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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成黃水窩來的農人,黑棉襖補丁摞著補丁,草繩一勒,腳面破布露出腳趾,臉按著灶臺抹的灰,頭發抓亂了半日,像是剛從地里鉆出來的人,他在村里住過半個月,每家門檻的磕痕記過,哪家雞舍的門軸響不響心里有數,干地下交通,身份得是真的那種真,盤問的時候心才不虛,眼神才不飄。
趕到趙集村口,橫著一輛小汽車,蓋子掀著,三名日本兵圍著車軸轉圈,嘴里吐字兒硬,旁邊兩個偽軍長槍杵地,人站著像在打盹,腳步沒停,眼皮不抬,前面的扁擔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肩窩的咯吱聲往后傳,兩個身影把距離拉得更開,像故意錯開的一口氣。
有人喊站住,前面的腳步一頓,后面的腳步也一頓,誰都沒回頭,槍托頂在肩窩上,問干什么的,言語不急不緩,“黃水窩的,去趙集趕集”,補丁被看了個遍,破鞋被盯了個遍,眼神在臉上來回涂抹,互相嘀咕兩句,手一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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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里煤油燈在晃,墻上皮鞭木棍老虎凳齊活,桌后一個黑綢短褂,年紀不大,眼神打直,姓劉,地頭蛇的樣子,投了日軍后做了特務隊,盯著地下黨這條線,茶碗擱下,眉頭一皺,人就看過來了。
搜,棉襖翻了個底朝天,里子被扯開,棉花一把把拽,鞋墊也掀,褲腿也捋,身上光得發抖,燈下青白一片,什么都沒有,劉的人走過來,腳尖踢了踢衣服,盯一眼,笑不出來那種冷,“新四軍交通站在哪”,話落下去,鞭子遞給旁邊的人。
第一下落背上,皮裂開了,第二下斜著肩頭,血順著脊梁往下,數到第五下,人一垮,眼前黑,冷水一盆澆上來又抬起頭,劉的手指戳在胸口一道舊痕上,“槍眼兒吧,老百姓哪來的這個”,回答貼著氣往外擠,“土匪搶糧”,不爭不辯,光把話丟過去,屋里靜一瞬,墻角那根烙鐵燒成了紅,“不說就燙臉”,數到二的時候,嗓子里憋出一句,“我真是黃水窩的,村西頭的陳家公是我表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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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烙鐵停在半空,火色在燈下晃,陳家公三個字像石頭丟進水里,圈一圈蕩開,凳子吱呀響,人往后退半步,又走近半步,黃水窩的院子幾棵樹,雞是紅的是花的,堂屋的門檻哪塊缺了角,問到這份上,答案一串一串接上去,都是眼睛看過的那種實在,院門口那根門栓兒哪年換的,村東頭那口井是哪年挖的,“民國十二年”,燈影晃了一陣,屋里有股涼。
問到陳家公三兒子叫啥,心里一空,嘴上沒字,腦子里翻過的閑話堆成一堆,抓不住一個名字,“只喊三叔,不知道大名”,又被追著問小名,人影貼近,汗從背上往下淌,血和汗黏一塊,想到那句舊話,“養不活取個賤名”,嘴里擠出兩個字,“狗剩”,皮鞭落地的聲音很輕,眼神的鋒一下子就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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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黃水窩的”,嗓子里帶點抖,人讓放下來,繩子一松,膝蓋一軟,整個人癱成一攤,問歲數,報二十三,問爹的名字,把真實的那一串字吐出來,地上那盞燈照過去,臉色發白,嘴里嘀咕“大水沖了龍王廟”,手一擺,讓人都出去,門拴上,屋里只剩兩個人。
“認識我不”,搖頭,“我叫劉金生,黃家窩的,陳家公是我三叔”,一句把線頭對上,村里那些零散的傳聞像是突然找了位置,城里去了幾年,跟了日偽,名字在背后被人悄悄念過,眼前的人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白藥撒在背上,痛從里到外掀了一層皮,碗水端過來,人盯著碗沿兒,手不抖,眼神沒躲,“剛才要殺你,不用這么麻煩”,嘴角有一點苦,沒有夸張的話。
“走吧,今天當誤會”,門口風從縫里灌進來,身上的棉襖重新裹緊,一句話塞在胸口,“別干這個,回家種地”,不答,眼神平著走過去,話就落地了,“下次抓到,我救不了”,院外的腳步聲空,偽軍愣住了眼,“表弟,誤會”,良民證被塞回手里,路在腳下,別問,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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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那一截,扁擔的影子還在,王萌林把人從遠處一看就認出來,跑兩步又停,手扶上去,肩膀塌了一塊的樣子一清二楚,沒多問,往前走起,走出哨卡的眼皮子再回頭,人影都收進夜色里才開口,“沒事不”,腦袋一點,“遇到個親戚”,這三個字聽著像把刀背敲在石頭上,脆,干,直。
回站里,報告交上去,停工養傷的指示落下,盯一下劉金生的動向,這幾天不動,之后也沒來找事,線就這么拉著,沒斷,也沒繃到崩的那一刻,人各走各的道,像兩條路挨著,又不搭邊。
劉金生沒升官,沒立功,隊里混到日本投降前后,影子一晃,人沒了,誰也說不清回沒回黃家窩,種沒種地,有人說在路上倒下,有人說在田邊活著,陳子良的傷好上路,交通線又跑起來,四五年的光景一抬腳一落腳就過去,勝利的消息鋪天蓋地傳到鄉下,人把旗子插在屋脊上,手里攥緊的還是那點過日子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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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被寫進地方史料,不是正史的夾子,卻有當事人的口音,五十年代縣里整理革命斗爭史,找他口述,問到那人,問“算不算漢奸”,長時間的沉默落下來,“算,也不是”,審稿的時候那半句被拿掉了,紙上留著四個字,“日偽特務”,人被一把按進黑白里,字卻在口子里剎住了車。
“他是壞人,做了好事”,這句話被人記在心里,沒被寫在公開的格子里,人走錯一步,就回不了頭,他常拿這句教孩子,名字不提,故事也不講全,孩子們卻都懂,說的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像釘子釘在門框上,進出都能瞧見。
有人不信這類事,“哪有漢奸放人的”,爭論擺在桌上,“記錄事實,不評價人性”這句話從編者的后記里露出來,八十年代的風往里灌,磁帶里的聲音老,字句清楚,“他放了我,我該說實話”,紅色的內部資料印在盒子上,聲音在屋里繞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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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奸這仨字簡明利落,貼誰身上就不會輕,親屬這層關系像網,能兜住人,也能勒死喉嚨,劉金生在那一刻伸了手,網托起一個人,自己卻沒翻過身,這不是洗白,這不過是把每一件事放回原處,尊重事實四個字放在前頭,黑白不糊,灰也不糊,紙面干凈,人的起伏真實。
陳子良后來活到了很晚,遺像前壓著一張紙,寫著“感謝金生兄”,紙燒了,字隨煙走,人留在土里,故事跟著走掉一半,另一半留在聽過的人心里,誰也不拿它當牌坊,誰也不把它當籌碼,“不寫,對不起他”那股勁兒還在,寫字的人把手收回去,留下的是一條安穩走下去的路。
這一路,風沙還是那些風沙,村口還是那條河,哨卡不在,土路變成了柏油,守住底線這四個字沒變,做事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記人也記事,記得那些硬住牙關的人,也記得那一瞬間把手伸出去的人,把該記的記全,把該做的做好,日子往前走得更穩,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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