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幻文學掙脫技術奇觀的桎梏,轉向對人性本質與存在真相的叩問,便獲得了穿越時空的思想重量。黎珮琳的長篇小說《裂縫十五年》以“烏鴉”與“蜻蜓”為核心隱喻,構建了一個橫跨十五年的時空迷宮,將實驗操控、平行世界、人性異化等元素編織成一張致密的敘事網絡。小說通過視角轉換的敘事詭計、怪誕詭譎的場景建構、復雜多義的人物塑造,將科幻元素與文學敘事、哲學思考深度融合。不僅講述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復仇與反抗,更深刻反思了人類中心主義下的生命倫理、權力異化與認知困境。作品以十五年前四個孩子從老公寓電梯消失開篇,以世界末日的降臨收尾,中間穿插現實世界與裂縫世界(里世界)的反復交織、過去與現在的時空重疊,形成了“因果循環”的敘事閉環。烏鴉與蜻蜓的核心隱喻貫穿始終,既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線索,也承載著作品的哲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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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敘事藝術:視角轉換與場景建構的雙重迷宮(一)視角轉換:全知與有限的辯證,操控與反噬的隱喻
敘事視角是小說的靈魂,《裂縫十五年》最精妙的敘事策略,在于通過有限的視角轉換,完成操控者與被操控者的身份倒置,構建起多層次的敘事張力。小說整體采用零聚焦全知視角,如同上帝之眼俯瞰著現實世界與裂縫世界的交織,讀者得以窺見赫杰的實驗陰謀、陳彥的記憶覺醒、尚關潔的暗中相助,以及各個角色在時空裂縫中的掙扎。這種全知視角為故事的懸疑感奠定了基礎,讓讀者始終處于知情又不全知的狀態——我們知道赫杰是實驗主導者,卻不知其行為的原始動機;我們看到陳彥反復進入循環,卻難辨現實與幻象的邊界。
而小說中僅有的兩次視角轉換,成為破解敘事迷局的關鍵鑰匙。第一次視角轉換從全知視角轉為第一人稱有限視角,“我”作為動物園管理員赫杰,對白烏鴉懷有特殊的敬畏之情:
“我厭倦了動物園的清掃和喂食工作,唯獨對白烏鴉持以敬畏。某一天我發現了烏鴉胸口處的灼傷,夢里我變成了它。白烏鴉的病情愈發嚴重,我抽出它的一根黑色羽毛后,它開始燃燒,直到變成了一塊烏黑的朽木。”(《裂縫十五年》第十一章)
此時的敘事刻意留白,未直接點明“我”就是縱火者,僅通過“我”的心理活動與行為細節,暗示其對烏鴉復雜的情感——既有敬畏,又有隱秘的破壞欲。
緊接著,第二次視角轉換發生,“我”成為了那只受虐的烏鴉:
“我的雙手被強力震飛到籠角,沾了血的翅膀從脊梁上刺出,肺像要炸裂,旁邊籠子里的動物興奮狂叫,張裂的翅膀向下掉落燒爛后的灰燼,傳來管理員的怒罵‘你在干什么!’”(《裂縫十五年》第十一章)
這兩次視角轉換形成了強烈的互文與反轉。當管理員視角與烏鴉視角重疊,讀者恍然大悟:赫杰既是傷害烏鴉的施暴者,也是這場暴力的隱性承受者。他拔掉烏鴉羽毛導致其燃燒的瞬間,自身也開始變異,背脊拱起、翅膀從脊梁刺出、羽毛脫落燒爛,完成了從操控者到籠中之物的身份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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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視角切換的深層意義,在于顛覆了傳統敘事中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表面上,赫杰以動物學家的身份掌控著實驗,將人類視為改造世界的主宰;但從烏鴉視角的補充與結尾烏鴉俯視世界的隱喻來看,整個實驗與時空裂縫的存在,本質上是烏鴉被人類傷害后,對人類發起的一場跨越時空的復仇。全知視角的宏觀敘事與有限視角的微觀體驗相結合,讓敘事既具有全局的懸疑張力,又飽含個體的情感重量,最終指向因果循環的核心命題——人類對其他生命的暴力,終將以某種形式反噬自身。
