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門黑沙環(huán)區(qū),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新美安大廈曾是當年的地標性建筑,但在近半個世紀的變遷中,它逐漸成為了一座典型的“三無大廈”:無管理公司、無保安巡邏、無公共清潔。大廈內(nèi)居住環(huán)境一度惡化,垃圾堆積、照明缺失,加上住戶結(jié)構(gòu)復雜,約65%為本地長者,35%為外籍勞工,鄰里之間長期處于互不往來甚至互相猜忌的狀態(tài)。
近五年,這里發(fā)生了一場自下而上的改變。起初是熱心住戶“紅姐”獨自站出來,挨家挨戶收取微薄的費用以維持基本的樓道照明和清潔。2023年起,來自澳門不同大學的教授與學生團隊介入,他們并非簡單地進行藝術展覽,通過打掃樓道、清理小廣告等務實勞動,逐步打破了居民的心防。
這項被稱為“照護的藝術”的社區(qū)營建計劃,不僅改善了物理環(huán)境,更引發(fā)了人際關系的化學反應:長期被邊緣化的外籍勞工開始參與社區(qū)互助,原本一盤散沙的業(yè)主們也開始籌備成立合法的管理機關。
本期節(jié)目,我們邀請到了新美安改造計劃的兩位核心親歷者,一位是被鄰里視為“大管家”的老住戶紅姐,另一位是深度參與其中的澳門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徐建華。他們將從各自的視角,還原這座大廈如何通過一次次具體的行動,從掃地、做飯到舉辦展覽,到重建消失已久的公共生活與鄰里信任。這是一份關于老舊社區(qū)自我更新的真實記錄。
![]()
新美安大廈
——“必須有人站出來”
紅姐:我在新美安住了十幾年,也是這五年來大廈里的帶頭照顧者。我是2009年搬進新美安的。2020年疫情爆發(fā)后,這里變成了無人管理、無安保、無清潔的“三無大廈”。到處是垃圾,樓道燈也不亮。我們曾試圖開會成立業(yè)主會,但起初大家互不信任,沒人愿意帶頭,開了幾次會都無果。當時我覺得必須有人站出來,否則連燈都不亮,生活太麻煩了。于是我就硬著頭皮出來帶頭,雖然心里也沒底,但我開始張貼通知、建立微信群,號召大家收電費。從2020年開始,費用從最初的半年20塊,到一年30塊,再到現(xiàn)在的一年40塊,我已經(jīng)做了五年。
經(jīng)過這幾年的努力,大家的信任度和支持度提高了很多。特別是這次藝術雙年展,在徐老師、何老師和同學們的幫助下,現(xiàn)在微信群里已有140多戶居民。很多沒有微信的老人家也打電話表示支持。我們現(xiàn)在迫切希望成立合法的業(yè)主會,以便申請政府資助,解決玻璃圍墻破損、欄桿銹蝕和漏水等問題。目前我們正在按政府房屋局的指引準備資料,希望年底前能把業(yè)主會成立起來。
紅姐:剛開始確實很難。有的住戶不理解,怕我收了錢不辦事;有的不僅不交錢,還嫌我去收費吵到了他;甚至有三樓的住戶對此非常刁難,一直罵我。我就大聲解釋為什么要收費、錢怎么用,讓周圍鄰居都聽到,反倒爭取了更多支持。遇到最極端的,甚至威脅要報警或搞破壞,但我只能盡量拿出收據(jù)和證據(jù)解釋。對于實在不可理喻或家庭有困難的,我們也就原諒并在心里免除他們的費用了。現(xiàn)在大家理解了,這種激烈沖突基本沒有了。
徐建華:最早是在2023年,澳門理工大學的學生沈佳璐在新美安做一個增加社區(qū)凝聚力的項目,主要是組織居民吃飯、唱歌聊天,邀請我作為觀察員參與。后來華南理工大學的何志森教授發(fā)起了“澳門國際藝術雙年展”在新美安的社區(qū)互助項目,我也深度參與其中,為他們出謀劃策。我覺得這個社區(qū)很有意思,進來后就感覺“離不開”了。今年暑假,何老師組織了兩個星期的工作坊,分為安全感知組、串門組、中庭組等做藝術項目。我也經(jīng)常來幫他們出謀劃策。
很多創(chuàng)意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涌現(xiàn)的。比如為了讓紅姐做的事被更多人知道,我們想到以何老師駐地藝術家的名義,邀請紅姐工作的學校校長帶學生來參觀。起初沒有回音,后來有次講座我們邀請紅姐上臺分享,被澳門大學報道了,紅姐學校的校長看到后,突然決定要給紅姐拍紀錄片,讓全校師生學習她。
