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氣候年度觀察：危機臨界點與能源十字路口

2025年，距離具有歷史意義的巴黎氣候峰會已過去十年，氣候變化的警報已不再是遙遠而抽象的科學預測，而已是滲透進每個人日常生活的現實。過去這一年，全球各地極端天氣、生態系統頻頻亮起的紅燈、能源版圖正在經歷的深刻轉變，以及全球氣候治理體系的艱難前行，共同構成了氣候危機在這個時代的敘事。

世界氣象組織表示，2025年全球平均氣溫幾乎可以確定將較工業化前水平高出1.5攝氏度，成為有記錄以來前三高的年份。此前的最高紀錄分別在2023年和2024年被兩次刷新。

澎湃新聞氣候專刊《臨界點》在2025年繼續撰寫了上百篇關于氣候的報道，有喜訊，也有沉重的預警，從不同角度追蹤和解讀這些變化意味著什么。

2025年的一系列氣候災難，已不再是孤立事件的疊加，而是越來越明顯的系統性氣候崩潰集中體現，其影響同時波及基礎設施、糧食、能源、公共衛生、教育和金融等多個領域。創紀錄的高溫熱浪、洪水風暴等極端天氣事件的沖擊速度已越來越逼近現有治理和應對體系的臨界點。

與此同時，今年全球可再生能源首次超越煤炭，成為最大的電力來源。清潔能源投資額超過2萬億美元，是化石燃料投資額的兩倍，這背后顯示的是全球能源轉型發展或正在逼近另一個“臨界點”的趨勢。全球超過80%的國家的可再生能源發電裝機容量增速正在加快。據國際能源署預測，到2030年，全球可再生能源發電裝機容量有望比目前水平翻一番。

人類是否能在氣候變化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之前，采取足夠的行動以避免最壞的結果？答案仍然懸而未決。

美國南加州狂風大作，引發多起山火，多地發布緊急疏散令并關閉多條道路。視覺中國 資料圖

氣候沖擊：當極端天氣成為新常態

“你們必須聽從科學。”

11月27日，在距離英國國會大廈不遠的一場活動上，英國廣播電視公司（BBC）自然節目資深主持人克里斯·帕克漢姆向現場聽眾發出懇切呼吁。大約一千名受邀人士出席，其中包括一百多位國會議員、新聞界高管、公眾人物以及民間社會領袖。

“因為如果我們不聽，就會出問題，就會有人喪命，”他繼續說道，“氣候變化帶來的威脅不是成千上萬，也不是幾十萬或幾百萬人的生命面臨風險，而是數十億人的生命面臨風險。”

這種警告并非夸張。盡管2025年處于拉尼娜狀態（通常意味著赤道太平洋海溫偏低、全球氣溫相對溫和）但全球平均氣溫仍幾乎可以確定將成為有記錄以來第二或第三高溫的年份。此前的最高紀錄已在2023年和2024年連續兩次被刷新。

這種變化正在從統計意義上的曲線，迅速轉化為具象而殘酷的現實沖擊。根據世界天氣歸因組織發布的年度報告，2025年，人為活動導致的氣候變化在全球范圍內顯著加劇了極端天氣，使熱浪、干旱、風暴和野火進一步惡化，并將數百萬人推向“適應的極限”。

“每一年，氣候變化的風險都在變得不那么假設性，而更像是殘酷的現實。”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環境政策中心氣候科學教授、世界天氣歸因組織聯合創始人弗里德里克·奧托這樣形容。

2025年，世界天氣歸因組織共識別出157起符合人道主義影響標準的極端天氣事件，并對其中22起進行了深入研究。這22起事件中非洲3起、美洲7起、亞洲5起、歐洲6起、大洋洲1起。其中，17起事件因氣候變化而變得更嚴重或更可能發生，另外5起結果尚不確定，主要原因是部分地區氣象數據匱乏以及氣候模型的局限性。

在所有氣候風險中，極端高溫成為2025年影響范圍最廣、危害程度最大的因素，其地理覆蓋、持續時間以及與其他災害疊加的效應均超過其他類型的極端事件。值得警醒的是，世界氣象組織確認，2015年至2025年是176年觀測記錄中最熱的11年，其中最近三年更是連續刷新歷史極值。

隨著大氣中二氧化碳、甲烷和一氧化二氮濃度達到歷史新高，極端高溫幾乎成為所有其他氣候影響的“基礎條件”：它同時沖擊醫療系統、生態系統、經濟結構和能源網絡，并不斷將全球平均升溫推進1.5攝氏度不可逆的臨界點。

