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一門“洗稿”生意：AI抄襲“神韻”，爆款文章遭批量魔改

攝影博主@寵物攝影師菌菇（下稱“菌菇”）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在社交平臺上刷到一組與自己想法如此一致的作品，構圖、修圖手法、道具位置甚至照片里狗的神態都與自己此前發過的照片如此相似，只不過狗被換成了另外一只。

“這大概率是被AI直接嫁接過來的。”菌菇向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介紹，在AI工具出現以前，使用其他的修圖軟件很難實現完全復刻照片中狗狗的神態與姿態。

一直以來，抄襲、洗稿都是困擾原創者的難題，AI的出現讓圖片抄襲的門檻變得更低。抄襲者無需具備專業技能，僅需原圖+提示詞的方式，即可生成“新”圖片，而與此前抄襲“形”不同相比，AI誕生后依靠“圖生圖”功能，甚至能夠模仿出原圖主角的“神韻”。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嘗試將菌菇拍攝的寵物照片分別“投喂”給豆包、元寶、千問、DeepSeek、Kimi五個人工智能大模型進行測試，其中，豆包、元寶、千問可直接根據指令生成所需圖片，雖然寵物狗的毛色甚至品種發生了變化，卻擁有著同樣的神態，足以以假亂真。

貝殼財經記者使用AI大模型進行測試生成。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調查發現，文字同樣成了“AI洗稿”的重災區，甚至衍生出一門生意。在社交媒體上，出現不少“零基礎小白日賺500+”的所謂AI寫作秘籍。“導師”宣稱，“不需要有文化，也不需要有文采”，只需要利用免費AI工具對爆款文章進行二創即可獲得收益。

AI迅猛發展，對人們的知識產權意識提出更高的要求。中倫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王飛律師向貝殼財經介紹，一般情形下，利用AI修改后的作品可能與原作品仍具有實質性相似，公眾可以看出AI修改后的作品與原作之間的相似關聯，此時未經許可對原作進行修改、改編就可能構成著作權侵權。

畫稿遭遇“神模仿”，網店用上換臉圖

2019年9月，插畫博主@柏槎_BAICHA（下稱“柏槎”）開始創作跟自己偶像同名的小羊插畫，陸續將小羊頭像和壁紙分享在微博、小紅書等社交媒體上，也接到不少粉絲的約稿。

“我剛開始發圖就是出于愛好，后來有很多人想要壁紙或者頭像的分享，所以一直堅持更新。”柏槎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她在創作的第二年就為小羊插畫注冊了“小羊崽子”的IP，為了方便粉絲自用，她在分享作品時并不會加太大的水印，不然會影響觀感和使用，但這給抄襲留下了空子。

這兩年，柏槎和朋友接連在淘寶、拼多多的多個店鋪見到印有“小羊崽子”頭像的產品，還有以此IP為基礎做的微信表情包。在小紅書、抖音平臺上，個別博主將“小羊崽子”進行AI融圖后放在主頁用于引流。

和柏槎有過類似經歷的博主不在少數。貝殼財經記者采訪多位插畫博主了解到，為了防止作品被盜用，原作者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作品時基本會打上水印，但是為了保持畫面美感，一般只會在作品上打一個較小的水印。而這僅需一個簡單的指令，即可在AI大模型的幫助下，被處理得毫無痕跡。

除畫稿遭遇“AI修圖”之外，個別商家打廣告，還對照片進行了“AI換臉”。

“很震驚，我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照片會被拿去換臉。”12月17日，一名跑步博主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她是偶然間發現自己的照片被“AI換臉”后展示在了一家淘寶店鋪的主頁上。“那是一張我之前跑馬拉松的照片，除了照片上的臉不是我，其余所有地方都和我那張照片完全一樣，有很明顯的AI修圖的痕跡。”

她向貝殼財經記者提供了多張相識運動博主被AI融圖“換臉”的照片。貝殼財經查詢該淘寶店鋪發現，首頁展示的賣家秀中，仍有一本人的“AI照片”，其本人身著的并非該品牌衣服。

由于AI屬于較為前沿的技術，相關法律存在一定滯后性，無論是遭到洗稿的柏槎還是被換臉的一一，她們都經歷了維權困難。

柏槎告訴貝殼財經記者，碰到抄襲，自己一般會選擇先跟盜圖者私下溝通刪圖，如果對方爽快，她一般不會再追究。但也有博主直接把她拉黑，在與一位淘寶店家溝通賠償未果后，柏槎曾向淘寶平臺提起申訴，由于平臺審核未通過，同樣未果。

上述跑步博主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她曾嘗試向淘寶平臺舉報，但平臺沒有給出明確回復，僅表示將繼續觀察。此外，由于這張照片的原始出處是馬拉松官網，需要付費才能下載，她并不知道這種情況下照片的歸屬權在誰，以及自己應該如何維權。最終，“換臉”一事不了了之。