這件事從藝術角度看,是公共藝術對社區(qū)的一種介入,它成功引起了大眾、媒體、政府和普通居民的關注。對于普通居民來說,這是一種非常成功的藝術賦能。
![]()
紅姐和徐建華在為澳門本地來參觀展覽的學生講解展覽
![]()
——“創(chuàng)造了交流的機會,消除了很多由猜測產(chǎn)生的隔閡”
如此城市:第一期工作坊時,學生們是靠打掃樓道才真正打開了局面,其中有一句話是“沒有紅姐這個活動做不下去”。您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紅姐:記得。2023年8月,沈佳璐同學找到我,想在新美安做社區(qū)互助活動,問我怎么才能讓居民接納他們。我告訴她,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幫居民把樓梯掃干凈、把亂貼的小廣告清理掉。居民看到這些年輕學生這么乖,愿意做這種臟活累活,接受度一下子就提升了。
![]()
當時真的很多居民在群里夸贊這些學生。趁著這個氛圍,我就解釋說這是理工大學的學生來做社會調(diào)研,了解大家的生活習俗,請大家不要見怪。后來舉辦了美食分享會,我做了幾道拿手菜,很多熱心居民也端出自己家鄉(xiāng)的美食,大家在中庭一起聊天,第一次接觸非常成功。到了今年3月,何教授提議把雙年展的一個展點放在新美安。起初我很懷疑,覺得藝術是高雅的東西,放在我們這個破舊社區(qū)會不會“掉價”,也沒人來看。但何教授說“只要有一個人看就算成功”,我就放下了包袱,還租了個單位作為展點。
我當時也希望能借展覽的機會,讓更多居民了解我們在做的事,支持成立業(yè)主會。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開展一個多月來,不僅吸引了香港、上海、廣州等地的游客,還有很多澳門本地“三無大廈”的居民來參觀,學習怎么管理大廈。我也毫無保留地分享了從第一步怎么做,到如何利用電影拍攝場地的收入作為維修基金的經(jīng)驗。以前收樓梯電費要兩個星期,這次在老師和學生的協(xié)助下,不到一天就收齊了80%。很多居民,甚至是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老鄉(xiāng),看到我都能做成這些事,也覺得自己有了力量回去改變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
如此城市:資料顯示新美安住戶中有65%是本地居民,35%是外籍勞工。在2023 年工作坊開展前,他們是怎么相處的?
紅姐:以前基本是各過各的,沒什么交流。我也很少關注他們,甚至連大廈燈不亮都沒人管,開會也湊不齊10個人。大家普遍覺得成立業(yè)主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對于外勞,因為作息時間不同——尼泊爾、菲律賓籍的勞工多在賭場做夜班安保,我們是白天上班——加上語言不通,頂多點個頭,完全沒有深交。
![]()
如此城市:工作坊結(jié)束后大家一起吃的那頓飯,我看到有學生領著外籍勞工下來聚餐。這似乎是一個轉(zhuǎn)折點,您當時是什么感覺?
紅姐:那次確實打破了隔閡。通過學生的翻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很友善的一群人,也很愿意參與社區(qū)事務,只是以前不知道該怎么幫。我以前以為他們冷漠、不愿意付出,溝通后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這樣,只要他們有空,都很樂意幫忙。
如果不懂英語,就靠學生或懂英語的鄰居翻譯。雖然因為作息時間黑白顛倒,很難約到一起洗樓梯,但在晚上的美食分享會上,他們都很積極。最讓我改觀的是,我洗樓梯借水時,問五六戶本地居民可能才有一戶同意,但外勞大概問三戶就有一戶同意,而且堅決不收我給的水費,甚至還有人主動加入幫忙。
我覺得他們其實更大方、更愿意承擔責任。
![]()
如此城市:您最喜歡他們做的哪道美食?
