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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來自:AI生成
燕西 Yancy 既是一位職業攝影師,也是一位在某社交平臺上擁有接近25萬粉絲的旅行博主。對她來說,相機是她的聲帶,圖片是她的語言。她發布的內容以人文風景居多,你看不到太多的文字,但能從每一張照片里讀到自然的美,人物的情緒,生命的蓬勃。可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被定格的瞬間背后,藏著一段與死亡對視的歲月。
一、流量背后的旅行博主
燕西既是 Yancy 的音譯,也是從她的中文名中拆出來的漢字。她說,這個名字只占生活的一半,另一半依舊是自己。
燕西這個級別的旅行博主,早已經實現了一邊旅行一邊賺錢的理想生活。全年超過一半的時間可自由支配,每年的商單、廣告加起來的收入,可以輕松達到大幾十萬。但這份光鮮背后,是旅行與工作的深度捆綁:出行時白天拍攝,夜晚剪輯素材、寫稿。這反而讓她更期待回到深圳家里的狀態:打打網球、做做飯,約約朋友,陪伴貓狗,生活規律且松弛。
燕西稱自己屬于“養老式”的旅行博主——多數旅行博主全年10個月都處于高壓狀態:5個月承接商單,另5個月即便無合作,也需為出片量與更新頻率焦慮。燕西的松弛,源于低物欲與低要求,但這并非行業常態。
當被問及“如何成為旅行博主”,燕西的答案直指核心:這行遠非表面輕松,需闖過兩道關。
物質準備是基礎:新手至少要預留半年只投入無回報的積蓄。這段時間需自費輾轉各地拍攝素材,國內國外、高端低端目的地預算差異巨大,能否扛過只出不進的空窗期,是入行的前提。
心理承受力是關鍵:比缺錢更磨人的是付出無反饋的困境。很多新手精心剪輯的視頻,自我感覺遠超普通水平,卻因在博主圈層中不夠突出而數據平平。這種耗時耗力卻沒水花的概率極高,長期消耗易讓人放棄。
更隱性的壓力來自“數據綁架”。行業內卷下,商單看風格、平臺推爆款,博主們不自覺被數據調教,即便自費旅行也會因拍不到好內容焦慮,失去旅行本身的樂趣。
燕西直言,數據本就玄學,當下的沉寂不代表永遠失靈,關鍵是扛住長期寂寞,不被數據牽著走。她見過太多同行,因要出片的執念,連下雨都覺得錯失素材,徹底喪失享受當下的能力。
“早期做博主的人多是因熱愛分享,后來行業卷起來,新手跟著頭部模仿,反而丟了初心。”她提醒,想入行需想清楚:你追求的是旅行的自由,還是換個地方的 KPI?若只是把辦公桌搬到戶外,本質仍是被 DDL 束縛,便失去了這份職業的核心意義。
二、工作反反復復,自由一誤再誤
在成為旅行博主前,燕西在深圳的一家電商公司工作了5年。和來到這座城市追求夢想的大部分年輕人一樣,早九晚九是常態,忙時要熬到晚上十點。離職前一年,她的工作被會議填滿:白天幾乎全在開會,待下午五點會議散場,才真正開始處理當天的核心工作,“晚上九點能回家都算幸運”。
但這份忙碌并未消磨掉工作的溫度。她所在的公司是有幾十年歷史的老企業,穩定且福利明確:干滿五年能拿紀念錢幣,十年可得小金條,她甚至認真設想過“在這里干到退休”的未來。更讓她留戀的是同事關系:身為射手座的她愛做飯,周末常邀同事來家里聚餐,平時也會和同好一起準備午餐,在辦公室分享。“飯桌上的友誼很純粹,同事來家里吃次飯,距離一下子就近了”,這份煙火氣,成了加班生活里的重要慰藉。
那時,相機是她生活里的一扇天窗。工作之后,她才真正拿起相機,從租用到擁有第一臺尼康D5100。只要周末不用加班,她能一天約三組拍攝:清晨趕去深圳海邊拍日出,下午看展順帶拍照,晚上再補一組;即便要開車三四個小時去外地,也樂此不疲。
攝影第一次拯救了她。
