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爸爸來了

十天過去了，但是心里仿佛有一個坎，始終跨不過去。有太多揮之不去的遺憾壓在心頭，不能不放下的卻依然放不下。

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我怎么也無法接受，前幾天見他的時候，我還和哥哥說，看他的氣色，隨便也要活到九十歲往上，但是離開家僅僅三天，就成了天人永隔。

回家的路上，腦子中一直回蕩著一個聲音“不可能”，但是自己心中又何嘗不知道，這就是現實。

1

十幾年前，收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我一瞬間把電話都扔了，連夜坐長途車往回趕，回到家已是半夜，然而進家門就只能看見母親的遺體。

那一天我也不敢相信，因為早上還和母親打電話，她還在地里干農活，我撲在母親的遺體上放聲大哭，多么希望她能醒過來。幫忙的人拉過我，讓不要把眼淚落在遺體上，據說有什么禁忌。

母親去世時，還不到七十歲，毫無征兆地走了，那一刻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作為子女的我們，感覺到連一點孝心都沒盡到，離世時我們都剛剛結束春節返回城市工作。

而十天前，回到家，又是同樣的一幕。父親冷冷地躺在堂屋中，我跪在地上，趴在他的身邊，拉著他的胳膊，淚水肆無忌憚地落著。勸我的人，還是讓我不要把淚水落在遺體上了。

父親走了，八十六歲算得上高齡了，但心中總感覺有多少該做的沒做，該盡的孝心沒有盡到。曾經有多少想法，如今都徹底終結了，留下的只是冰冷而又殘酷的現實。

父親去世前幾個小時，曾給我打過電話，但是我沒有接上，再回過去就打不通了，很快便接到了噩耗。這幾天心里一直擱著——要是我接到那個電話，可能就不會發生，最起碼也在最后時候，和父親說說話。

但是現實是容不得假設的，更容不得后悔，回答我們的就是這么冷冰冰的現實，所有的遺憾都只能讓自己痛苦地接受。

2

臥室桌子上，前幾天我們送回去的奶、水果等都還在，灶臺上的盆子里，前幾天割的鮮肉，也還在腌制著。房子旁邊的大白菜、白蘿卜長得蓬蓬勃勃，新栽的包包菜、萵筍都已緩過來。就連那株落光葉子的杏樹，卻在冬天不合時宜地開花了。

這大山坳里的家，就這樣突然間要畫上一個休止符了。

走出門，看著這個熟悉卻瞬間極度陌生的世界，看著幫忙的人在里里外外地忙碌，自己的靈魂仿佛已經飛到了一個高處，在審視自己的軀殼。

如果真有靈魂，多想讓自己靈魂出竅，去追回遠走的親人啊。

母親在世的時候，干了很多農活，除了田地里的莊稼，還養了十幾頭豬，心勁很大。我們怎么阻止他們都不行，讓他們少干點活，多注意身體。但是他們就是不聽。

母親走了，也沒養豬了，莊稼也不種了。只是房子周邊種了些菜，父親把菜地打理得很好，自己吃不完，我們每次回家都要帶走一些，村里人路過他還會送人家一些。

父母想的就是自己趁著身體還好，多賺點錢，給孩子減輕點負擔。我們曾經常勸他們說：“你們要是受個傷得個病，賺的錢還不夠醫藥費?！钡钦l能想到，連傷病的機會都不給留呢？

災難一來，就把人帶走了?！白佑B而親不待”，留下的痛苦太多了。

3

葬禮按照老家山區農村的習俗辦的，有專門的人員舉行儀式后，孝歌徹夜不斷，哥嫂、我和愛人輪流跪在棺材前燒紙，一直持續到天明。專業的殯葬團隊連夜將墓地打理干凈，早上就要下葬了。

墓地在老家旁邊，十幾年前已經修好了，然而老家房屋已經不在。父親住的地方是大哥的新家，離老家有三里路，需要翻一個山埡。

母親去世后，棺木是村鄰幫忙抬過去的，十六人分兩組輪流抬，中途不停歇。而父親去世后，是由殯葬隊伍辦理，用車拉到老家房后的路口，再由十六人合力抬到二百米外的墓地。

一切從簡的葬禮，仿佛掩不住內心的遺憾和痛苦，我舉著幡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哥哥抱著靈位，后面是長長的送葬隊伍。

天氣晴朗，但山區清晨的風十分凌厲。聽著身后人群的談話聲，我卻只能默默地走著，默默地流淚。

這熟悉大山，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因為父母在這生活著，所以我才經?；貋?。如今，這曾經有過一大家六小家近二十人的高石坎，和旁邊巔峰時期有一百多學生的大爐溝小學，老房子已經坍塌恢復成為耕地，只剩下幾座長輩的墳墓。

