「美國貼吧」被 AI 水軍攻陷：為了證明是人類，2400 萬用戶被迫像傻瓜一樣說話

「這是一項革命性的工作」、「不是……而是……」、「首先……其次……」；在一篇文章里讀到這些詞，你是不是本能地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三年前，這些用法還都是正常的表達，它們出現在各種經典文學作品的段落里。但現在，不管怎么用它，只要有這些詞存在，就有充分的跡象表明，你正在閱讀的內容是由 AI 生成。

這很聽起來很荒誕，但我們似乎都已經完全接受了這樣的現實。甚至再過幾年，可能所有的文字都可能是由 AI 生成，到時每個詞都將被打上了「AI 味」的標簽。

AI 文字的泛濫速度有多快，美國版貼吧 Reddit 前幾天表示，正在遭受大規模的 AI 內容入侵，幾大熱門板塊都被 AI Slop（AI 垃圾）淹沒。

其中一個擁有 2400 萬用戶的超大社區 r/AmItheAsshole（我是不是個混蛋）里，管理員 Cassie 悲觀地估計，高達 50% 的內容，都在某種程度上被 AI 污染過。

▲Reddit「我是混蛋嗎」版塊有超過 2400 萬成員，里面分享的內容大多是個人故事

曾經我們以為這些「活人感」極強的內容分享，AI 還沒辦法替代。如今，AI 卻在那里恣意扮演著，擁有真情實感的人類；屏幕前的我們為了自證清白，反而開始學習「AI 味」是什么，然后被迫像傻瓜一樣說話。

AI 也學會了陰陽怪氣

國內的社交媒體也不例外，刷小紅書的時候，看到那種評論特別多、吵得相當厲害的帖子，點進去用戶個人主頁一看，一個昵稱都是默認數字的用戶。有網友在帖子下面評論，「大家別回復了，過幾天他就要在小紅書接廣告，開始帶貨了。」

從開始用 AI 發表各種旅游攻略、工具分享、科技新聞，這些比較理性的內容，到現在 AI 進軍家長里短、校園職場、情感成長等感性的內容。

經常是一些故意挑起對立的帖子，然后追根溯源，發現整件事情根本就不存在，都是 AI 生成的「本故事純屬虛構」，光是浪費了我們的心情。

▲ 大量能直接生成，爆款小紅書筆記的 AI 工具

這種現象在「人在美國，剛下飛機」的知乎、還有本就是各種廣告的微博，同樣泛濫。我們曾經以為的活人味，真實的爭吵、離譜的求助、和沒有任何修飾的情緒，現在都開始被 AI 承包了。

連線前幾天報道的 Reddit 這則類似消息，里面提到了多個有著千萬成員的版塊，充斥著大量的 AI 內容。而這些 AI 不再是那種只會發硬廣的僵尸號，它們學會了生成各種挑起對立、增加評論熱度（Rage-bait）的故事。

像是有人用 AI 編造了一個「新娘要求客人，穿特定丑陋顏色衣服」的婚禮鬧劇，還有虛構大量「子女與父母爆發沖突」的共情話題。而這些 AI 故事唯一的目的，就是挑動真實用戶的憤怒，騙取點擊和互動，然后養號、賣賬號。

▲ Reddit 的貢獻者計劃，發帖者通過獲得點贊（karma）、評論等互動來賺錢

AI 現在可以模擬上億種人生，想要什么故事他都有。另一個熱門版塊的版主在接受采訪時說，AI 是 Reddit 生存的巨大威脅。因為 AI 也使用 Reddit 上的真人語料訓練，而現在 AI 內容又出現在 Reddit 上。

AI 喂養 AI，就像蛇開始吞噬自己的尾巴，不采取行動，Reddit 終會自取滅亡。

Reddit 發言人說，2025 年上半年已經刪除了超過 4000 萬條垃圾和虛假內容。但現在的 AI，進化到學會了人類的口癖、情緒甚至偏見。當我們在評論區為一個離譜的故事義憤填膺時，屏幕對面讓人血壓升高的，可能只是一串代碼。

