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海豐碑? 師道長明——讀《徐無聞藝術研究》感懷

作者丨周伯衍（2025年10月19日于四如齋草就）

將赴北海講學之際，忽得丘若道兄寄贈的巨著《徐無聞藝術研究》。展卷便覺分量沉厚，如漢磚壓手，四十萬言的翔實記述，輔以兩百幅珍貴照片，竟與他上半年所言“將著徐無聞先生評傳”的輕描淡寫形成強烈呼應，令我深為震撼。

憶及與丘若的相識，已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彼時我們同入國家畫院沈鵬導師書法精英班，他居南京，我守西安，皆按時奔赴北京聽課，課畢便匆匆返程。同窗兩載，卻未及深談，今日讀罷此書，方知他與徐無聞先生的深厚淵源——他曾追隨先生于西南師范大學七載，課余常與恩師對飲清談，情同父子。這層羈絆，讓我對這部著作更添幾分敬意。

徐無聞先生之名，我景仰久矣。作為當代集學者、書家、篆刻家、古文字學家于一身的大家，他的學術與藝術成就早已浸潤我的治學之路。我案頭常置他主編的《甲金篆隸大字典》，摩挲不倦；他的甲骨文書法作品，更是我揣摩研習的典范。尤為推崇他“書法家只有把字寫正確、寫好的義務，沒有寫錯字、隨便造字的權利”的嚴謹之論，每每在課堂上引述，用以告誡學子敬畏文字。故而在拙作《執甲稽古——甲骨文里的早期中國》中，我特意選錄了先生“古樂復傳姜白石，新聲競聽柳屯田”的甲骨文墨寶，以表敬仰之情。

更巧的是，先生在西南師大時常向吳宓先生請益，而吳宓祖籍陜西，我的內子亦畢業于該校，多重淵源交織，讓我對這所花園式學府更添親近之感。曾追問內子是否有幸得見先生，卻得知先生1987年才執教西南師大，恰在內子畢業之后，這份時間錯位，雖留些許遺憾，卻更讓我急于從丘若的著作中探尋先生的風采。

我素來有個讀書習慣，先通讀序言、導論、后記及圖片部分，再細品正文。這部著作的厚重，絕非淺嘗輒止所能參透，唯有留待日后慢慢咀嚼。單是《年表》部分，便讓我研讀兩日，在時代的宏闊視野中，徐先生的學術軌跡、藝術追求與教育初心逐漸清晰，感慨油然而生。

先生的早慧，源于書香門第的浸潤熏陶。三歲承母教識字，七歲從父學書法，九歲入小學便國文冠絕同儕。寒暑假期，或在姨父“世留堂”研讀古籍碑版，或在舅父家汲取傳統文化養分。十歲習篆刻，十二歲臨《皇甫君碑》《石鼓文》，十三歲摹古璽、習《洛神賦十三行》，十四歲鐘情小楷，十五歲以文言文《墨池銘》轟動校園，十八歲的篆刻已具成熟古璽風貌。1950年，二十歲的他以高考作文滿分考入成華大學，彼時同齡人或懵懂迷茫，他已在藝海中揚帆前行。雖因偏科數理化不及格，卻也注定了他畢生深耕文藝的宿命。

先生的藝術成就，印證了文化修養是書法的核心底氣。早年得周菊吾、易均室、方介堪諸位先生親傳，后又向潘伯鷹、沈尹默、啟功等大家問學，一生沉浸于讀書、研究、臨摹、創作之中。即便身處文革逆境，仍校勘《說文解字》七遍，每日抄錄甲骨文，這份深耕細作，為他擔任《漢語大字典》編委奠定了堅實基礎。他諸體皆能，中山王篆獨步天下；篆刻方寸之間，盡顯古璽神韻。而他那句“其實我哪一體都還未寫好”的自謙之語，更見其治學的謙遜與精進。

命運對先生卻多有苛待。三十一歲時，耳疾致聾，他自署“無聞”，一則紀實“聾，無聞也”，二則明志“永謝浮名”。從上海求醫的竭力爭取，到坦然接受現實后的“筆談”處世，這份變故反倒為他隔絕了塵囂，贏得了潛心治學的時光。六十歲時，他渴望退休后“讀點書，寫點可寫的東西”；六十二歲病中臨蘇軾詩，以“安心是藥更無方”自勉；六十二歲大病初愈，仍窮三日之力通臨《書譜》。即便在腸粘連梗阻手術后，彌留之際仍賦詩寄望“國手明朝商妙計”，這份對學問的執著與對生命的熱忱，令人動容。可嘆天妒英才，最終因醫院誤醫，先生于六十三歲溘然長逝。若上蒼多予他十余載光陰，這位學養深厚的長者，必能為藝林再添更多瑰寶。所幸他的成就早已如高山巍峨，如燈塔長明，不負“永年”之名。

這部著作更讓我動容的，是跨越三十年的師道傳承。丘若以數年心血，完成了這部迄今首部系統研究徐無聞先生的專著，全面立體地展現了先生的學術思想、藝術成就與人格魅力，既是對恩師的告慰，更是對藝林的饋贈。書中所載，有先生“進德修業，自強不息”的殷切勉勵，有“這娃娃做事恍兮惚兮”的嗔怪牽掛，字里行間滿是師徒如父子的深情。這份拳拳師心與眷眷生情，在筆墨間流轉，成為滋養后學的精神養分。

掩卷沉思，徐無聞先生的治學精神與藝術品格，丘若道兄的感恩堅守與學術擔當，皆如星光閃耀。這部厚重的著作，不僅為我們勾勒出一位大師的精神畫像，更樹立了師道傳承的典范。謹以此文，敬頌先生風骨，也致謝丘若兄的用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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