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寂寞（任見短篇小說選）

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章英薈、桂越然[美]、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咀嚼寂寞（任見短篇小說選）『原創』

我在還不該獨自生活的時候，就獨自生活了。

我娶了春英。春英有一雙細而長的腿，很漂亮，有一雙漂亮的腿的女人對一個男人很重要，所以我想我是幸福的。

虎子是我的兒子。我三代單傳，我光榮正確并且一次成形的完成了祖輩賦予我的歷史使命，誰不說我有本事？我爸看到我就點頭，我還他媽的不幸福嗎？

春英把晚報翻得嘩嘩響。

她這翻來覆去的是干什么？

春英說：明天上街。語氣堅定。接著說：家樂福明天開業。

我說：去他媽的家樂福。不過我播音時為了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沒開喇叭。

春英回頭：你說什么？

出門時春英把錢分成幾份掖在鞋底等處。過了這么些年日子，不服真不行。說人家沒看過書吧，可是卻能靈活運用所有的箴言。外國人不是說了嘛：別把雞蛋放一個藍子里。

虎子吵著要帶沖鋒槍，春英啪的給了他一巴掌，輕裝上陣。

開業熱鬧。除了別人的后背，自己的腳丫子都難以看到。廣播清一色的尋人。

春英抱著虎子左右沖突，終難殺出重圍。我則心甘情愿，一步步走在別人身后，十分謙卑恭順。

遇到熟人七個，買色拉油二桶，獲贈無可奈何的心情一份。

死人吶，進屋連接個箱子也不會，看看看，再看那娘們也走不下屏幕來。

蘭花的葉子卷成一圈圈的了，也不澆。你看什么看，你媽的。

這拖鞋怎么一屋地全是，你是怎么的了？我不在都誰來了？男的女的？干什么了？來幾次？幾點走的？

媽呀！這鞋里怎么有一個釘子，你怎么也不管管，讓孩子亂扔東西，扎到人怎么辦，現在上醫院多貴，你以為你是大款怎么的。

來，過來試試，這是給你買的衣服。怎么樣，三折買的，便宜三十多快錢。

你倒是好好的呀，領子！你什么意思你？嫌便宜是不是，你也不看看自己掙幾個錢，一個爺們，講吃講穿的，什么東西!

