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興二年二月,崖山的海風里裹著焦糊味和血腥氣。
陸秀夫站在樓船最高層的甲板上,手指死死扣住欄桿。欄桿上的紅漆已經剝落大半,露出下面發黑的原木——這艘船曾是廣南東路經略使的座艦,如今是大宋行朝最后的移動宮殿。他四十三歲,頭發卻已全白,海風吹起鬢邊幾縷銀絲,像風中殘燭的最后一縷煙。
![]()
“陸相公,張世杰將軍求見。”內侍的聲音細若游絲。
“請。”
張世杰大步登樓,這位老將渾身浴血,左臂用布條胡亂纏著,滲出的血已經發黑。他單膝跪地,聲音嘶啞:“陛下,陸相公——北船...攻破南門水寨了。”
甲板上靜了一瞬。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沉悶如喪鐘。
八歲的皇帝趙昺從陸秀夫身后探出頭,小手緊緊抓著陸秀夫的袍角。這孩子登基八個月了,龍袍穿在身上依然顯得空蕩蕩,像偷穿大人衣服的稚童。
“張將軍請起。”陸秀夫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還能守多久?”
“最多...半日。”張世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臣已命人將戰船用鐵索連成水寨,但元軍火攻...擋不住了。”
陸秀夫望向海面。目力所及,上千艘戰船擠在崖山灣內,大宋的龍旗還在桅桿上飄搖,但許多已經著火。更遠處,元軍主帥張弘范的艦隊如狼群環伺,黑色的狼頭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這是大宋最后的水師,最后的軍隊,最后的朝廷。
“陸相公,”張世杰壓低聲音,“臣有一計...選精銳戰船數艘,趁夜突圍。只要陛下在,大宋就在。”
陸秀夫沒有立刻回答。他俯身抱起趙昺——孩子輕得讓他心驚。“陛下怕么?”
趙昺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后小聲說:“陸師傅在,朕不怕。”
陸秀夫眼眶一熱。他想起去年在碙洲島,七歲的趙昺剛被立為帝時,也是這樣抓著他的手問:“陸師傅,朕要做什么,才是個好皇帝?”
那時他答:“陛下只要記得,您是太祖太宗的子孫,就夠了。”
可如今,太祖太宗打下的三百年江山,只剩下這飄搖海上的幾艘破船。
“張將軍,”陸秀夫終于開口,“你知道德祐二年,臨安城破時,太皇太后命我出使元營議和么?”
張世杰一怔:“相公說過。”
“那時伯顏要我跪,我說‘南朝狀元、宰相,只跪天地君親’。”陸秀夫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澀,“其實我心里怕極了。但我不能跪,因為我跪了,大宋的脊梁就斷了。”
他把趙昺放回地上,整理了一下孩子歪斜的冠冕:“如今也一樣。我們可以突圍,可以逃到占城、暹羅,甚至更遠的海外。但逃了,大宋就真的亡了——不是亡于刀兵,是亡于失了氣節。”
張世杰虎目含淚:“可陛下才八歲...”
“正因為陛下年幼,才更不能受辱。”陸秀夫轉身望向北方——那是臨安的方向,也是中原的方向,“靖康之恥,二帝北狩,在金人階下受盡屈辱。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海風突然轉急,帶著咸腥的雨氣。天邊烏云翻涌,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張將軍,”陸秀夫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璽——是傳國玉璽的仿制品,真品早已失散,“你率還能戰的船只,向元軍發起最后一次沖鋒。不必求勝,只求...死得有尊嚴。”
張世杰雙手接過玉璽,手在顫抖:“那相公和陛下...”
“我自有安排。”
老將重重叩首,額角磕在甲板上,滲出血來。起身時,他深深看了陸秀夫一眼,那眼神里有無盡的悲愴,也有決絕的理解。然后轉身下樓,甲板上響起他嘶啞的軍令:“起錨!解纜!全軍——死戰!”
戰鼓聲從各船響起,起初凌亂,漸漸匯成一片。還活著的宋軍從船艙里、從血泊中爬起來,重新拿起武器。他們沒有吶喊,只是沉默地回到戰位——那是絕望到極處后的平靜。
陸秀夫牽著趙昺的手,走進艙室。室內陳設簡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攤著未寫完的《景炎實錄》——那是他這些月來,在顛簸的海船上記錄的大宋最后時光。
“陛下,臣教您讀的詩,還記得么?”
趙昺點頭,稚聲背誦:“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陸秀夫接下去,聲音低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丞相的詩。”
![]()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陸秀夫接下去,聲音低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丞相的詩。”
“文丞相...還活著么?”