父母的墓地就在原來學校的房后一角，曾經有一眼泉水從那里流出來。

按照我們老家的傳統，墓地是提前修好的，去世后，直接將棺木放進墓穴掩埋就可。墓地選址和動工修建選時都是有講究的，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數，母親去世的那天，剛好是墓地修好的三周年。

4

棺材抬到墓地了，施工由專業隊伍完成，而我們還要進行下葬的祭奠儀式。在專門人員的指示下，我們照做就行。之后就是燒紙，我仿佛是麻木地做著這一切。

我跪在墓前，一把紙一把紙地燒著，熊熊燃燒的火帶起的風煙，時時會卷過人的臉。墓前燃燒的香蠟被大火烤著，燒得更快了。我用手去拾飛過去正在燃燒的紙時，觸摸到那冰冷的碑石已經烤得發燙。

旁邊的親戚說：“給你媽說幾句話，你爸爸去陪她了?！蔽夷卣f：“媽，爸爸來了……”那一刻淚水瞬間淹沒了我的世界。

媽，爸爸來了！而我們卻再也沒有爸爸了。父母在，家就在。爸爸走了，這個曾經熱熱鬧鬧的高石坎，就只剩下幾座孤墳和曾經為了修房安家在陡坡上扎下的長長的高高的石坎，以及房前屋后大片茂密的竹林了。

媽，爸爸來了！我們再也不能照顧爸爸了。如果泉下還能相遇，你們就好好地相互照顧吧。這個世界有太多遺憾都是無法去彌補的，我只能用淚水去沖刷自己的傷悲，沖刷出永遠抹不去的傷痕。

記得十幾年前的那個深夜，我和侄子回到家，爸爸對侄子說：“孫兒，婆沒了！”而此時，父母都被掩埋在眼前的土堆中，我的家沒了，甚至連回家的路，也沒有了。

紙錢燃起的火炙烤著，冬天被我燒燃了，關于故鄉關于童年的記憶也被我放在火中焚燒著。透過火光，我看著碑上的文字，仿佛能看見父母的樣子，能看見曾經成長的點點滴滴。

然而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在耳邊說：“墓碑不是我的父親，墓碑不是我的母親！”

5

辦完喪事，離開大山的路上，回頭看看老家的路，多少舊事依然在眼前盤旋。父親、母親在我們每一次離開、回來的時候，都是那樣的送行或者迎接到很遠。

記得十五年前的夏天某日，我回老家，帶了不少行李，那時回家的路沒有硬化，洪水沖過的機耕路面坑坑洼洼。父親背著喇叭背籠接我，背上我的小行李包，讓我在背后拖著行李箱。我要和他換，他卻不讓，說我不習慣。

父親是不善于表達自己感情的，他更愿意踏踏實實地做事。也許很多事他都已經力不從心了，但是他卻愿意為孩子們扛起來，無論孩子已經多大，自己已經多么年邁，在他面前，孩子永遠都是孩子，他都會為孩子撐起一片天。

父親的愛就是那樣簡單，看起來是自然而然地做出來的，是因為他已經做了幾十年了。而我們卻也習慣了，在他這座山前，安穩地歇息。

而如今再回頭，那條路空蕩蕩的，仿佛失去了起點也失去了終點?；丶业穆飞蠜]有了家，路還算什么呢？多想再走一次，再看看父親的身影，哪怕是背著背籠佝僂的樣子啊！可這一切，都已不能夠。

大山，終將成為永遠的記憶，父母都留在了山中。也許從此也只能是除夕、清明回老家祭掃了。童年和青春的記憶也都將零落在這漫長而寂寞的山道上。

十五年前寫下的那首《父親的喇叭背籠》此時仿佛扣在了我的心頭，又仿佛自己在背籠之中，隨著父親緩慢的腳步，一路搖啊搖，搖成了這一生都走不完的眷戀。

肅竹2025.12.20.15：23于勉縣

附：

《父親的喇叭背籠》

肅竹

山路還是那樣坎坷

家還是在遠方

故鄉的記憶在夏天的絢爛中變得哀婉

家不遠

回家的路卻是那么漫長

母親還在門口額首佇望

父親的喇叭背籠

背著兒子回家的行李

彎彎的前傾

是背籠的弧度適應父親漸駝的脊梁

是父親的脊梁適應背籠前移的重心

是父親前傾的姿勢適應坡路的斜度

夏天的陽光

在色彩絢爛的山村成了汗水

父親的喇叭背籠

背著兒子思念

背著對兒女們的想念

多少個夏天不在家鄉

故鄉的容顏在記憶中隨季節變遷

路邊的小花肆意絢爛的開著

父親若無覺察的一步步走著

喇叭背籠擋住父親背影

喇叭背籠裝滿了身后兒子的淚水

文：2012年6月17日于西安

圖：2011年6月28日于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