除高溫外，熱帶氣旋和強風暴也是2025年最致命的極端天氣事件。一些最嚴重的案例發生在東南亞，10-11月，數場臺風在短時間內接連登陸，造成超過1700人死亡，經濟損失高達數十億美元。同一時期，五級颶風“梅利莎”重創加勒比海地區，在牙買加帶來毀滅性沖擊，造成的經濟損失相當于該國GDP的40%以上。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所研究員、氣候學家魏科形容，這樣的規模足以構成一場“滅國之戰”，顯示出氣候危機對脆弱國家“無差別”的碾壓力量。

世界天氣歸因組織的研究表明，氣候變化提高了這些風暴所伴隨強降雨發生的可能性和強度。2025年整個大西洋颶風季的風暴強度整體至少增加了每小時14.5公里（約為10%），而其破壞力的增長可能更大。對2024年颶風“海倫”的研究顯示，氣候變化使其破壞力增加了44%。

路透社援引研究指出，在今年風暴強度最強的五天里，北印度洋的海面溫度比1991年至2020年的平均水平高出0.2攝氏度，相當于“為風暴注入了額外的熱量和能量”。如果沒有全球變暖，海面溫度本應比現在低約1攝氏度。相關研究還警告，如果各國未能有效適應海平面上升，到2100年，沿海洪水每年可能給亞太地區帶來高達500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2025年，氣候影響也正以制度化形式進入現實政治與社會結構。12月12日，澳大利亞政府確認，首批因海平面上升而被迫離開南太平洋島國圖瓦盧的“氣候移民”已抵達澳大利亞。這標志著全球少數正式設立的氣候移民通道之一開始實際運作。

與此同時，生態系統正在發出愈發刺耳的警報。科學家警告，隨著海水持續升溫，全球珊瑚礁可能進入大范圍、不可逆的白化和衰退階段，這可能是地球生態系統首個被突破的“臨界點”。

在中國，類似趨勢同樣清晰可見。中國氣象局發布的《中國氣候變化藍皮書（2025）》指出，自1961年以來，中國極端高溫、極端強降水、強對流天氣以及臺風強度等事件均呈現明顯的“趨多、趨強”特征。2024年，中國年平均氣溫、沿海海平面高度以及冰川消融損失等多項監測指標創下歷史新高。

氣候變化正從過去被視為“未來風險”的問題，加速轉變為“當下的嚴峻常態”，并對糧食安全、水資源供給、基礎設施運行和城市韌性構成全方位壓力。

在全球范圍內，包括中非、西澳大利亞、巴西南部、加拿大以及中東大部分地區在內的多個區域，都經歷了有記錄以來最干旱的年份之一。持續的極端干旱導致水資源緊張、農作物歉收，并顯著惡化了野火發生的條件。

2025年的教訓在于：全球的“適應能力差距”正在迅速擴大。適應氣候變化、債務減免、減排以及氣候友好型發展，已不再是彼此獨立的政策選項，而是維系全球穩定不可分割的支柱。持續拖延行動，只會讓災后重建的成本不斷超過這個世界所能承受的極限。

能源轉折點：清潔未來與化石現實的博弈

為了解決氣候危機產生的根源——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全球能源系統在2025年也在經歷一場歷史性的轉折。

2025年上半年，全球風能與太陽能發電總量首次超過煤電，標志著全球電力結構正式跨入“以風光為主體”的新時代。對于邁向凈零排放而言，這不僅是一個統計意義上的里程碑，更意味著未來能源體系重塑的戰略基礎正在成形。

然而，這一轉折并非意味著化石能源的迅速退場。國際能源署（IEA）最新數據顯示，全球煤炭需求預計將在2025年達到歷史新高，隨后才會趨于平穩，并在2030年較2025年水平下降約3%。這表明，清潔能源的崛起正與化石能源的“高位平臺期”并存，全球能源轉型呈現出復雜而矛盾的圖景。

在這一進程中，中國成為最為突出的變量之一。去年，中國新增的可再生能源發電量超過了世界其他地區的總和，清潔能源占中國GDP的比重已達到10%，預計今年的數據也將與之相近。依托強大的制造業基礎，中國推動了太陽能電池板價格在過去十年中下降約90%，顯著降低了全球能源轉型的成本門檻。

