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嫁女都講究“十里紅妝”,紅綢裹著金銀,箱柜堆滿綾羅,可小芳出嫁那天,卻只抬來一只上了鎖的舊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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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當場就翻了臉,當著滿村人的面啐了一口:“窮家丫頭,裝啥貴重?鎖得跟個鐵疙瘩似的,怕人偷咋的?”小芳垂著頭,手指絞著衣角,一句話也不敢回。只有她娘在人群后抹淚,那鎖,鎖的不是財,是閨女半生的苦。
后來村里人都知道,小芳是外鄉買來的媳婦。她總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白日里在灶間忙活,夜里就縮在柴房角落。有回我娘撞見她蹲在井邊,就著月光在紙上寫字,手抖得厲害,墨汁濺得到處都是。我娘問她寫啥,她慌忙把紙塞進懷里,只說是記菜譜。可她分明在哭,眼淚砸在紙上,洇出一個個黑乎乎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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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對小芳刻薄得很。冬天讓她用冷水洗衣,夏天趕她去曬谷場守夜,稍有差池就甩臉子:“買個啞巴還挑三揀四?能生娃就行!”小芳確實啞,自打進門就沒聽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可有一回,我親眼見她盯著學堂里的娃們發呆,嘴唇翕動,像是想說什么,卻終究只咽下了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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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上,小芳懷了身子。村里女人都說她命好,總算熬出頭了。可她肚子越大,人卻越瘦,夜里常聽見她屋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有回我送雞蛋給她補身子,瞥見她藏在枕頭下的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歪歪扭扭像螞蟻爬,還沾著淚痕。我沒敢多問,只把雞蛋輕輕擱在桌上。
難產那夜,雨下得跟潑水似的。小芳在屋里痛得打滾,婆婆卻攔著不讓請穩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省下錢給家里添頭豬多好!”直到聽見嬰兒啼哭,人卻沒了氣。丈夫紅著眼撬開嫁妝箱,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摞摞信紙,用麻繩捆得緊緊的。
信紙泛黃發脆,一翻開就簌簌掉渣。最早的日期是十年前:“娘,我被賣到山溝里了,這里的人不讓我說話。您快來救我啊!”后來的字跡越來越亂:“他們打我,說啞巴不值錢,但我偷偷攢了路費,再過半年就能跑……”再往后,墨跡里混著血漬:“我懷孕了,他們盯著我,我不敢逃了。可娃要是活下來,求您告訴他,他的娘不是啞巴,會寫字。”
最后一封信壓在箱底,日期正是她出嫁前夜。紙邊還粘著干涸的血痂:“娘,他們要鎖我一輩子了。您若找不到我,就把這些信燒了,別讓人知道……”丈夫攥著信紙嚎啕大哭,全村女人紅著眼眶圍過來。那嫁妝箱鎖著的,哪里是紙?分明是一個女孩被偷走的半生,被碾碎的尊嚴,和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
小芳的墳前年年開野花,她兒子被丈夫送回了娘家。去年我進城,在車站看見那孩子,背著書包,嘴里念著拼音。他跟我說:“我媽教我寫過字,她說‘人活著,得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風掠過他稚嫩的臉龐,我突然想起那箱信紙——原來沉默的鎖,終究沒能困住一顆想要發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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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村里再嫁女,嫁妝箱依舊紅綢裹金。可總有人會在夜深時,想起小芳柴房里那盞煤油燈,想起她顫抖的手在紙上刻下的字。那些字像種子,埋在土里十年,終于破土而出,長成了另一個孩子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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