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珠：堅持信念，隨時準備“戰斗”｜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

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銳

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頭腦清醒的企業家，產業報國是我的堅定信念。”這句話出自現任格力電器（000651.SZ）董事長董明珠所著的《棋行天下》一書。

這本書在2000年4月首次出版。次年，董明珠出任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總裁，時年47歲。

《棋行天下》出版時，董明珠與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前身為珠海海利空調器廠，以下簡稱“格力電器”或“格力”）已共同走過十年。這期間，格力電器完成了從一家年產值不足2000萬元的空調組裝小廠到上市公司的蛻變；董明珠亦由格力電器一名空調業務員，成為商界風口浪尖的傳奇人物。

自《棋行天下》出版至今，時間剛好過去25年。

2025年12月22日上午，經濟觀察報記者在格力電器珠海總部專訪了董明珠。在談及產業報國的話題時，董明珠笑著說：“它（產業報國）永遠在行進中。”她也一直相信，一個企業和一個國家的命運永遠是連在一起的，“這是應當承擔的，不是別人讓你承擔的。”

2025年，作為格力電器任職超過13年的董事長，以及這家企業的“靈魂人物”，董明珠這個名字與格力電器已經難分你我。

這一年，董明珠71歲，她仍舊熱血，仍舊充滿旺盛的戰斗力。

成為空調“世界老大”

中國家用電器協會資料記載，1984年，我國輕工業部家用電器工業局經過對電冰箱、洗衣機、空調、電風扇等產品的市場情況進行調研，制定了中國家電史上第一個五年規劃。

上述調研數據顯示，至1988年底，我國城鎮居民“新三大件”主要是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空調則是高檔次的奢侈品。

董明珠在《棋行天下》一書中回憶說，1990年，她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以業務員的身份加入當時的國營珠海海利空調器廠（格力電器的前身，以下簡稱“海利”）。當時，空調的主要用戶是社會集團，機關、工礦企業和第三產業占70%，與絕大部分普通人沒有關系，銷售難度可想而知。

董明珠進入海利時，這家公司以空調組裝為主，規模不大，牌子也叫不響，年銷售額在2000萬元至3000萬元之間，包括董明珠在內的20多名業務員只有一個心思：把東西賣出去。就這樣，董明珠一腳踏進入商海，再也沒有走回頭路。

1991年，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成立。此時的董明珠，因為“追債”打贏了自己在商海的第一場仗，并在營銷市場初露鋒芒。

在格力電器的第一個10年，董明珠完整經歷了上個世紀90年代的家電“混戰”時代，同時她也完成了從業務員到公司管理層的轉身，深度參與和重塑格力電器在制度建設、財務管理等方面的核心工作。

進入千禧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格力電器也真正開啟了由董明珠領航的時代。該公司大事件記錄顯示，1995年，格力空調產銷量躍居全國首位；2001年4月，董明珠出任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總裁一職；2005年，格力家用空調產銷量突破1000萬臺，躍居全球第一。

“格力電器發展的前面20年（1991年至2001年），我們都是一個跟隨的過程。”2025年12月22日，董明珠在采訪中回顧格力電器的發展時說。她認為，格力電器創立之初，因為身處珠海特區，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抓住改革開放的機遇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發展路徑。

21世紀初期，盡管家電市場競爭激烈，格力的產品還是不愁賣。然而，董明珠表示，面對日益增長的銷售額，格力其實很有危機感：就像你生病了，表面上看起來挺好的，但是CT（計算機斷層掃描，一種醫學影像技術）一照，發現已經病入膏肓。

在當時，格力電器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老大”。與眾多家電企業一樣，格力電器也面臨雙重考驗：一邊是國產家電企業長期困于同質化問題、大打“價格戰”；另一邊是外資以及合資品牌進入中國，壓倒式占據中國家電市場的高端位置。

作為中國品牌的空調領軍者，格力深刻地意識到，這一困境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企業“沒有掌握核心科技”，各大家電廠商的“研發”主要依靠模仿、拆機，并沒有真正做出一個好產品。

“只有關鍵技術的掌控者，才擁有真正的話語權。”董明珠說。她以電飯煲為例稱，早期中國電飯煲廠商也很多，但技術就是不過關，“要么半邊熟半邊生，要么底下焦了，上面還沒熟，大家就流行去日本買電飯煲，人家有技術。”