中國正從能源轉型的“應用者”轉變為關鍵的“輸出者”。過去一年，中國在海外清潔技術領域的投資約為800億美元，為東南亞、中東等新興市場帶去了急需的綠色技術、產業能力與發展機遇，有助于這些地區降低對化石燃料的依賴。

但這場轉型并非線性前進。盡管全球可再生能源部署速度持續上升，其增速仍不足以支撐到2030年全球可再生能源裝機容量翻三倍的目標，與《巴黎協定》的控溫要求之間仍存在巨大差距。與此同時，一些主要經濟體的能源政策出現搖擺，尤其是美國能源政策的回擺，使全球協作減排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

全球清潔能源轉型智庫Ember的分析揭示了當前能源格局的深度分化：一方面，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正引領清潔能源潮流；另一方面，美國和一些歐盟國家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依賴化石燃料發電。IEA的報告進一步指出，這種差距可能在2026年繼續擴大。受特朗普政府政策影響，美國可再生能源增長預計將大幅低于此前預期。

從更長期視角看，IEA數據顯示，在過去50年中，中國清潔能源的發展速度遠超其他國家。2025年，盡管中國仍在擴建燃煤電廠，但清潔能源增長更快：新增風能和太陽能裝機容量超過全球其他地區總和，使其可再生能源發電量增速首次超過電力需求增速，化石燃料發電量因此下降了2%。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美國電力需求的增長超過其清潔能源增長速度，導致對化石燃料的依賴加深；歐盟則因風能和水電表現疲弱，煤炭與天然氣發電出現回升。IEA在另一份報告中將這個十年里美國可再生能源裝機增長的預測從500吉瓦下調至250吉瓦，意味著其增長空間僅為原計劃的一半。

數據凸顯出美中兩國正在形成的截然不同路徑：中國清潔技術出口激增，而美國則鼓勵世界更多購買其石油和天然氣。盡管如此，Ember仍將當前階段稱為全球能源的“關鍵轉折點”，但美國重新擁抱化石能源的趨勢，使這一轉折充滿不確定性。

能源系統的轉型同樣深刻影響著交通領域。道路交通約占全球氣候排放量的12%，電動汽車被視為關鍵的氣候解決方案之一。Ember的最新分析顯示，目前全球道路上行駛的電動汽車已超過5000萬輛，2025年全球新售汽車中將有超過四分之一是電動汽車，預計到2030年將增長至目前的四倍。

這一增長主要由中國推動——中國仍是最大市場，電動車市占率超過50%，目前已投放約3000萬輛電動汽車，且仍在快速增加；歐洲約有1000萬輛，多個國家正在大力推廣電動出行，亞洲其他地區以及墨西哥、巴西等新興市場的需求也正在快速增長。

Ember分析指出：“到2025年，重心已經發生轉移。新興市場不再是追趕者，而是正在引領電動出行轉型。這些國家看到了電動汽車的戰略優勢，從改善空氣質量到減少化石燃料進口。”

不過，挑戰同樣清晰存在。美聯社的一項調查顯示，許多人認為2025年清潔能源行業將面臨動蕩與不確定性。盡管隨著部分項目并網，清潔能源取得階段性進展，但數據中心等新興需求的激增，以及社會對價格可負擔、供電可靠性的要求，使能源系統承受更大壓力。在這一背景下，多元化能源戰略被視為唯一現實出路：清潔能源必須持續擴張，才能同時滿足電力需求增長并降低電費負擔。

而歐洲在2025年經歷的西班牙大停電事件，也暴露出能源轉型過程中電網韌性與系統協調方面的明顯短板。

展望未來，專家普遍預計，到2026年，太陽能與電池儲能技術將繼續快速增長，以低成本方式為電網提供大量新增電力。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NRDC）政策分析主任阿曼達·萊文認為，市場力量將繼續確保大部分新增電力來自可再生能源。

在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中國氣候中心主任李碩看來，中國清潔能源產業已成為影響全球氣候政治的關鍵因素。

氣候與環境政策的驅動力主要有兩條：政治驅動力和經濟驅動力。政治驅動力體現在談判桌上，而經濟驅動力則體現在以中國“新三樣”為代表的產業力量上。

李碩認為，在當下政治條件受限的情況下，未來經濟驅動力將更為強勁，而中國的經濟實力明顯領先，其影響力將持續上升。

合作與真空：全球治理步入“落實”深水區

在全球治理層面，2025年11月于巴西貝倫召開的COP30氣候大會，被普遍視為《巴黎協定》簽署十周年所面臨的一次關鍵考驗。大會最終通過了一份題為《全球動員：團結協作應對氣候變化挑戰》的政治文件，試圖推動全球氣候治理從長期以來的“談判與承諾”，邁入更加艱難的“行動、合作與公平落地”的深水區。

