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22歲的養老院入住率62%，為啥卻能持續評“優秀”

上午10時，一位家屬正陪著坐輪椅的母親靜靜曬太陽。不遠處，一位中年女子與80歲老伯正打著乒乓球，幾局下來，老伯熱得脫下了外套。

這是虹橋鎮敬老院的日常一景。

在上海眾多養老機構中，建于1993年的虹橋鎮敬老院，硬件環境未必最好，入住率也不算最高——院內現有床位472張，實際入住老人293位，入住率約為62%——然而，這家養老院卻以其鮮明特色，走出一條不同的路。

這幾年，虹橋鎮敬老院在養老服務質量測評中持續獲評“優秀”，2023年更被評為“全國醫養結合示范機構”——全市僅5家獲此殊榮，大門口張貼著代表榮譽的“大笑臉”標志。

這家養老院，為何能持續上榜？

認知癥老人由社區早篩轉入

記者乘電梯抵達9樓專屬照護專區，推開電梯門，仿佛步入一段懷舊的時光隧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昔日老街的場景復現——這里精心打造了一列獨屬于虹橋鎮人的“87路進城專列”，一旁陳列著糧票等老物件。濃厚的年代氛圍，悄然喚醒了老人們塵封的記憶。

“認知障礙照護是我們院的一大特色。”虹橋鎮敬老院院長姚紅介紹，院里設有90張認知障礙照護專用床位。目前，9樓照護專區已入住21位老人，其中5名是通過社區初篩發現的早期認知障礙老人。

這一成效得益于虹橋鎮持續推進的認知障礙友好社區建設。據虹橋鎮老齡辦主任陳燕介紹，該鎮建立了“社區初篩+院內評估”雙渠道識別機制，社區家庭醫生團隊三年來累計篩查6518名老年人，精準識別出近4%需早期干預的高危人群，通過綠色通道，將這些老人接入院內照護體系。

記者觀察到，9樓每個房間門口都懸掛著水果圖案的標識，有香蕉、蘋果、金桔等。“采用水果圖案標記房間，可以減輕老人的認知負擔。”姚紅說，院內通過專業化、人性化的服務設計，為認知障礙長者打造一個安全、親切、有尊嚴的照護家園。

在公共區域，幾位老人正圍住在一起做拼圖、手工、記憶卡片，這些益智活動可以調動他們的手眼腦協調能力，護理團隊為每位老人都量身定制照護方案，其中包括記憶療法、音樂療法、作業療法等非藥物干預手段。

一位家屬正陪著老人曬太陽。王海燕攝

一個名叫“小溪”的機器人站在走廊C位。記者問“小溪”：“在這里感覺如何？”它熱情回應：“我在小溪的世界超快樂的！每天忙著陪大家聊天、巡邏、照看安全，感覺超有成就感！”

“小溪”不僅可以陪老人聊天，還是一個健康守護者。它有一個內置儲物盒，老人隨時可以叫它打開儲物盒，里面放著血壓計、體溫計等健康監測設備。“小溪”還能提供新聞播報服務，而它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信息有待更新：“這些內容有點舊了，我這就刪除舊聞，保持信息新鮮。給您播報今日頭條！”

與“小溪”一番互動后，姚紅告訴記者，“我們還有更先進的養老科技設備。”

黑科技第一時間進養老院

姚紅院長說的養老科技設備，放置在康復室。作為上海市養老科技產業園合作試點單位，虹橋鎮敬老院專門打造了一個養老科技應用展示區，向社會公眾、家屬及同行開放，呈現智慧康復與智能照護的創新成果。

在康復室，記者看到一款外形如熊貓的中醫舌診儀。長者只需輕伸舌頭，設備即可自動分析老人的舌色、苔色、津液等多項指標，幾分鐘后生成健康評估報告，院內很多老人都已體驗過這項服務，“就像看了一次老中醫，方便得很。”一位老人展示了評估報告，他測出來是厚膩苔、裂紋舌，舌診儀診斷他是“濕熱氣虛”體質，還給出了飲食調養和保健建議。

虹橋鎮敬老院的兩款智能設備。

AI健康檢測機器人也能“一鍵出報告”。老人站在機器人面前，幾分鐘后便可實時檢測出血壓等生理指標，并同步評估老人的心理健康狀態，給出抗壓能力、積極情緒、負面情緒等檢測數據。

