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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味,貢華南同志這幾年做了不少的考察。我這幾天讀了一下他的幾本大作,雖然不是很仔細,但是也大致了解一下,覺得這幾部著作在“味”這一個方面做了深入細致的工作,這是有意義的。對于味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味在哲學中的地位,貢華南同志都做了獨到的研究,同時,他也討論了味和感在性質上所具有的不可分割的聯系。感和咸相關,咸又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對象性質,貢華南同志在書中也引了《洪范》中的一些看法,《洪范》已對感跟咸之間的關系做了明確的說明,并認為五行跟五味是相關的。《洪范》說,五行即水火土金木:“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明確表明潤即咸所具有的性質,“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其中包含洪范對五行的一個解釋,分別代表對象的性質。
從“感”這方面看,人與世界的關系包括三重方面,我在以前也曾提到過:說明世界、變革世界、以及規范世界。“感”是很重要的方面,它分別關系著世界是什么,世界意味著什么、世界應當成為什么。規范世界關乎對世界變革,世界應該成為什么樣的形態?具體而言,說明世界最后以實踐為指向,對世界的感受,則具有中介意味。
一方面,感受世界以對世界理解說明為前提,在這意義上,意味著什么基于是什么。另一方面對世界的感受又總是引發人們的規范和改變世界的意向,進一步說明“世界(所涉及)是什么”這樣一個問題。
在人與世界這種關系中,人對世界的感受需要給予充分的關注,以前我們對感以及味這方面確實是有所忽視。感受本身具有綜合性,它的內容表現為體驗、體悟、體會等等交錯的綜合,并以對世界感知、情感、思維之間的融合文內容。它以意向性和反身性作為自己的品格,即表現為日常生活中可欲、可悅、可畏。這里所說的“欲”即欲求,“悅”,涉及接受的方式,“畏”則關乎對象。以上方面也以真善美這樣的價值呈現牽連性。存在意義的意味,包括感受的具體內容,其中就包括日常經驗,內容、意義、評價等等。
“味”跟感有比較多的關系,這里,我對感也提一些看法,有些看法以前也提到過,這里再重復地提一提。貢華南同志的幾部書中對“感”比較注重,而“感”在哲學中也確實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比較來說,“感”更多帶有綜合性的特點,它不僅包括情感意愿、直覺、意識、想象這樣一些意識形式,也有一些情意、體驗、直觀和想象、認知評價交融。感受作為綜合性的觀念形態,也具有意向性,并關乎對象特點。感受所具有的意向性表現為兩種形態,首先是面向世界或者指向對象,感受雖然以感官運作為形式并且處于身內,但是同時又涉及主體——感受總是同主體有關。
以“情”來說,中國古代的語境中,情既是意境,又是情感,這個我們都比較熟悉了。作為感受的個體情感并不是憑空而起,它和具體情景往往有著更多的聯系和相關性。所謂觸景生情、因景生情就體現這一點,情和景、情和境的這種關聯,揭示了感受具有意向性的特點,也就是它指向對象的特點。
與意向性相關的是,感受具有一種反身性,它不僅指向對象,而且具有反身性。意向性主要體現了感受和對象之間的聯系,而反身性則是個體自身的所感所悟、所知所覺。單純的意向性并不構成感受,感受是感和受的結合。一方面它涉及與對象之間的作用,另一方面又還包含了反觀和面向人自身的切己的體驗和所思所悟。也就是說,它總是既指向對象,也具有反身性。
黑格爾曾經認為,感受更多地表現被動性的特點,但這只是黑格爾的說法。事實上,感受并不僅僅限于感覺,這一點我們要充分注意,就其與對象的關系作為前提而言,感受確實具有被動性這一面,但是我們前面已經提到,感受既涉及感,也關乎受,無論是感或者受,都包含著能動性這一面。
這種能動性不僅與欲之所向、意識現象具有關聯,而且包含、滲透于人感受的反身性之中。如果說意向性在指向對象的同時,又涉及對象的外在的影響與回應,反身性就涉及內在的體驗,可以說,兩者從不同方面的體現了感受的能動性。作為意向性和反身性相互交融之后的內容,感受同時表現為心物之間的相互作用。
從人的日常實踐來看,人覺得冷或者熱,這是經常有的感受,這些基于外部對象的變化,人有認知和體驗。冷熱一方面是外部對象的作用,一方面是自己的體驗,外部對象的氣溫可以用溫度加以測量,個體的感和受就不能還原為對象的規定。正如在官和覺的關系上,蘇東坡曾說,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可以說指向物理層面空氣的這種意向性與表現為聲和色的感知,在這里是相互交錯的。
當然,在感受中意向性和反身性可以有不同側重,我們可以以同情Sympathy和同感Empathy為例,近代的一些哲學家反復提到同感好同情,這兩者都表現為情感的感受,但是同情首先指向對象,即對他人的同情,對他人的情感狀態,所以它更多表現出意向性,同情就是對對象的這種態度,對對象的所遭所遇表示同情。而同感,則是以感同身受作為特點,所以它比較多地和反身性相聯系。
不過,二者并未截然相分。同情中,雖然表現得比較具有意向性,但同時又是以情感的自我體驗作為內容,從而具有反身性。同感雖然表現為感同身受,似乎與對象無關,但同感地涉及對象,有內含的意向性。所以我們看到,作為感受來說,同情和同感雖然有不同側重,但都具有反身性和意向性。