我們越來越難分辨，這段寫得太順的話，到底是不是 AI 寫的？也開始接受，無論是那些正式的、得體的表達，還是微博上某句沒有邏輯和章法的吐槽，都正在被 AI 吸收。

▲ChatGPT 發布后的 18 個月內，統計了 36 個 YouTube 視頻，發現 AI 味詞語（Delve、Boast、Swift、Inquiry、Meticulous）的使用量激增；這些詞不僅出現在正式、腳本化的視頻或播客節目中，也滲透到了隨機的對話中。例如在 ChatGPT 出現之前，一般不會說 delve（鉆研），而是直接說 look into（調查研究）

就像前幾年，社交媒體上熱衷于用一些縮寫，像是 YYDS、Y1S1、DDDD 等表達，現在也同樣常見，但這些用法，現在的 AI 顯然也能直接拿過來用。

這種感覺很像三體第一部里面，「物理學不存在了」，AI Slop 的成功，甚至不需要偽造一個新的世界，它只需要讓我們現在的內容世界變得不可信，這種懷疑就足夠我們折騰了。

哪怕帖子不是 AI 寫的，但 AI 的存在就像房間里有個間諜，懷疑本身成了最大的敵人。

Reddit 上的管理員，也解釋了他們如何檢測 AI 生成的內容，但最后都統一到「憑感覺」這一方法。很明顯，這種方法并不管用。他們說，要識別這些 AI 內容非常困難。真實用戶發的帖子會被 AI 改寫，但有些真實用戶的寫作方式也越來越像 AI，不需要 AI 輔助，有些人現在讓他寫東西，就是一個行走的 ChatGPT。

高級感，就是 AI 使用者嫌疑犯

AI 內容檢測的困難，也發生在維基百科，它們的編輯發起了 AI 清理計劃（Project AI Cleanup），并在上個月發布了一份 AI 寫作的典型格式和風格列表，試圖總結出一套能直接識別 AI 文風的特征。

科技媒體 TechCrunch 把這份指南，稱作是目前最好的 AI 識別手冊。但當你打開它，會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因為它把許多標準的、甚至優美的書面語，直接打成了「AI 嫌疑犯」。

里面的內容非常詳細，我們做了一些大致的整理，如果你用了下面這些詞語，被認定為 AI 的可能性是相當大。

▲圖片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kipedia:Signs_of_AI_writing

使用各種高級和 AI 常用詞匯： 比如「革命性的」、「效率革命」、「根深蒂固的」、「格局」、「至關重要的」、「不僅……而且」、「不是……而是」、「最重要的是記住」等將近 100 多個相關的詞語和表達。

語法過于嚴謹： 像是大量地使用現在分詞做從句，在語法專家眼里這是標準用法，但在維基編輯眼里，這就是 AI 的慣用語。放到中文語境下，就是使用大量的長難句，可以拆分成幾句話來表述的內容，非要寫成論文一樣，增大閱讀障礙。

使用營銷感明顯的辭藻： 所有的風景都是「壯麗的」，所有的觀點都是「驚人的」，這些詞一旦出現，就像電視廣告一樣虛假。維基百科解釋說，AI 在描述某些特定內容時，很難保持中立的語氣，它會不可避免地使用到這些營銷味十足的夸張用法。

此外還有一些編輯風格上的跡象，同樣能表明內容是可能由 AI 生成。例如大量的分點列表，無論是數字列表還是無序列表，把不適合分點說明的內容，統統用列表來解釋。還有反復出現的文本加粗、使用過度的破折號、堅持認為文章就是要有小標題和章節、以及排比句式等。

還挺諷刺，無論是破折號還是分點，甚至是那些已經被列為 AI 常用的詞語，在 AI 出現之前，它們都有其合適的位置。現在的 AI 因為在模仿我們的高級寫作，而我們為了避嫌，不得不放棄使用這些詞匯和風格。

如果我們想證明自己是人，最好的方法是犯點錯。

AI 時代的八股文

犯錯也不是那么容易，我們沒有 AI 那么善變。一邊是 AI 在 Reddit 等社區的泛濫和偽裝，導致整個互聯網環境的信任崩塌，而我們普通人不得不為 AI 的入侵買單。