“活著。”陸秀夫望向艙外,“活在每個記得‘丹心’二字的人心里。”
他從桌下取出一個木匣,打開,里面是一套縮小版的朝服——是他按記憶,讓宮中舊人趕制的孩童尺寸的龍袍、冕旒。
“陛下,今日...我們上朝。”
趙昺睜大眼睛。陸秀夫為他更衣,動作輕柔細致。穿好龍袍,戴正冕旒,八歲的孩子忽然有了幾分天子的威儀。
“像么?”趙昺問。
“像。”陸秀夫跪下行禮,“臣陸秀夫,參見陛下。”
外面喊殺聲漸近。元軍的戰船已經突破最后防線,開始接舷戰。宋軍在做最后的抵抗,每一艘船上都在流血。
陸秀夫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宰相朝服——青羅衣,白羅裳,腰束金帶,頭戴五梁冠。這套朝服他只在重要場合穿:登基大典、祭祀天地、朝會議政...今天是最后一次。
“陛下,怕么?”他又問。
趙昺這次搖頭很堅決:“有陸師傅在,朕不怕。”
陸秀夫抱起孩子,走出艙室。甲板上已經能看到元軍船只逼近,箭矢如蝗飛來。親兵們舉起盾牌護衛,但不斷有人中箭倒下。
“陸相公!快走!”一名年輕侍衛嘶喊。
陸秀夫搖頭,抱著趙昺走向船頭最高處。海風凜冽,吹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他看見張世杰的旗艦已經起火,老將站在船頭,手持長矛,還在指揮作戰。看見無數宋軍將士跳幫與元軍搏殺,然后墜海。看見海面上漂浮的尸首,密密麻麻,幾乎要堵塞航道。
“陛下,您看。”陸秀夫指向遠方,“那邊是中原,是我們大宋的江山。三百年了,多少仁人志士為之流血,為之死節。今天,輪到我們了。”
趙昺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小臉埋在他肩頭:“陸師傅,我們會死么?”
“會。”陸秀夫坦然道,“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祖宗是誰。”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海。想起很多年前,他還是個書生時,在鎮江焦山讀書,看大江東去,豪情萬丈,以為憑胸中才學,可致君堯舜。后來中了進士,入朝為官,與文天祥同列,壯志凌云。再后來,國破家亡,一路南奔,從臨安到福州,到泉州,到廣州,最后到這海上...
“陛下,抱緊臣。”
他深吸一口氣,縱身躍下。
下墜的瞬間很短,又很長。他聽見趙昺的驚呼,聽見元軍的吶喊,聽見海浪的咆哮。但最清晰的,是很多年前父親陸春的聲音——那時他剛中鄉試,父親拍著他的肩說:“我兒將來若為官,當以氣節為先。”
“父親,兒做到了。”
![]()
海水冰冷刺骨,瞬間淹沒了一切聲音。沉重的朝服拖著他往下沉,他緊緊抱著趙昺,孩子的身體在懷中掙扎,然后漸漸平靜。
視野最后的光亮里,他仿佛看見了很多身影:在贛州戰死的文天祥,在崖山自刎的張世杰,還有千千萬萬不知名的宋人——士卒、百姓、書生、婦孺...他們都在水中向他伸手,面容安詳。
“諸君...”他在心中默念,“秀夫...來了...”
海水灌入鼻腔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一句忘了出處的話:“國可滅,史不可滅;身可死,節不可死。”
夠了。
陸秀夫和趙昺的尸體三日后浮出海面,被元軍發現。張弘范命人打撈,見兩人衣冠整齊,相抱而死,沉默良久,下令厚葬于崖山。
消息傳到大都,忽必烈嘆道:“南朝有如此忠臣,何愁不亡?”命人在崖山立碑,上書“宋丞相陸秀夫殉國處”。
很多年后,明朝建立,太祖朱元璋追封陸秀夫為“忠烈公”。崖山的漁民用船板建了座小廟,供奉“海上天子”和“負帝相公”。每逢風暴夜,老漁夫會對孫兒說:“那是陸相公在教小皇帝讀書呢,你聽,有念詩的聲音...”
而歷史的長河繼續奔流。崖山海戰后,中原第一次完全淪于異族之手。但陸秀夫那一躍,卻如一枚楔子,死死釘在了華夏精神的骨骼里——不是勝利的豐碑,是敗亡時的脊梁;不是凱旋的號角,是絕境中的氣節。
每當后世山河變色、板蕩來臨,總會有人想起那個白發宰相抱著幼帝躍海的背影。然后知道: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有些選擇,雖死猶生。
那縱身一躍的弧線,劃破了七百年的時光,至今仍在每一個記得“崖山之后無中國”的人心中,蕩起不肯平息的漣漪。
海會枯,石會爛,但那股寧愿蹈海也不跪著生的氣節,已經融進了一個民族的血液里,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