從言和意的關系來說,感受和語言相關,但是感受要比語言更為豐富,語言往往無法表達感受的全部內容。以審美感受來說,不同個體獲得的某種感受和經驗都無法完全用語言加以表達。陶弘景在回應梁武帝的詩中他就這樣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也就是說,這里的愉悅可以說是自我的感受,它源于對象,白云則指向對象,作為對象,它難以通過言語來傳遞。感受既涉及對象的不同形態,也關乎把握對象的不同方式。通過感受,對象進入人的意識,并且呈現出多樣的意義和意味,意義的呈現方式與感受的形態之間具有內在關聯。
寬泛地說,感受首先是以體驗作為形式的。作為感受的初始形態,體驗具有直接性、自發性。在感覺層面上,源于內外原因具有的疼痛感,勞累之后休息引發舒適感,干渴之后飲水所獲得滿足感的人,雖然在有否定疼痛和肯定舒適、滿足感有差異,但都是一種體驗。作為人的內在意義上的感受,當然并不僅僅以自發性作為它的內容,相對自發形態的體驗,自覺形態的感受,更多的以評價作為它的內容,從把握世界的方式來看,評價不同于認知,認知是以如其所是的把握對象作為指向,而評價只是與對象對人的意義和意味相關。
在以對象對人的意義為內容、而并非關注對象自身品格性質這個方面,感受確實體現這一點,所以基于感受的評價,它并不是以對象本身具有何種性質作為其主要關注方面,而是以對象對人的意義、意味作為主要方面。但是在評價這個層面上,存在意義常常顯現為個體自身的意義取向,這種關聯使它不同于那種最開始的體驗。
我們都知道,孟子談到理義關系的時候曾經提出過:“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告子上》)心之所同然,側重于觀念的普遍性。因為心具有關乎個體感受,聲色屬于感性的規定,由此引發的感受也有其自發、感性的性質。相對這一點,理義是處于理性層面,理義悅我心,它不同于感性自我的體驗。
需要注意,這個悅我心并不表現為對世界的說明,而是適用于個體的感受,也就是說,“我悅”側重于自我的感受。引申而言,是非首先具有價值意義,實際上,即價值層面的對錯善惡。是非之心,相應地涉及對象層面上意義的評價,關于這一點,我記得貢華南同志在書中也提到過是非的性質所在。在理義悅我心的選擇之后,隱含著評價的意義,心智所形成的愉悅的感受,與形成個體合乎價值取向的評價是相互關聯的,所以愉悅更多地表現為感受,而評價則是與價值內涵相關。感受雖然呈現出不同形態,但是在和世界相關的這一點上,有別于自發體驗,而是包含評價的感受,這些都不同于純粹的內在意識。就此而言,對胡塞爾現象學觀點,我們要保持距離:他主要是側重于純粹內在意識。我們要承認人和世界多樣關系和多樣性,事實上在人和世界的互動中,感受也構成了各個方面。
在這幾本書中,貢華南同志同時又區分了三種形態,如視覺,主要是和古希臘相聯系,聽覺,主要是與希伯來文化、猶太文化相關,味覺,這是中國特有的。視覺導向抽象,與味覺相關的感,則是以個人為載體導向具體,以象作為表達形式,這是中國特有的。這個感受是以象作為表達形式,不是單純的抽象語言,這是他的一個看法之一。象既是思想又是存在的統一體,這一點在廣義上和語言是有相通性的。語言,我以前說過它既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形態,也是我們把握存在的方式,所以在這一點上,感受和語言確實有它的一致性。貢華南同志同時也認為,象和道具有一致性,象無所指,既是無形也是有形的,視覺追求普遍性從而導向抽象,而與味覺相關的感,則是以整個的人為主體,注重優和民形成次要統一,由此就導向具體。
這都是他的一些獨特的見解了,可以進一步討論,當然,有些問題還可以加以思考。他認為視覺、聽覺、味覺是分別代表不同文化,但事實上視覺、聽覺從感性層面來說都屬于人的感,都和人的感官相關,都是把握感性世界的具體形態,其中視和眼相關,聽跟耳相關,味跟口舌相關,所以都是有感性器官相關,就把握思想的方式來看各有意義,可以說聽覺視覺味覺都是有它特殊意義的。以前我們對于味覺,對作為感性存在形態的味覺注意不夠,這是一個缺點。但是以味覺為最基本的形式,這一點本身是可以考慮的。對味覺加以無視,忽視了味覺的討論,這是錯誤的,但是把味覺作為唯一的、主要的把握世界的方式,這可能還是需要考慮的,這是我的看法。
感官的多樣性和世界的復雜性是相關的,感性具有本源意義,同時它也規定各種共同的意義,像視覺、聽覺、味覺都與人的感官、感性相關,都具有各自獨特的把握對象,感官具有不可替代性,視覺、聽覺、味覺都具有不可替代性,這種不可替代性又是以世界本身的意義復雜性作為依據的,它不是憑空的,不是主觀的東西。對貢華南同志比較輕定的視覺,我們需要注意:視覺作為把握感性世界的感性方式,有它不可忽視的一面。“看”實際上是獲得實在感的必要形式。從對象和人的關系來看,對象的實在感,我們通常從多種形式來獲得,而看是其中之一,同時看還是積累知識經驗的重要形式。
在最近的幾本書中,貢華南同志區分品味和“看”,事實上,在我看來,品味世界和“看”世界是并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相互統一的。這一看法也許和貢華南同志有所不同。不過,不管如何,品味確實是重要的,但是“看”和其他把握對象的感性方式是具有一致性的。這是我大致的一些理解,我讀貢華南同志的大作還不夠仔細,大致從這幾個方面提一些看法。
本文為作者于2025年12月在華東師范大學舉行的“中國哲學的味道”會的致辭。
來源:楊國榮(西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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