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枝與鐵軌：路的變遷與百年家族史

（來源：遼寧日報）

轉自：遼寧日報

辛澄清

看點

范穩的《青云梯》以其宏大的歷史視野和細膩的筆觸，為我們鋪設了一條由冰冷鐵軌與溫熱血脈共同構筑的時光通道。在這部作品中，“路”的變遷與“家族”的興衰不再是兩條平行的線索，而是如藤蔓纏繞般緊密交織，共同譜寫了一曲跨越百年的家國史詩，是一部探索民族精神的階梯、追問現代性源流的文學力作。

在彩云之南的紅土高原上，時間似乎有著特殊的刻度。范穩長達45萬字的長篇小說《青云梯》以云南百年鐵路史為經緯、橫跨七代家族命運的作品，不僅延續了范穩自《水乳大地》以來的宏大敘事風格，更以其“史詩般的正大品格”被譽為當代歷史小說的新標桿。這部作品已經超越了單純的“歷史小說”范疇，它既是一幅跨越百年時空的鐵路建設畫卷，更是一部探索民族精神的階梯、追問現代性源流的文學力作。

《青云梯》的核心敘事圍繞著兩條緊密交織的線索展開：一是從法國殖民者修建的滇越鐵路，到中國人自主修建的個碧石民營鐵路，再到21世紀穿越國境的高鐵，這一長達百年的云南交通發展史；二是以建水朱家花園為原型的吳氏家族和與之糾纏不休的陳氏家族，七代人在這段歷史洪流中的興衰浮沉。范穩巧妙地將個體生命嵌入民族復興的宏大圖景，使得鐵路的每一次延伸、每一次提速，都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拓展，更是民族精神從被動挨打到自立自強，再到主動引領的“精神隱喻”。

書名“青云梯”本身即蘊含多層次的象征意義。在具象層面，它指代在云南崇山峻嶺間盤旋而上的鐵路，宛如一架通往云端的梯子。而在精神層面，它象征著一種“青云之志”——從被動接受西方文明的沖擊，到“知恥后勇”“師夷長技以制夷”，再到胸懷天下、連通世界的志向攀升。正如范穩在訪談中所言，鐵路對于一百年前的云南，猶如今天的互聯網，是通往現代性的關鍵。因此，《青云梯》所書寫的，正是一個民族如何架設并攀登這架通往現代文明、通往世界舞臺的“云梯”的壯闊歷程。

小說中另一個核心意象“纏枝蓮”青花瓷碗，則與“青云梯”形成巧妙對位。纏枝蓮象征著家族血脈的綿延與文化的傳承，它纏繞著兩個家族的愛恨情仇，剪不斷理還亂。當分成兩半的瓷碗最終合璧，家族的秘密得以揭開，血脈得以重續，這隱喻著在歷史的斷裂與創傷中，文化的根脈始終未曾斷絕。青云梯（鐵路）與纏枝蓮（家族）一縱一橫，一者指向空間的外拓與時代的奮進，一者指向時間的縱深與文化的內守，共同編織出一幅家國同構、古今對話的豐富圖景。

范穩在《青云梯》中展現了駕馭宏大題材的深厚功力，其藝術風格鮮明的特征在于“虛實相生”敘事手法的精湛運用。小說以大量真實歷史事件為骨架，如晚清云南七府礦權之爭、滇越鐵路通車、個碧石鐵路的分段建設、中老鐵路修建等。在此堅實的歷史地基上，作家精心編織了吳廉膺、陳云鶴、山貓等眾多虛構人物的血肉與命運。這些人物并非憑空捏造，吳廉膺的原型是建水朱家花園的朱朝瑛，陳云鶴的原型是石屏的鄭營人陳鶴亭。這種基于史實原型的文學再造，使得虛構人物身上“不時閃現出真實歷史細節的光芒”，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歷史真實感和藝術感染力。

在結構上，《青云梯》采用了復調式的敘事框架，交織著四條線索：百年鐵路修建史、吳陳兩大家族興衰史、云南地方文化和風物史、邊地紅色革命史。如此復雜的內容，在范穩筆下卻“水乳交融，毫無拼湊痕跡”。小說開篇別出心裁，以一場在吳家花園橫梁中發現家族秘檔的“考古式”揭秘切入，瞬間營造出歷史的縱深與懸念感。在敘事時間上，作品運用了蒙太奇手法，將歷史畫面與當代情景巧妙交替，讓百年故事跨越時空，立體呈現于讀者眼前。

對滇南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與呈現，為小說增添了濃郁而獨特的美學氣質。建水朱家花園（書中吳家花園）被譽為“滇南大觀園”，其建筑細節、祭孔儀式的莊嚴肅穆、哈尼族民俗的靈動奇趣，以及搖搖晃晃的寸軌小火車，共同構成了一個既真實又充滿文學魅力的滇南世界。范穩此舉有意突破了外界對云南“民族眾多、文化多元、充滿異域情調”的刻板印象，他強調云南還有“跟中原文化連得非常緊密的一種文化傳統”。這種對地方文化復雜性的深刻理解與表現，使得《青云梯》的“邊地敘事”具有了超越獵奇、抵達本質的厚重感。

《青云梯》的價值體現在其深邃的歷史認知上。它不僅僅是在講述鐵路史，更是在通過鐵路這一“剖開近現代歷史新的切面的‘利器’”，探測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交匯處的時代風云。小說揭示了鐵路作為現代性象征的雙刃劍效應：法國人修建的滇越鐵路在帶來屈辱的同時，也帶來了蒸汽文明，驚醒了平靜的邊地。而中國人自主修建鐵路的歷程，則是一部民族覺醒、自力更生的精神史。這種書寫，讓塵封的歷史變得可觸可感，讓讀者深刻理解“中國人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在碎片化、流量化的閱讀時代，嚴肅、厚重、關懷歷史的文學作品依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青云梯》標志著范穩個人創作的一座新高峰，是范穩自《水乳大地》以來最有分量的作品。這部作品為當下如何書寫百年中國、如何處理宏大敘事提供了重要的范本。書中對個碧石寸軌鐵路遺跡的深情描寫，引發了讀者對工業遺產保護的強烈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說，《青云梯》已不僅僅是一部小說，它更成為一把激活地方歷史記憶、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鑰匙”。《青云梯》實現了敘事新維度的開拓，它實現了從“古今對話”到“古今面對”的躍升。讓歷史與現代“面對面”，如同硬幣的正反面，雖不能相見卻一體共存。這種結構使得小說的歷史感不再局限于過去，而是直接照進現實，追問我們從何而來、向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