最初拿起相機,只為讓旅行照片更好看。“沒想過靠它掙錢,純粹是愛出去玩,不想拍得難看”。后來,攝影成了她對抗工作疲憊的出口。“那種完全沉浸在拍照里、不用想工作的感覺,特別舒服。”
對當時的燕西來說,生活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發生的事情就不要自尋煩惱,過好當下比什么都重要。自己的消費欲不高,只要還在公司里,一切總會有辦法的。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說:“一切照片都是memento mori(記住你終將死亡)。拍一張照片就是參與另一個人(或事物)的易逝性、脆弱性和可變性。”一切似乎都早有預兆。燕西在電商公司干到退休的夢想終究還是沒能如其所愿。
三、癌癥讓我成為我
直到2018年8月的某天,她自己摸到胸口有一個腫塊。
“我得了乳腺癌,當時查資料發現和梅艷芳、姚貝娜患的是同一種類型。很嚴重,嚴重到2次手術之后才確定。”從那時起,燕西原有的生活都陷入了一種停滯,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倒計時。
彼時她28歲,“惡性”二字的重量,是醫生轉述時她才懵懂感知的。更不用說身邊的人:朋友不敢直接致電,同事克制避談。丈夫成了她最堅實的支柱,一邊工作,一邊照料她的飲食與情緒。除了至今沒敢告訴爸媽,她很坦然地接受了最糟糕的結果,甚至她還反過來安慰自己的朋友和愛人。如果死亡已經注定,那就在剩下的日子里,提高生命的濃度。就像維克多·弗蘭克爾所說:“人可以被剝奪任何東西,除了人類最后的自由——在既定環境中選擇自己態度的自由。”
在半年治療期里,8次化療是最磨人的酷刑。她至今記得兩種化療藥的名字:多柔比星與紫杉醇。前者副作用劇烈,后者稍緩。二者輪流注入她靠近心臟的輸液管。
“前四次用多柔比星時,哪怕什么都不吃也吐,藥效發作的三天里,只能躺平靠葡萄糖維持,抑制副作用的藥幾乎沒用。”紫杉醇雖療效弱些,卻讓她生出“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事”的慶幸。反胃,嘔吐,無力,白細胞驟降,隔兩天就要去打升白針。手術有全麻,尚且能忍;化療的痛苦,是鈍刀割肉。
在無法掌控身體時,依然要掌控作為人的尊嚴。因為“不想經歷慢慢變禿的過程”,燕西選擇主動剃光。而這也是在整個治療過程中,讓燕西最艱難、最繃不住的時刻。化療也好,穿刺也罷,哪怕是大概率會失去生命的惡性腫瘤,這些燕西都能克服,只要她接受死亡和肉體的痛苦就好了。但是光頭讓自己的脆弱無所遁形。“深圳天熱,假發戴不住,別人總會看到我的光頭,這種暴露比身體疼痛更難捱”。剃光頭發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儀式,標志著告訴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我是一個正在對抗癌癥的病人,我很脆弱。
那天,她坐在小區門口的椅子上,看著熱鬧的人群,哭了一下午。但還好,在這段無止盡的痛苦之中,還是有一束光照了進來。
免疫力的降低,任何小感冒都可以讓她失去生命,但如果死亡就是她即將到來的結局,她希望在那天到來之前,在生命的末尾點亮一縷光芒。那天,燕西去海邊看到了日出。但也暈倒在了返回醫院的路上。“看完才走了一點路就暈了,連怎么回家都記不清,最后被拖去醫院打升白針”,但那抹日出,成了治療中“最開心、最有希望的時刻”。