董明珠認為，很長一段時間，整個行業陷入了同質化發展，規模難以突破，這不僅是格力的困境，也是中國產業發展的困境。

確立“自主可控”目標

2005年，董明珠將之定義為格力電器的“轉折年”。

這一年，格力電器正式邁向技術領域的探索：以壓縮機、電機的研發為切入口，逐步開展培養研發隊伍、深入研究技術的工作。

在董明珠的經營理念里，一個沒有核心技術的企業是沒有脊梁的企業，而一個沒有脊梁的企業永遠站不起來。2010年，格力的品牌口號由“好空調，格力造”，升級為“格力，掌握核心科技”。

“2012年，我們進入了一個領先階段。”董明珠說。同年，董明珠出任格力電器董事長兼總裁，格力電器年營收突破千億元大關。

2012年，另一件值得關注的事情是：格力扭轉了中國自主品牌一直處于外資品牌下風的局面。業內權威雜志《暖通空調咨詢》發布的分析報告指出，2012年度，格力超越大金，以14.3%的市場占有率成為中國中央空調行業的銷量冠軍。該報告認為，這是中國中央空調行業數十年發展歷史上，民族品牌首次屹立于行業的最高點。

“我們看到了自主可控的重要性，非常重要。”董明珠說，扎扎實實的技術基礎和研發隊伍，為格力后來的優質發展打開局面。

中國家用電器協會的數據顯示，2000年至2013年，為中國國內空調行業發展史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空調行業步入成熟期。

也是在2012年，董明珠提出格力要研發自己的數控機床。她認為，自主可控不能僅僅止步于家電領域。機床作為“工業之母”，被普遍認為是一個國家制造業水平高低的象征，中國制造業要走向世界不能受制于此。

同時，這也是董明珠推動格力打破家電邊界，從單一空調制造商向多元化科技企業轉型的重要部署之一。

2015年，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柳百成公開發表的報告指出，中國制造業三大突出問題之一便是核心技術薄弱，其中就包括80%的高端數控機床依賴進口。

“我們最近幾年做的工作中，最大亮點是承擔了國家所需，比如數控機床。”董明珠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說，這不是一個暴利行業，格力不靠“買買買”，一如既往靠自主研發，“我覺得我們國家需要這個板塊的技術掌控。”

董明珠提到，在2025年4月的第50屆日內瓦國際發明展上，格力電器自主研發的數控機床“高速雙五軸龍門加工中心”榮獲金獎。“這是一個具有代表意義的成果。”她說。

但隨即她又補充說：“格力自主研發的數控機床超過百款，獲獎的只有這一款，這說明創新永無止境，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2025年11月，格力電器（珠海金灣）有限公司入選工信部全國首批“國家領航級智能工廠”培育名單。這也是廣東省唯一一家入選企業。對此，董明珠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格力電器的智能工廠從生產線到智能設備都可以完全實現自主可控，“我覺得非常值得驕傲”。

“格力已經不再是家電企業。”董明珠認為，格力實現了支撐智能工廠的技術自主，這一點很重要。這意味著，未來格力可以向中國更多中小企業輸出這套方案，從而幫助他們實現從傳統到智能化的轉變。

除此之外，格力電器也在進行碳化硅芯片的“超前布局”。

董明珠稱，數控機床、機器人、家電產品都離不開芯片，格力電器每年芯片采購的費用達數十億元。她堅信，要想把產品質量做到絕對的“世界老大”，格力必須做這件事：芯片自主可控。

“我們的芯片工廠已經投產，隨著研發產品越來越多，我相信格力在芯片方面能夠實現自供。”她認為，未來5年，自主可控會成為格力最大的競爭力。

董明珠同時強調，雖然如今是互聯網時代，但制造業不能丟了實干精神，不能有僥幸心理，“回頭看，我覺得格力今天的成績是值得欣慰的，我們扎扎實實地把內功練好了。”

想培養“中國孩子”

過去一年，董明珠曾因“不用海歸派”的言論被質疑。

12月22日，董明珠在談及相關問題時，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觀點。只是，她對這一觀點背后的想法進行了補充——“我不是說‘海歸派’不好，我更想培養中國自己的高校畢業生。”