大會將氣候適應、公平轉型和資金支持提升至核心議程，強調發達國家必須顯著增加對發展中國家的適應資金和技術轉移。這一安排，承認了一個早已存在卻長期被弱化的現實：最易受到氣候沖擊的國家，往往也是應對能力最弱的國家，“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如果不能轉化為切實支持，就無法構成有效治理。

然而，這份成果本身也是一種脆弱的共識。在2025年美國二度退出《巴黎協定》之后，主要排放體之間缺乏協調，大量資金承諾的兌現前景仍然存疑，而傳統氣候領導者角色的缺席，使“落實”本身面臨現實挑戰。未來氣候行動的成敗，或已不再僅取決于各國是否提出更高的減排目標，而更取決于能否建立一個真正有效、包容且公正的合作機制。

李碩將COP30定義為一個分水嶺。他指出：“以注重落實、政治緊張和全球秩序快速變動為主要特征，COP30是國際氣候政治新時代的第一次峰會。這些趨勢將在2026年繼續加速，重塑全球氣候治理格局。”在他看來，盡管COP進程依然是評估和推動全球氣候動力的重要平臺，但地緣政治緊張不斷加劇，意味著全球必須尋找新的行動驅動力。

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使劉振民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本次大會至少釋放出一個重要信號：全球開始正視單邊措施對未來能源轉型可能造成的危害。

這或許是本次會議上最值得關注的變化之一，“貿易議題首次寫入決議文本。這說明真正的經貿問題正在進入氣候政治，這是一個積極演進。未來，將真實的經濟議題納入氣候談判，并讓其真正推動氣候進程，將成為COP的核心課題。”李碩說。

在大國變量方面，美國的走向依然充滿不確定性。美國前氣候特使、《巴黎協定》的主要設計者之一托德·斯特恩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他相信在下一次總統選舉之后，美國將會回歸國際氣候合作軌道。

而從中國角度看，希望各國繼續支持阿聯酋共識的落實，而不是提出“另起爐灶”的路線圖。劉振民特使指出，就全球能源轉型、應對化石能源而言，阿聯酋共識仍是目前最全面的解決方案。

2023年，阿聯酋共識提出開啟一個公正、有序、公平的逐步脫離化石燃料的全球能源轉型進程，其核心在于鼓勵各國加快發展非化石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并逐步替代化石能源——這與中國長期堅持的“先立后破”路徑高度一致。

劉振民強調，一些國家主張只針對“化石能源退出”制定路線圖，卻不同時考慮可再生能源的發展，這是不可行的，也將嚴重沖擊能源安全、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因此，中國的立場是：在維護阿聯酋共識基礎上，持續、穩妥推進全球能源轉型。

在新興經濟體中，印度電力需求增長相對較慢，但同樣在大幅增加風光裝機，煤炭和天然氣使用占比隨之減小。目前，印度的碳排放量已超過歐洲，并可能在未來十年內超過美國，成為僅次于中國的全球第二大排放國。但與此同時，印度一半的裝機發電容量已經是低碳能源，并提前五年實現了可再生能源發展目標。風能，尤其是太陽能，預計今年將繼續加速增長，盡管煤炭產量也在大幅上升。

這也意味著，大型的發展中經濟體必須證明一個關鍵命題：可再生能源不僅可以補充化石燃料，而且能夠真正替代它們；不僅能夠減緩碳排放增長，更可以在較短時間內實現碳排放的絕對下降。

世界是否能夠應對氣候危機？將取決于所有國家的行動。

從2025年的整體圖景看，氣候變化已不再是一個未來風險，而是一場正在發生的系統性危機。我們一方面看到清潔能源轉型的突破性進展，另一方面也看到極端天氣帶來的殘酷沖擊；我們看到全球合作框架仍在延續，也清楚地看到行動力嚴重滯后的現實；生態臨界點正在逼近，而人類社會仍在猶疑與搖擺中前行。

在這場由人類自身造成的“凜冬”已經降臨之際，能否擱置紛爭、團結行動，將決定人類是否還能守住生態邊界，守住一個可持續的未來。而此刻，時間正成為最稀缺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