虎子，過來，你看什么呢，又是西游記，你看幾遍了你？

這孩子就和我一個兒的似的，我一個人養得出來嗎我？又不是我從家帶來的，你怎么就不知伸把手管一下呢，你怎么的你？

我這么說你也不過來？把衣服脫下來！跟個鬼似的。

哎我說，張二來電話沒有？什么？你借給他了？我怎么和你說的？你說！你說呀！

張二那什么人？二流子一個，什么東西借給他那是肉包子打狗。

喲，這半袋大米怎么一點沒見少？我走這幾天你吃什么了？啊？竟在外邊吃？你有多少錢呢你，我天天省吃省穿的，就供你一人在外邊裝大款了。

豆油怎么沒了？沒在家吃飯豆油怎么沒了？給你媽拿去了？

啥都往你媽那兒拿。我坐月子時她上哪了，她管過我嗎？人家婆婆給買這買那的，你媽就給我買過一箱蘋果，還凈是爛的。

我就是不樂意。豆油，我樂意吃豆油，色拉油不香。

走開，別在這擋道。要錢，要什么錢？管你爸要去，你爸有錢。

在外邊裝的能耐呢？啊？孩子要錢你就給？能這么慣孩子嗎？好人都讓你一個人當了，拿來！去去去，小孩子花什么錢，渴了？喝水！

出去吃？你有病呀你，接風？今天接了風明天喝西北風嗎？不去，在家吃點得了。在哪學的西洋景，有錢給別人接吧，什么時候給我接過……

喂，你干什么去？

最近我喜歡喝酒，雖然酒量依然和大多數男人的膽量一樣：心有余而力不足。

喝點就成。坐在空落的房子里，人卻是暖的。

春英喊我時我正拿著一本書看，她罵一聲：看看看，你他媽的是考大學啊？

我便做罷。整個世界又安靜得如同沒人來過。

我也堵得慌，想罵人，我要牛B一次，揍春英一頓會怎么樣？當然這也就是想想。

女人照著鏡子想自己美艷無雙，男人不用照鏡子，男人厭倦自己的臉，這張臉上寫的不是害怕，不是委曲求全，而是縮得干巴巴的生活。泡一夜的水，核兒也難發芽。

每次熱播肥皂劇時，春英的舌頭便暫時找到了驛站，漸漸安靜下來。

在溫熱的空氣里，春英半張著嘴，直楞楞地對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打嘴仗。

“你說！你說！到底為什么！”

“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你無情，你冷酷，你無理取鬧！”

“你才無情，冷酷，無理取鬧！”

“我哪里無情，哪里冷酷，哪里無理取鬧！”

“你哪里不無情，哪里不冷酷，哪里不無理取鬧！”

“好~~~就算我無情，冷酷，無理取鬧！”

“你本來就無情，冷酷，無理取鬧！”

“我要是無情，冷酷，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無情，冷酷，無理取鬧！”

“哼！你最無情，冷酷，無理取鬧！”

我實在很服他們。雖然這種責備未免不夠一針見血，要理所當然的一集一集地吵下去，如果像中國大多數家庭那樣：

“老娘們兒家家的你懂個屁呀！”

“我瞎了眼才嫁給你！”

“找揍你，抽你丫的！”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雙方太直言不諱，便沒戲可唱了。所以前者分手后還可以共享一杯咖啡，后者則不共戴天，天涯海角永無寧日。

可見追求一個女人時不需要太聰明，而甩掉她們的手段必須絕頂聰明。但我知道大多數男人和我一樣都智力平庸，害怕變故。

如果你見過一個翻臉無情的女人，就會知道，她有能力毀掉任何一個苦心孤詣的、縮頭縮腦的、忍辱負重的、甚至如日中天的男人。那種飛蛾向火的決絕與鋪天蓋地的折騰，令享樂著的兄弟們難免瞻前顧后，小心謹慎直至東窗事發。

相比之下：男人更舍不得自己。絕少有男人會選擇與女人同歸于盡，因為這意味著放棄：并且是永遠和所有。

一個拿了賣身錢的女人除了錢外便一無所有，賣掉了未來和青春，只等油盡燈枯死路一條。而男人則有能力用賣身錢再謀另一個人生。所以男人不舍得自己，因為他們還有下一次，所以他們總會顯得比女人年輕。

這就是婚姻，所以別逼女人狗急跳墻，如果你還想好好活著的話。

我不相信泛濫的愛情會帶給我快樂，吻多少只青蛙能遇到王子，不過是未知數，在這陰陽錯亂的紅塵，我們并不都那么幸運。

女人也沒什么錯：她不過時很小心地使用她們僅有的錢。而我們，要更多的錢。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咱們得學會妥協，才會有快樂。

男人在結婚前說：我愛你。女人要含羞帶笑。而女人在結婚以后大喊大叫，男人要小心賠笑。這就是和諧。

如果男人在結婚之前說：你是我的整個世界。女人說：扯蛋，環游世界才他媽需要八十天。這婚多半結不成。

如果婚后女人說：你是啥時開始愛上我的。男人說：兜里沒錢，開始買便宜貨時。這男人準是臭豬。

我嘆嘆氣，春英警覺地問：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春英不語。其實女人并不介意男人說謊，只要不是因為另一個女人。

你看，我深諳此道。我不能說我嘆氣是因為我不安定，我不滿足，我空虛，這不滿足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一定非要打破什么，改變什么，也許改變的結果，是加倍的失落。