在董明珠看來，格力從一家小廠發展至今，研發人員從200多人發展至現在的2萬余人，這當中沒有“海歸派”，但他們的力量讓格力成為行業領先者，撐起了中國家電行業面向全世界的挑戰。

“只要你給機會、給方向，中國孩子的能力不亞于‘海歸派’。”董明珠認為，這并不是她的個人偏好，而是考慮到中國的發展，不僅要解決缺技術的問題，還要解決缺人才的問題。

2018年以后，董明珠把人才培養計劃作為重中之重。她對人才培養的理念是“放開型”：把平臺敞開，只要想干，就要給他機會。

“我更想培養中國孩子，這是我的觀點。”她認為，這也是另一種自主可控——人才自主。

從來就不怕“戰斗”

當前，家電行業正陷入“鋁代銅”的爭議中。

12月11日，中國家用電器研究院在一場以探討鋁代銅技術路徑等為主題的行業會議上，牽頭發起《空調鋁強化應用研究工作組自律公約》。當天，多家行業頭部企業表態“將全面認同并嚴格遵守公約各項條款”。

而格力的“缺席”，被市場默認為其拒絕“鋁代銅”。

12月23日，格力電器在深交所互動易平臺回應投資者稱，在性能、質量和可靠性不能完全保證的情況下，公司暫時沒有鋁代銅計劃。

格力電器同時指出，銅是空調的核心原材料，占空調成本的20%左右，盡管同等情況下，鋁材成本約為銅材的1/12（價格約為1/4，密度約為1/3），但其在熔點、熱傳導系數、電阻率、耐腐蝕等參數以及長期可靠性等方面與銅存在較大差距。

董明珠又一次選擇拒絕“隨大流”，又一次“與眾不同”。

12月22日，董明珠也向經濟觀察報記者進一步表示，格力電器并不是無理拒絕“鋁代銅”，相反，他們的研發團隊在很早以前就在開始推動這方面的研究。

“鋁在耐腐蝕性、傳導性方面，仍然存在沒有攻關的難題，格力的選擇是希望對自己的消費者負責。”董明珠說，如果有同行公開宣布自己“鋁代銅”效果更好，那她會敬重對方的技術實力，“我（格力）還要向他學習，我們研究了幾年也沒達到鋁能替代銅的預期。”

這樣的不“隨大流”也表現在另一方面。2025年以來，家電行業“價格戰”激烈。9月份，中國家用電器協會發布《關于加強家電行業自律與公平競爭的倡議》指出，“內卷式”惡性競爭侵蝕行業發展，主要表現為低價競爭等現象。

但格力電器一直堅持不參加“價格戰”，這種策略使其在經營數據上出現壓力：2025年前三季度，格力電器營收約1372億，同比下降6.5%；歸屬上市公司股東的利潤也同比下降2.27%。與此同時，格力電器推動“董明珠健康家”也受到質疑。

12月22日，董明珠就此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如果用低價讓消費者先“買了一個便宜”，但是后面的支出成本遠遠高于這個低價獲得的“便宜”，那么格力不能去做這樣的事。

面對格力電器當下以及接下來會承受的壓力，董明珠認為，“這是必然的，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總是在壓力下成長。”

她同時稱，格力電器不怕“卷”，也可以把“卷”理解成好事。“如果我的技術發展得好，通過控制產品成本把價格降下來，那是對社會的貢獻。”董明珠說，她支持積極向上的“卷”，而不是靠偷工減料、投機取巧“破壞式”的卷。

對于輿論場上反對她的聲音，董明珠十分坦然、自信。“一個市場當中，有互相攻擊沒有問題，這能倒逼企業進步。”她說。

今年9月，格力電器市場總監曾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35年來，格力電器都不愿意做價格戰的沖動參與者。事實也確實如此。從35年前董明珠進入格力成為一名業務員開始，她的行事風格一直如此，直面爭議與對抗，始終不怕“戰斗”，甚至可以說是隨時準備“戰斗”。

回顧過去的四分之一世紀，董明珠對自己的總結是：“堅持信念”。

（作者 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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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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