記者還看到了今年上海老博會的黑科技大爆款——“外骨骼機器人”，院長助理告訴記者，外骨骼設備已幫助多位下肢功能衰退的長者顯著改善行動能力，“他們此前是臥床狀態，現在已恢復到可短距離獨立行走了。”

近日，上海發布最新版《康復輔助器具社區租賃服務目錄》，智能情感陪伴機器人首次被納入，并第一時間引入養老機構。記者在這里見到了這款名叫“悠妮”的陪伴機器人。它個頭小巧，能唱會跳，反應稍顯遲緩——記者請它唱歌時，僅下載音樂就花費了好幾分鐘。老人們對此更寬容一些：“慢是慢了一點，但很‘呆萌’。”

相比陪伴聊天，提供康復支持的智能設備顯然更實用，姚紅親自演示了“床椅一體機”的使用方法。這款設備能為失能老人提供安全、高效的體位轉換與被動訓練，可以減輕護理人員的負擔，“以前也有類似的智能設備，如今技術升級后，更好用了。”姚紅說。

記者注意到，最新科技設備已占據康復室內的大部分空間，不過老人們使用頻率最高的仍是傳統康復器材。一位老伯正雙手交替撐起啞鈴，專注地鍛煉著手臂力量。

托管模式助力醫養深度融合

如果僅僅憑智能設備和認知照護，虹橋鎮敬老院或許還不足以形成鮮明的特色。院內走訪一圈，記者印象最深的不是黑科技、87路，而是藥房與120急救車。

虹橋鎮敬老院的藥房。 王海燕攝

二樓一個3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柜架上密密麻麻又井然有序擺著很多藥，兩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正仔細分揀。“這里的老人每天配藥量達兩三千份，我們設專人專崗多層審核，確保每一份藥品準確、安全送達老人手中。”姚紅說，對4級及以上護理等級的長者，實行統一發藥管理，每位老人配有專屬藥盒，涵蓋慢病、精神類等用藥。“這些藥全部納入信息化系統，做到醫囑錄入、執行配藥全程可追溯。”

醫護人員陪老人進行互聯網就醫

記者在其他養老院也曾見過配藥窗口，但如此大規模且專業化的藥房，還是頭一次見到。而能將配藥環節做到如此程度，得益于院內一支專業的醫生團隊。

這家公建公營的養老機構經歷了一次“改革”。2015年，虹橋鎮敬老院改建升級后，與閔行區虹橋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簽署十年托管協議，進行醫養深度融合。也是在這一年，虹橋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院長姚紅，同時兼任虹橋鎮敬老院院長。不僅是管理層，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專職醫生和護士也組成駐點團隊，長期入駐敬老院。

“托管不僅是資源的引入，更是將專業醫療能力植根于養老場景。”姚紅表示，依托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成熟體系，敬老院內設醫療機構，開設全科、中醫科等核心診療科室，全面對接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在基本醫療、慢病管理、康復護理、預防保健等方面的專業資源，形成“資源互補、管理協同、服務貫通”的可持續合作模式。

在日常照護中，這個醫護團隊執行每4小時巡房制度，密切監測長者生命體征，并將年度體檢結果、診療記錄等動態歸入個人健康檔案，形成連續、完整的健康數據系統。老人的用藥也有了保障，通過院內藥房與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高效聯動，實現處方流轉、藥品調配、送藥到床的閉環管理。

不僅小病不出院，慢病也能規范管。為滿足老年常見病、多發病的診療需求，虹橋鎮敬老院還突破了傳統養老機構醫療服務局限，開展輸液、膀胱沖洗等專業性治療項目。針對高血壓、糖尿病等高發老年慢性病，院里建立“監測-預警-干預-調藥”的規范化管理流程：通過便攜式監測設備實時采集老人血壓、血糖等數據，一旦出現異常立即觸發預警，駐點醫生第一時間介入評估并調整治療方案，有效降低并發癥發生率。