貝殼財經記者采訪了解到，向平臺申訴往往成為很多被侵權博主的最后一根維權稻草，但是大多無功而返。

貝殼財經記者嘗試在淘寶平臺上就展示圖“AI換臉”一事聯系該店鋪，店鋪客服表示，“圖片均由工廠提供，店鋪只是代理商”，當記者進一步詢問工廠信息時，對方表示“不清楚工廠具體情況”，只能“反饋核實”。

豆包、元寶、千問可“魔改”圖片，大模型打磨細節以假亂真

就在幾天前，插畫師@莫醒被朋友提醒，今年一個插畫比賽中出現了與她去年參賽作品雷同度很高的作品，且已經入圍。

“這張參賽圖參加的原本就是AI視覺組類，所以使用AI軟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這張圖的構思、元素與我的作品幾乎完全沒有差別，個人觀感上有90%以上的重合度。”莫醒告訴貝殼財經記者，現在很多美術比賽都有專門的AI賽道，但是使用AI當作工具與直接將他人的畫作“喂”給AI且幾乎不做改動是完全不一樣的。

也是經過這件事讓莫醒意識到，很多剛剛入行的人對侵權與維權的認識比較淡薄，比如這次事件的另一方就是一名剛入門的“新人”。

左圖為莫醒原圖，右圖為參賽圖。受訪者供圖

多位受訪者向記者表示，并不排斥AI作為輔助工具參與日常創作，但這也要求大家有更強的原創意識，并警惕洗稿和抄襲行為。因為隨著AI能力的不斷提升，修圖變成一件不那么需要專業能力的事情，如上文中記者生成雪地中寵物狗的照片只需要打開AI應用。

“AI生成的內容與被‘投喂’內容在視覺上往往特別真實，兩者放在一起仔細觀察比較才會發現其內容在細節上存在差異，比如‘投喂’狗在雪地上的圖片，在神態抄襲上非常逼真，這也是大模型目前的優勢，可以借助視覺定位和細粒度語義分割技術實現精細部位的解析，基于此在細節上進行打磨，從而產生出誤導我們視覺感知的效果，給我們一種逼真的錯覺。”中國傳媒大學數據科學與智能媒體學院副教授張三義在接受貝殼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

貝殼財經記者還實測了“AI去水印并補全缺少部分”的功能，首次測試發現，通過多次指令，元寶、豆包都生成了符合要求的圖片，千問生成的圖片則與原圖略有差異。值得注意的是，最后的成品均有“AI生成”標識，且使用AI大模型并不能將提示字樣去掉。

對于是否可以通過技術檢測出被AI“魔改”的圖片，張三義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對于“圖生圖”，可以追溯到原始出現的圖像，與經過AI生成的內容進行比較，利用鑒定模型給出與原圖的相似度測算。同時，借助檢索技術溯源到‘投喂’文章和圖片，從兩個維度給出專業的判斷。

而對于使用AI惡意刪除防偽標識，“一方面需要提升水印的防偽能力，引入AI無法仿真的物理特性的水印或者多重水印內嵌到圖像等方式提升抗AI水印去除的能力。研發AI加水印技術的同時，注重于去水印技術的對抗性，讓AI大模型無法將防偽標識去除干凈，從而留下去除痕跡，便于后期發現。”張三義說。

“AI洗稿”成一門生意，“爆文”被批量復制粘貼

除了圖片，文字領域早已是“AI洗稿”的重災區，甚至衍生出了“付費課程”。

一些課程宣稱“靠AI寫作賺錢”“零基礎小白日賺500+”。貝殼財經記者聯系到一位持續更新此類教程的賬號，詢問AI寫作副業時，標榜“導師”的人員表示，80元可以學習包括今日頭條、微信公眾號、百家號、b站等平臺在內的AI賺錢教程，“快的話7—10天收益上三位數”。

當記者質疑這一途徑是否一定能賺到錢時，對方當即表示，其本人賬號“每個月平均賺2000-3000。”并宣稱“目前有幾個50多歲的寶奶奶，做得都不錯。”

“導師”描述中，寫作賺錢是一門耗時短、零成本好生意，其核心在于“復制粘貼”，只需要利用免費AI工具對爆款文章進行二創，再發布到頭條號、百家號、微信公眾號、大魚號等平臺上，即可獲得收益，“頭條沒有門檻，零粉就能開通收益權益，收益見效更快，其他平臺見效慢，屬于慢工出細活，比如百家號和微信公眾號都需要有一定的粉絲數量才能開通收益權益。”