另一份慰藉來自攝影。聽到燕西剛被允許出院的那段時間,和老朋友在老地方,以正常人的身份和往日一樣拍攝的時候。那一刻,她暫時脫離了“病人”的身份,變回了那個愛拍照的自己。“他們不知道我的病情,只當我是有空一起拍照的朋友,那種踏實感,像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想象一下,你身邊正在和你有說有笑,一起玩樂的朋友,剛經歷了痛苦的手術和化療,從鬼門關邁出一只腳,最終才又站在了你身邊。你早就習以為常的拍攝,她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這一切只有你身邊的這位當事人知道。
攝影第二次拯救了她。
被問到確診之后有沒有后悔某些事情時,燕西說,唯一的后悔,是“沒做全面身體檢查就著急懷孕”。她后來了解到,流產后的激素劇烈波動、免疫力下降,可能加速了腫塊的惡性發展,“連身體都會在你虛弱時趁虛而入”。但對過往的職場生活、對攝影與旅行的熱愛,她毫無遺憾:“之前的日子過得挺開心,一直在享受生活”。
在經歷了大半年的治療后,燕西幸運地脫離了最危險的階段,走出了醫院。從那天起,她重新意識到了“自我感受”的意義。化療后期,朋友說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她認真反駁“不可能”,然后她細數那些無人看見的細節:吐到虛脫、白細胞低到暈倒、靠輸液維生。“聊完我就懂了,沒人能真正知道我經歷了什么,哪怕最親近的人,也只能看到表面”。從那以后,她不再遷就他人忽略自己。
四、接受死亡,然后開始生活
出院后的燕西并沒有回到公司的崗位上,除了身體原因之外,她也希望繼續拓寬生命的維度。如果自己今天就會死亡,那一定不能是在辦公室。
在她看來,只要身處職場氛圍,就繞不開協作中的妥協與壓力,“除非公司是自己家開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愿以“病人”身份尋求特殊對待:“沒人有責任一直體諒我,總不能大家都加班,就我例外?既不可能,也不公平。”
彼時她的目標并非成為博主,而是做一名自由攝影師。選擇攝影,既是熱愛的延續,也是現實的必然:“技能有限,自由職業里幾乎只有這一個選擇”,且恰好有人找她拍攝,“也算有件事能做”。更關鍵的是,2019年是她治療后的愈后期,身體仍有諸多不確定,“一兩個月拍一次剛好,壓力不大”。
自由攝影師階段的收入并不穩定,數額也不高,但燕西的生活哲學恰好支撐了這種狀態:“物欲本就不高,生病后更低了。”除了旅行開支,幾乎沒有其他消耗。加上離職時仍有積蓄,她未過多依賴家人支持,也未引發家庭矛盾。她清醒地知道“若兩三年后還是這樣,大概率會有問題”,但這份“不焦慮”,恰好給了她探索新可能的空間。
2019年離職后,她帶著相機四處旅行,積攢了大量西北、西藏、新疆的素材;2020年經朋友提議在社交平臺上發布內容,意外獲得關注。到2021年,當博主成為一個可落地的職業選項時,她便順勢轉型。
到2025年,她已成為該平臺擁有接近25萬粉絲的博主。這份成果,藏著她對“不被數據綁架”的堅持,也藏著攝影對她的第三次救贖:第一次,攝影幫她從電商加班的疲憊中抽離;第二次,治療期后攝影幫她找回“正常人”的生活感;第三次,攝影支撐她從病后迷茫走向職業自洽,讓她在經歷生死后,真正活成了“為自己而活”的樣子。
五、生命是一場漫長的對焦
癌癥毫無疑問是燕西人生中最大的、決定性的變故,但對于每個普通人來說,似乎也比較遙遠。但毫無疑問,哪怕沒有癌癥,在我們的人生中,也會經歷這樣類似的重大時刻。癌癥是燕西人生的“偶然”,還是促成她覺醒的“必然”事件?如果她沒有患癌,那個渴望自由的“真我”,是否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以另一種方式破土而出?