紅姐:最喜歡他們的奶茶,又香又滑,比外面店里的還好喝。還有一種炸的小吃,不焦不糊,口感很好。另外印象很深的是越南、菲律賓、尼泊爾的朋友喜歡生吃蔬菜,像葉子、蘿卜、西紅柿拌在一起吃,和我們習慣煮熟了吃很不一樣。
![]()
徐建華:核心還是創(chuàng)造了交流的機會。以前因為語言障礙和生活習慣差異比如廣東人燒香,外勞喜歡在門口晾很多衣服,雙方產(chǎn)生了很多誤解。本地居民可能會把環(huán)境臟亂、甚至內(nèi)衣丟失等問題歸咎于外勞,給他貼上“臟亂差”的標簽。但實際上,外勞也在默默打掃衛(wèi)生,只是大家看不見。工作坊提供了一個平臺,讓大家看到了彼此的共同點和善意,消除了很多由猜測產(chǎn)生的隔閡。
![]()
——“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照顧這個社區(qū)或者是自己關心的人”
如此城市:大廈里很少有年輕人。為什么新美安大廈會形成現(xiàn)在這種人口結(jié)構(gòu)?
紅姐:年輕人結(jié)婚有能力后,大都搬到有電梯、環(huán)境更好的地方去了,這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這在港澳地區(qū)很普遍。新美安在1976年建成時曾是豪宅,80年代周邊還是鐵皮屋和菜地。90年代這里變成了制衣廠聚集的工業(yè)區(qū),我 1999年來這里打工時,到處都是工廠。后來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工廠搬走了,現(xiàn)在變成了這種混合居住的狀態(tài)。
如此城市:這次展覽的名字叫“照護的藝術”,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
徐建華:這是何老師提煉的。因為在這個社區(qū)里,以紅姐為代表的很多人,前前后后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照顧”這棟大樓。
紅姐:以前的管理可能是收費服務,但我這一代是純義務的。何老師覺得這種無私的付出很難得,稱之為“藝術”。其實除了我,很多居民也在出力。
徐建華:是的,比如“貓叔”。大家以前覺得他養(yǎng)那么多貓搞得環(huán)境很臟,但和他深聊后發(fā)現(xiàn),他是為了抓老鼠才養(yǎng)貓,而且是因為有愛心,不忍心看貓流浪。再比如那位“走水”的阿叔,大家以前覺得他又兇又摳門,連幾十塊管理費都不交。但今天我和他聊了很久,才知道他這么大歲數(shù)還辛苦帶貨,是因為他在緬甸的兩個哥哥家園被炸毀,他要賺錢寄回去支持家人。
紅姐:這讓我非常驚訝。我以前也以為他就是個“壞人”、“吝嗇鬼”,知道真相后我對他完全改觀了。他那么大年紀,每天走得腿都軟了,不是為了自己享樂,而是為了親人,這其實也是一種偉大的“照顧”。
徐建華:所以說,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照顧這個社區(qū)或者是自己關心的人,只是缺乏溝通。當溝通建立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壞人”背后都有他的邏輯和苦衷。
徐建華:最成功的是增加了社區(qū)的“可見性”。不僅讓大廈內(nèi)部居民看到了建立業(yè)主會的重要性,也讓整個澳門社會看到了這棟大樓。澳門人均 GDP 全球第二,但在金碧輝煌之下,還有這樣的社區(qū)需要被看見、被改善。具體展品中,我很喜歡藝術家張曉的作品。他在新美安住了5天,創(chuàng)作了36本雜志,比如拍水管、拍中元節(jié)路邊的“燒衣(祭祀)”痕跡,甚至把新美安包裝成房產(chǎn)廣告,充滿了諷刺和深意。
![]()
![]()
紅姐:我最滿意的是公布了“公共收支表”。財務透明是大家最關心的,公開出來大家就放心了。另外,看到大家因為展覽而凝聚起來,愿意站出來管理自己的社區(qū),這是我最欣慰的。
![]()
如此城市:新美安已經(jīng)佇立了快50年。你們希望未來5年、10年甚至20年后,這里會是什么樣?
紅姐:徹底重建、拆遷牽涉太多業(yè)主利益,十年內(nèi)恐怕很難實現(xiàn)。我希望這五年能先成立業(yè)主會,爭取政府資助,把大廈修補好,讓它變得更堅固、更安全。
徐建華:我也不覺得大拆大建是最好的出路。新美安這種建筑結(jié)構(gòu)很有特色,一層樓幾十戶,對面樓也能看見,其實非常有“人情味”,像個垂直的村落。現(xiàn)在的商業(yè)住宅門對門都不認識,反而不如這里容易建立社區(qū)感。未來10年20年,我希望能建立起可持續(xù)的公共服務體系,無論是居民自發(fā)還是引入市場力量,只要有了服務,維護好公共空間,這個社區(qū)就不會潰敗,反而會因為獨特的人情味和影視價值變得更好只要邁出溝通的一步,建立公共服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