另一邊，詞匯豐富、邏輯嚴密、語法規范這些原本是寫作水平高的表現，但在維基百科的 AI 檢測邏輯下，這些特征變成了嫌疑。我們「買單」的成本變得越來越高，放棄追求完美的表達，轉而模仿一種更笨拙的風格。

例如故意把「的、得、地」，這種明顯但又不會被太在意的字詞誤用。還有，嘗試各種具有自己風格的表達，像是前段時間網友熱議的「居然人」和「竟然人」，在寫作中繼續保持住自己「X然」身份。

▲騰訊官方的朱雀 AI 檢測助手，https://matrix.tencent.com/ai-detect/

每一個用過 AI 寫作的網友，大概都會有類似為了擺脫 AI 檢測，把自己的文字改來改去，煎熬的感受。在 Reddit 上，也有用戶分享了同樣令人哭笑不得的真實案例。

一位丈夫幫妻子修改研究生論文，妻子的初稿寫作風格偏向意識流，不太懂學術規范，AI 檢測率為 0%。這位丈夫幫她大改了一遍，修正了邏輯，潤色了表達。結果，這篇「更好」的文章，AI 檢測率飆升到了 12%。

最后他們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那些漂亮的句子被一個個刪掉，換成更笨拙、更破碎的表達。她必須把文章改得「不像 AI」，哪怕這意味著文章質量的下降。

▲Reddit 帖子鏈接：https://www.reddit.com/r/artificial/comments/1pci14r/writing_detection_tools_preventing_people_from/

過去我們擔心應試教育，讓學生寫出千篇一律的文章；現在，AI 檢測器正在制造同樣的問題。為了通過檢測，學生們開始被迫學習一種奇怪、笨拙的寫作方式。

這是一個完全錯位的懲罰機制，我們正在懲罰那些寫得好的人，獎勵那些寫得笨拙的人。人類正在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像沒受過教育一樣，只為了向算法證明：看，這真是我寫的。

但也有網友說，只要你寫的比 AI 好，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把正常的文章改的四不像，那是因為你自己能力不夠。

如果 AI 能寫出比人類更好的東西，那么人類就需要適應，并創造出更好的內容。 如果 AI 只能產出垃圾，那么我不認為我們有什么好擔心的，因為人們通常會選擇更好的東西。

說實話，AI 學習進化的速度，遠超過我們發現「更好的表達」；今天可能用了某個新穎的句子，明天就能被 AI 學走。

技術發展的初衷，本意是讓 AI 幫我們處理繁瑣的文字工作，我們能回歸創造性的思考。

但現實卻是，AI 似乎正在享受「創作」的樂趣，哪怕是生成垃圾；而人類卻在耗費精力，去證明自己不是那該死的機器，無論是通過做得更好還是更差。

也許我們就是躲不開，吃了一百個魯迅和李白的 AI，就是越來越會寫，我們也會越來越依賴它。AI 寫的郵件、AI 寫的年度報告、社交軟件上的 AI 廣告帖、甚至媽媽發來的短信也是 AI 寫的……即便那些從來不用 AI 的人，也被周圍的人潛移默化，開始說出一些「AI 特征」明顯的話。

「有沒有用 AI」這個問題，甚至總有一天在評論區里面不會再出現。

而那些在 AI 帖子下面付出的情感、激烈的爭論、還有專門學習的「像傻瓜一樣說話」，都變成了對 AI 的臣服。

現在的互聯網，用來驗證是人類的，是識別幾個數字，或者選出所有包含公共汽車的圖片；再過幾年，不知道還會有哪些考驗，來讓你相信我是一個人。

和三體一樣，地球人在面對三體人到來時，說人類比蝗蟲強大那么多倍，但是幾百年了，蝗蟲還是在漫天飛舞。今天的 AI，也開始比我們的寫作更強大，但只要我們還在表達，人類的聲音就永遠不會被 AI 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