貝殼財經記者翻閱“教程”看到，此類“教程”的本質是借助AI工具修改他人的文章，讓原文章經過AI多輪“清洗”后，“騙”過平臺算法，以此來獲取原創收益。

當記者向“導師”提出能否瀏覽其本人或優秀學員的頭條賬號進行學習時，對方多次拒絕，原因是“多個賬號曾在告知學員后被舉報封號”。

除了相關“AI洗稿”教程，“導師”向貝殼財經記者發送的網盤資料包中還有面向視頻號、B站、快手等視頻平臺的教程，教授如何通過AI工具“二創”短劇、短視頻等。

根據課程中的方法，貝殼財經記者隨機選取了一篇某官方媒體所發布的股評文章進行測試，將原文“投喂”給DeepSeek、豆包、元寶、Kimi等AI大模型后，先后要求大模型按照幾個不同的改寫指令對原文進行調整和修改。

隨后，記者使用課程中提到的在線抄襲檢測工具，對上述四個大模型生成的文章進行原創度檢測。其中，元寶生成文章與原文相似度最高，為37.34%，鑒定為抄襲；Kimi生成文章相似度最低，為7.58%，鑒定為模仿（偽原創）。

為測試各內容平臺對于AI生成內容的識別能力，貝殼財經記者將AI生成的股評文章分別發布到頭條號、百家號、大魚號、搜狐號四個內容分發平臺進行測試，且均未在發布選擇“包含AI創作內容”的提示。截至發稿時，僅大魚號由于“作品缺乏財經資質”將文章下線；在其余平臺上，這篇由AI生成的文章依然存在，且其中并未出現“文章包含AI生成內容”的相關提示。

AI文章繞過平臺審核，專家：檢測難度較大

當AI生成的文章批量化出現，平臺對于原創和AI內容的檢測能力便顯得尤為重要。

測試中，為檢驗頭條號的“頭條首發”收益功能，貝殼財經記者將另一篇股評文章經AI修改后生成三個重合度不同的版本，并發布在頭條號，次日即獲得一元左右的創作收益。

“頭條首發激勵計劃”顯示，首發內容需原創，聲明首發的文章有機會獲得額外扶持，違規情況包括抄襲剽竊搬運他人作品、作品在頭條平臺發布后再次發布相同或實質性相似作品等情形。

針對上述問題，今日頭條治理相關負責人向貝殼財經記者介紹，為了鼓勵原創首發內容，平臺對“首發”內容有額外激勵，如果作者在發文時勾選了首發，發布的內容會通過首發識別模型，該模型可以識別站內外是否有該內容；如果有相關內容，會反饋給作者首發失敗的提示。而如果作者發表了非原創內容并勾選了首發標簽，則會觸發相應的處罰標準。

今日頭條治理相關負責人表示，針對AI洗稿的問題，今日頭條將持續迭代抄襲模型，增強對抄襲內容的召回能力，并及時補充變體識別。此外，也將聚類處罰同質化的內容和賬號。

據貝殼財經記者不完全梳理，目前，頭條號、百家號、大魚號、搜狐號、小紅書等平臺均會發布文章時提示作者選擇該文章是否包含AI創作的內容。不過，記者實測發現，該選項多為自覺性選項，且平臺對AI生成文章的篩選和審查覆蓋面有限。

中國傳媒大學數據科學與智能媒體學院講師范偉健分析，對于檢測文章是否由AI加工，需要綜合運用語言特征分析、模型指紋檢測、邏輯一致性評估及生成痕跡追溯等方法，核心邏輯在于捕捉AI生成內容與人類創作在統計規律、結構模式及語義特征上的差異性，檢測難度較大，且當前技術仍很難完成其生成模型、訓練數據來源及使用者意圖的全鏈條溯源。

“從版權方來看，可以融合隱形數字水印、區塊鏈存證與檢測模型，通過語義指紋嵌入與跨模態關聯分析，實現從原始內容到衍生變體的溯源。但由于當前LLM的快速迭代，單從技術層面很難搭建完整準確的衍生變體溯源的技術框架，尤其是有針對性地‘洗稿’。相關的技術和鑒別經驗（數據）需要不斷積累，以備后續生態穩定后的高效準確地落地。”范偉健告訴貝殼財經記者。

在他看來，AI相關生成或改寫內容的檢測，其最終實現一定是靠技術算法、法律規范和平臺/環境治理的協同。

王飛律師建議，對于原創作者來說，如果發現自己的作品被他人擅自利用、改編后再次傳播，應及時固定證據，為避免侵權影響擴大，可以先向內容傳播平臺投訴要求刪除、斷開鏈接或采取其他必要措施，后續再根據侵權影響程度等決定是否采取法律措施。

“無論侵權的工具表現為何種形式，著作權法對侵權的認定標準保持著實質性相似加上接觸標準的動態平衡。不可否認，法律有一定的滯后性，但不會導致法律標準完全不可適用，法律界定層面并無明顯差別。”王飛說。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張曉慧 羅亦丹

編輯 王進雨

校對 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