所以，別挺費勁的竹藍打水白忙乎。

但咱們還是可以填補點什么的，過寡淡生活，享下等情欲，咱不能什么都要，婚姻中需要堅持和忍耐，更需要搭配愚蠢，別指望下一個會更好。

如果給我一個婚姻以外的女人，最好搭配給我安寧，還有性，不然只能算是吃了半碗飯，讓人饑也不是飽也不是，十分煩惱。

遠離紛攘紅塵是這個世界里最稀罕的幻想，什么也驅散不了靈魂的寂寞，無論文字、音樂、素描、粉彩、還是留白。

甚至女人。甚至永遠也無法實現的愛情。

（5）

占道經營的小販找給春英五塊錢假鈔。

春英拎著虎子大義凜然地出門，未遂。便氣咻咻的開罵，然后質疑社會風氣。

接著是虎子幾天前尿了一條新做的棉褲。最后是前年我沒有幫她媽家買大白菜以至于她媽媽沒法漬酸菜，而必須買袋裝、不地道、不衛生、不正宗的酸菜，那也叫酸菜？

凡此種種，充分連座，無一幸免。

未了罵我不代她出頭，屁也不曾放得一個。

隨后舉例說明：某人只看了某女一眼，某夫便拎著酒瓶子將某人追得殺豬一般。

春英最末嗤了一聲，傲然進廚房，不再理我。

在這個講究和諧的年代，她咋就偏要逆著潮流而動呢。看看四周，哪一樣不是助長頹廢忍讓，歌頌苛且淡泊，詛咒功利冒險？就連包二奶，那，那，那也是對古典的婚姻演化進程中，一種回歸式的探索和大義凜然的紀念嘛。

可惜我爸我媽都是知識分子。六十來歲還白白凈凈，朝九晚五地免費上街扭秧歌。

這人比人，活氣死人。這遍地的好風怎么就吹不到我的家呢？

但春英骨子里認為我是一個有品味的男人，只不過她用她的表達方式，執著無私的反襯我那點可憐的尊榮。她把讀書視為一種格調和尊榮。

春英對我能一眼識別正、盜版書而難以掌握窩瓜的市場價格有三分不屑、七分驕傲。

她說：沒他媽見過你這種爺們。

其實一個有學問的男人并不會比一個賣菜的女人懂得更多，但他應該有能力讓女人自己感覺懂得不多，不然他就該帶著他的學問去吃屎。

在我的家里，我沉默，春英便尖叫，我肯定，春英便動搖，我又沉默，春英便尖叫著照我的話去做。

感謝上帝，愿女人永遠走不出怪圈。

我渴望在一條無恥的路上全速奔跑，沿途盡是我的同類，他們衣著光鮮、香噴噴地向我微笑，但我知道他們是汗腳、偽君子，并且和我一樣在靈魂的某處潰瘍著不能醫治的瘡口，無一例外的散發著惡臭。

我對裝模做樣的生活感到厭倦，我想掀起衣裳，讓我的身體向著陽光，你別想看清我是誰，但咱們可以一起赤裸、瘋狂。

耶酥說：當你想一個女人時，你已經淫亂。所以我知道這個世界全他媽是勞改犯。你還真別以為比誰高貴。

誰也別對我說欣賞，這是罵我，等于我沒做好準備而你就掀了我的衣裳。咱們就相互曖昧地笑一下。表示：無惡意、理解、同情、原來都……

品味有時是欲望的罌粟，能看到誘惑，也能加速癲狂。

（6）

今天心情不好，不好的心情和每天一樣，說不清原因。

打了一會麻將，春英打了四回電話，我包了四次莊。

有人說我把春英說成是我的掃帚星喪門星了，實際情況是：每個男人家里都有這么一個星。趕也趕不走，當然也不敢趕，既然咱沒獨身的勇氣，也就不費那二遍事了，和誰過不是過呢？

上網聊聊天，只能挑遠水不解近渴的外地人。

我也不怎么聊，打字太慢，而且要讓人知道我聊天，我這臉上也不好看。

單位里的女人？兔子不吃窩邊草，要讓人知道我還好這口不算丟臉，要讓人知道我連找個外來和尚的本事都沒有，那實在有點難堪之至。再說找個本單位的，一點新鮮感都沒有，那幫女人啥都說，我沒看見也揣摸個差不多了。