“當然，院內不可能解決所有就醫問題。”姚紅坦言，如果老人得重癥，或者需要部分特殊藥品，就要通過與二、三級醫院的聯動機制協調解決。

為此，敬老院與區精神衛生中心等專業醫療機構簽約，定期邀請專家來院開展集中診察。“專家一次會診多位老人，一般每兩周一次，每位老人僅需承擔一二百元費用，與此同時，工作人員會協助完成配藥、醫保結算，藥品則直接配送至院內。”姚紅說，這樣就免去老人奔波之苦，也減輕了家屬陪同負擔。

敬老院里停著幾部120急救車。

如果老人突發急重癥，家屬也不用太擔心，因為閔行區120急救中心在這里設立了24小時駐點急救分站。在敬老院一號樓與二號樓之間，記者看到三輛120急救車正隨時待命。這些車輛不僅服務周邊社區，也能確保院內長者在緊急情況下獲得“零延遲”響應，“這就極大提升了急危重癥的救治效率與安全保障。”

托管模式有推廣價值嗎

根據記者過往的采訪經驗，那些能夠提供便捷就醫問診服務、醫養結合水平高的養老機構，往往更受老人和家屬青睞。然而，擁有內設醫療室或與大醫院毗鄰的養老機構，目前在數量上仍較有限。

“有些養老院環境更優雅、地理位置更優越，在智慧化設施上也更先進，但在醫療服務方面卻存在明顯不足。”不少家屬有曾類似經歷，如果養老機構無內設醫療室，老人一旦生病，院方只能電話通知家屬。“我們不得不請假帶老人去醫院，看一次病往往就要折騰一整天。”一位家屬坦言，自己曾走訪比較過不少養老機構，最終選擇虹橋鎮敬老院，看重的正是這里過硬的醫療條件。

為了打通老人就醫的“最后一公里”，虹橋鎮敬老院持續推動醫養資源的聯通與共享。目前，院內90歲以上的高齡長者占比過半，因“醫養融合”做得好，院內還出現了“多代同院”的情況：有一戶大家庭的三位老人共同入住，子女前來探視時能夠一并看望。

家屬前來養老院陪老伯伯打乒乓。 王海燕攝

“醫”的完善并不意味著“養”的部分可以忽視。姚紅介紹，院內引入了第三方專業護理公司，實行員工制管理，通過“勞動合同+勞務協議”的靈活用工模式廣泛吸納專業護理人才。同時建立“每月考核+績效掛鉤”的激勵機制，將照護質量、長者滿意度與薪酬直接掛鉤，以提升認知障礙照護等服務的專業水平。院內食堂、護理及物業服務也均通過公開招標，引入第三方專業機構負責。

那么，這種模式是否有推廣價值？記者了解到，閔行區最初推行此類醫養結合托管模式的機構約有五家，除虹橋鎮敬老院外，還包括閔中心君蓮、莘莊等養老院。上海其他區也有將衛生系統與民政系統床位對接打通的嘗試，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在養老機構設點，老人在養老院就能就診、配藥。

這種模式有效促進了“醫養結合”，但也帶來現實困擾。例如，進駐敬老院的醫生薪酬由衛生系統統一保障，不會因服務量增加而獲得額外補貼；而在其他養老機構，完成同等服務量的醫護人員通常能獲得一筆補助。另外，公建公辦的養老院若完全轉為民營模式，可能難以維持現有的專職醫療團隊規模。

附近學校學生為老人表演節目

“可以說，這種模式是否有可行性，關鍵在于打通壁壘之后，能否實現“人、財、物”的系統性保障。”姚紅坦言，虹橋鎮敬老院這十年的探索，既有自身的融合努力，也得到了政府的托底支持。

記者注意到，隨著合約陸續到期，多數同類機構已轉為公建民營模式，目前僅有虹橋鎮敬老院與莘莊敬老院仍在堅持原有合作形式。

可以說，“醫養融合”將是未來養老機構面對的一道關鍵之題。如何讓更多地區、更多機構能夠順暢做到“醫養融合”，如何在保障醫療專業性的同時，維持服務的普惠性與可及性；如何在政策支持與市場運作之間找到可持續的平衡點——這些問題，或許正是下一步深化養老服務體系改革需要直面的課題。只有系統性地破解這些難題，“醫養融合”才能真正從個別機構的“特色”，轉變為惠及更多老年人的“常態”。

海報設計：邵競

來源 | 解放日報

作者 | 王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