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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人之道
那本筆記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皮革封面已經被摩挲得發亮,邊緣泛黃,像一片被歲月浸透的梧桐葉。偶爾夜深人靜時,我會把它取出來,并不翻開,只是看著封面出神——那上面沒有任何字跡,可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一個關于“如何做人,如何管人”的黃昏。
父親說,人心是世間最難琢磨的物事。他第一次領悟這一點,是在一個初秋的清晨。廠里新來的大學生,眼睛里有種不管不顧的光,像剛磨好的刀。他在會上駁了所有人的面子,言辭鋒利。父親沒有說話,只是會后的茶水間里,他讓人遞了句話——讓年輕人去檔案室待一個月,整理那些沒人碰的舊文件。起初是懲罰的意味,可漸漸地,在那些發黃的紙張、過時的報表里,年輕人眼里的光,從憤怒的火,慢慢淬煉成沉靜的碳。父親后來說:“新刀太利,易折,也易傷人。得讓它自己找到鞘。”
他總在相似的情景里,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處置。老主任開始懈怠時,父親什么也沒說,只是每天清晨,在老主任的茶杯旁,放上一枚新采的桂花。第一天,第二天……到第七天,老主任提早半小時到了車間,把父親的茶杯也沏上了茶。那是一種不需言語的敲打,是歲月與歲月之間的懂得。
最讓我震撼的,是那年廠子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人心像秋風里的葉子,眼見著要四散飄零。父親在職工大會上,用粉筆在黑板上畫——畫新廠房明亮的窗,畫宿舍樓前孩子們玩耍的沙坑,畫食堂里冒熱氣的湯。臺下有人小聲嘀咕:“又畫餅。”父親聽見了,手沒有停。兩年后,那些畫面一寸寸從黑板上走到了現實里。當年嘀咕的老師傅,退休時拉著父親的手:“那餅,真香。”
原來“畫餅”的深意不在“餅”,而在“畫”——你得讓所有人先相信有那么一幅畫面,然后一起把它畫成真的。
最難的那些決定,往往最沉默。他不得不讓一批工人離開時,在辦公室坐了一宿。清晨推開門,眼睛布滿血絲,可背挺得筆直。很多年后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他給每個離開的人都寫了推薦信,還從家里本就不多的積蓄里,勻出一份“餞行錢”。“淘汰”兩個字,在紙上冰冷堅硬,可在父親那里,是溫的,帶著歉意和不忍的體溫。
他懂得什么時候該“殺雞儆猴”——選了副廠長的侄子,因為那只“雞”足夠大,也真的犯了錯。也懂得什么時候該“分權架空”——當最得力的副手功勞高到所有人都仰望時,父親把他調去了看似更光鮮、實則遠離核心的位置。旁人說這是權術,是“杯酒釋兵權”。可多年后,那位副手自己成了企業家,端著酒敬父親:“若不是當年那一調,我怕是要在那點功勞上睡到老,睡到死。”
有些智慧甚至是殘酷的。危機爆發時,必須“棄卒保車”。他開除了跟了二十年的倉庫主任,那夜他書房的光亮到天明。可沒人知道,之后十年,主任家孩子的學費,都是父親以“廠里補助”的名義寄去的。父親說:“卒是棄了,可下棋的人,心也跟著那卒去了。”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管人,最后管的都是自己。”所以當親信膨脹時,他削權;當刺頭挑釁時,他不急不惱,只是讓那人一拳打在空氣里;當內斗激烈時,他有時“隔岸觀火”,等那火自己燒出個分明。這不是冷漠,是深知人性里有些藤蔓,得讓它自己纏繞、枯死,旁人若急著去扯,反會傷了整片林子。
而最深的智慧,藏在最后三年。新廠長年輕氣盛,銳意改革,父親退居二線,幾乎不再說話。有人替他抱不平,他只笑:“長江后浪推前浪。”只在一次關鍵的當口,新廠長的方案眼看要出大紕漏,父親才斟了一杯茶,輕輕推過去:“這個地方,是不是可以這樣想想?”那杯茶的溫度,那句話的分寸,是三十年光陰熬出來的火候。
如今我也到了要“馭人”的年紀。深夜翻閱那些泛黃的紙頁,忽然明白——父親記下的哪里是什么“術”?那分明是一個人在權力、責任與人性的夾縫中,如何保持站立,如何保持溫暖的三十年跋涉。
筆記的最后一頁,墨跡很淡,是父親病中最后的手筆:
“所謂馭人,實是馭己。不辜負自己,方能不辜負那些,把明日托付給你的人。”
窗外,又一年梧桐葉開始落了。我把筆記合上,放回原處。有些重量,需要一生的時間去掂量;有些道路,需要先走完別人的三十年,才能找到自己的第一步。父親的馭人之道,終究化成了我骨血里,對人性那復雜幽微處,永遠保持的敬畏與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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