“沒有癌癥,我絕對走不上博主這條路,也沒這個勇氣。”
若按原有軌跡,燕西會在電商公司待得更久。從畢業到離職僅換過兩家公司,每家都待滿五年,“除非觸及原則底線,不會輕易離開”。即便遭遇裁員,她大概率也只會找下一份工作,而非選擇不上班。
30歲的職場慣性更會困住她:“我認識的朋友到這個年紀都不太敢改變,我若還在那個環境,肯定也一樣。”是癌癥按下的暫停鍵,讓她跳出朝九晚九的閉環。旅行中見的人、看的生活方式,成了她此前從未想象過的可能性。“以前上班時,覺得靠拍喜歡的東西養活自己是天方夜譚,連攝影都只敢想拍寫真、婚紗,從沒想過能和品牌合作。”
木心說:“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但命運一直在給予我們各種提示,指引我們去拓寬生命的厚度。相信燕西或多或少也收到過這樣的啟示,只是沒有察覺而已。命運有時會用溫柔的耳語呼喚我們,但我們常常因為太忙而聽不見。于是,它不得不動用雷鳴。
如今的燕西,與2018年判若兩人。想學烘焙就立刻去學,說減肥就堅持一年瘦了30斤,為突破瓶頸還解鎖了滑板、游泳、網球等新運動。“以前覺得有攝影、做飯就夠了,根本不敢嘗試新東西。”
這份勇氣的來源,并非戰勝癌癥的驕傲,而是對“人都會死”的坦然:“我只是在體驗生活,可能我的時間比別人短一點,但現在不做,萬一沒機會了多可惜?”她拒絕為事情設定必須達成的目標。學網球時老師問她要學到什么程度,她答“開始學、享受過程就夠了”;做博主也不定粉絲量目標,“開始本身就是目標,沒完成反而留遺憾”。
過去的燕西,活在一種有序的有限里,她的滿足建立在可預期的未來上。現在的她活在一種無常的無限里,接受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變得更加勇敢。她過去的心“住”于那份穩定的工作與生活。而今,經歷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幻滅,她的心反而從對“穩定相”的執著中解脫出來,生出了無所掛礙的勇氣,讓她深刻、勇敢和通透的本真性得以浮現。
維克多·弗蘭克爾說:“人可以通過向某種事業獻身、通過體驗某種自然、藝術或通過愛某人,來找到生命的意義。當然燕西說這句“我會一直拍下去”的宣言時,攝影就已經成為了她“獻身的事業”和“體驗自然”的方式。“絕對不會放棄,出門一定會帶相機,就算沒工作也會拍”。她想去格陵蘭島拍海上浮冰,想在更多地方用鏡頭說話。博主身份雖會消磨一點點對攝影的熱愛,但她能坦然平衡:“如果沒攝影這個選擇,我可能要做不喜歡的事,好歹這是真心熱愛的,有得有失很正常。”
下一個目標是格陵蘭島。燕西的規劃從來短淺卻堅定,沒有兩年、三年的長遠計劃,只定稍微努力就能完成的小目標:“經歷過生病,知道未來太多不確定,與其做長遠計劃,不如完成一個是一個。”這種活在當下的選擇,藏著她對生命最真誠的敬畏:把每一次出發,都當作與世界的珍貴相遇。
六、忘記宏大敘事,關注生命本身
一旦提起宏大的敘事,個人的存在必定被磨滅。如果不是如此深入地去追尋一個人的故事,燕西的經歷大概會陷入三段式的敘事模版:一個受壓迫的打工人,突然被檢查出乳腺癌;在生死存亡之際,與病魔頑強抗爭;最終看破一切,并得到了命運的回饋,成為了20萬粉絲的大博主。這樣簡單的敘事,不僅淡化了一個人遭受的苦難,弱化了面對苦難時堅韌的態度,也造成了苦難之后必有 happy ending 的幻覺。似乎出現苦難我們都能克服,克服之后,我們都能得到獎賞。
然而燕西的故事并非如此。如果不是相機的存在,她不會在忙碌中保持清醒、在痛苦中握緊尊嚴、在絕境中搭建新生。就像蘇珊·桑塔格說:“攝影是一種視閾的修行。”它教會了燕西用一種積極的、創造的、關切的眼光去看世界。就像燕西在旅途中可能會遇到糟糕的天氣,她無法控制,但至少可以選擇主動剃光頭發,選擇去看日出,選擇把攝影當做重啟人生的方式。
即便是走出了死亡的陰霾,也不意味著生活會回到正軌,更不用說得到生命的獎賞。我們生命中那些重大的轉折,是純粹的意外,還是某種深藏不露的必然?那個你內心真正渴望成為的自己,是否正在通過你正在經歷的快樂或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向你發出命運的召喚?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動地去選擇,去領悟,去擁抱命運。就像尼采說的,對于命運的必然性,我們不要去掩蓋,因為所有理想主義在面對必然性時都是謊言,我們要去熱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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