話又說回來，也真不是想怎么的，就是有個精神寄托什么的，我就算鬧個心里不空虛還不成嗎我？

男人總提心情這兩字，多少有點讓人膩味，我在聊天室里取了個名字叫煩惱人生，立馬引來一群心甘情愿奉獻的小娘兒。

春英問我晚上吃什么，關于這點我還是有很大的表決權的。

也就這樣的吧。生活，還能有什么？

未知的，我，不承受，因為，我已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渴望生命中的變幻，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春英在廚房里叮叮當當的，這生活，滿是重復的調子。

（7）

談談女人？如同討論中年男人一樣，但凡有點頭腦的人不屑為之。

這世界就這么兩種人，男人和女人，當然還有情人。你不用告訴別人你多特別，你就算真的特別不是東西，也不過是沒遇到更不是東西的。

女人都喜歡訴說有多少人在愛著他：隔壁吳老二，看她一眼便全身發抖。不招惹她實在很傷她自尊，招惹她又如何？更是難題，做女人難，男人若遇上這樣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很他媽難。

某人說：你不調戲她，她說你不是男人，你若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上等男人。就從來沒有人說過我不是男人……她們也不給我機會。

小資是個挺有意思的詞，突然如一夜春花，鋪天蓋地的來了，小資女人是個啥，有點小錢的女人？

春英管著我們家所有的存折，算是個有點小錢的女人吧？

不過，看了報紙雜志刊物上的小資女人后，覺得光有點小錢的春英還不成。

書上說小資女人都有點傲不嘰的，但據我看她們舉手投足都有點勾勾搭搭的意味，我懷疑小資女人多半是丑女人，能練到那份驚艷與風情，怕早不是小資男人養得起的。

小資女人怕是不會打著嗝眥著牙罵老公的吧？

別人的老公，由別人去跳腳，小資女人該做的事是聽一段經典音樂，喝點說不清滋味的湯湯水水，裝成漠視男人卻拼了命的不知為悅誰而容，也就這些。

一般女人天天叫嚷嚷的減這減那，我想小資女人不會這樣，小資女人應該在一個曖昧的燈下和一個曖昧的男性朋友喝點紅酒。

但書上說這紅酒喝多了，人還是會胖的，所以我想小資女人必須先天消化不良。

春英沒有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都沒有。

我認得春英時她便一個人，來來去去，沒一個閨中女友代她謀劃，阿彌陀佛，不然，春英的智商多半更加餿不可擋。

鄰家女孩遠嫁，送春英幾本雜志。

春英蜷在沙發上，嘩嘩地翻。那是幾本《時尚》雜志，105克銅版紙，裝潢異常華麗，手感僅次于人民幣，像極了許多年以前的畫報。

這種雜志，適合不太漂亮的女人們買下后放在背包里，在一個小資男人較多的場合坐定，不動聲色地調好座位及光視效果，無比淡泊地翻閱。

春英若不沾著吐沫翻書，必是家居生活中絕妙一景，再配上一杯茶，也就是一準小資了。

“給我拿根黃瓜！”春英突然說。

真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8）

沉默著的男人，是不是謊言？

是的，他若不言不語，便已是說謊；若吼叫之后再不言不語，那么便是理曲詞窮，若是在理曲詞窮后還能用鄙視的眼晴看你，你最好暫時什么也不要說，他是想把所有的責任推卸掉給你了，若他連責任都不想再推卸的時候，那么，你別再打擾他了。

寂寞地咀嚼生活的干菜，用唾液混合，設想它姹紫嫣紅青蔥柳綠，便是一味對得起飲得下任何一杯濁酒的小菜。

1996年9月，修訂于海淀，鏡水村

“武周中心論”之三：任見：從“神都”再出發，重構軸心文旅的升維戰略

“武周中心論”之二：

“武周中心論”之一：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大唐上陽》（15卷），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帝都傳奇》

任見《來俊臣傳》（上下）簡介+目錄

任見：《薛懷義傳》（馮小寶）簡介+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