(二)場景轉換:現實與幻象的交織,空間符號的隱喻性
如果說視角轉換是《裂縫十五年》的敘事骨架,那么場景轉換則是其血肉,構建起一個現實與幻象交織的空間迷宮。小說中共出現十次主要場景轉換,從老公寓的電梯到裂縫中的里世界,從夢境中的爆炸現場到廢棄的工人食堂,每一次場景切換都打破了時空的線性邏輯,讓讀者與角色一同陷入“真假難辨”的認知困境。這些場景并非隨意設置,而是承載著深刻的隱喻意義,成為推動情節、塑造人物、揭示主題的重要載體。
小說以十五年前四個孩子從老公寓電梯消失開篇,電梯作為第一個核心場景,既是現實與里世界的連接點,也是禁錮與突破的象征。十五年后,陳彥與當年的目擊者重返電梯,試圖尋找真相,卻意外進入裂縫中的世界。電梯的封閉空間如同一個時空膠囊,將過去與現在、現實與幻象壓縮在一起,暗示著人類的記憶與創傷無法被時間輕易掩埋,終將以某種形式回歸。里世界的場景則將怪誕性推向極致,天空碎晶體拼成的嬰兒臉、無五官的行人、水中海藻般的暗綠色老者面容、巨蟲、紐倫堡鐵處女、有著人類頭骨和肌肉的蝸牛、尸狗、半張臉的千手觀音等無數變異怪種,這些超現實場景并非單純的科幻奇觀,而是人類內心恐懼與暴力的具象化呈現。
其中,“廢棄工人食堂”的場景極具象征意義:
“長桌有雙人上下床那么高,有籃球場那么大,上面放著上千碟盤子,食物已經腐爛發臭,仿佛是一個巨人在這里進餐完畢。”(《裂縫十五年》第十四章)
結合赫杰曾將幼年小雪端上餐桌、晚宴上出現炸蝴蝶的情節,這個巨型餐桌隱喻著人類對其他生命的吞噬——當人類以主宰者自居,將其他生命視為滿足自身欲望的食物或實驗品時,最終也會構建起一個吞噬自身的暴力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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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夢境中帶著烏鴉頭套的人捧著爆炸蛋糕的場景,是對十五年前公交車爆炸案創傷的扭曲再現。陳彥奔上樓梯卻被人窮追不舍,樓梯旁帶著烏鴉頭套的人捧著蛋糕走來,而蛋糕實則是即將爆炸的炸彈。蛋糕作為慶祝的符號與炸彈的毀滅屬性形成強烈反差,暗示人類歷史中救贖與暴力的虛偽交織——赫杰表面上在公交車爆炸案中拯救了五十六人,實則是為了將他們作為實驗對象,所謂的救贖不過是暴力的偽裝。
場景轉換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模糊現實與幻象的邊界,呼應“蜻蜓復眼”的隱喻。小說中多次出現“夢境中的現實”與“現實中的夢境”:陳彥在里世界中做夢,夢見現實世界的爆炸;醒來后卻發現自己仍在里世界,而夢中的細節又在后續情節中不斷重現。這種“套娃式”的場景結構,如同蜻蜓的三萬個復眼,每個場景都是一個看似獨立卻又相互關聯的平行世界,既不完全相同,也不完全相異。正如錄音帶中所說:
“你本以為只要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就能恢復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實際上不是。你現在正處于過去的時間,并且是極其相似的重疊空間,這讓你分不清真假,可是,兩邊都不是假的。”(《裂縫十五年》第十九章)
場景的不確定性,本質上是對人類認知局限性的隱喻——我們如同透過復眼觀察世界的蜻蜓,永遠無法看到完整的真相,只能在碎片化的認知中掙扎。
二、人物塑造:異化個體與群體困境的鏡像(一)核心人物:從“操控者”到“異化者”的蛻變
《裂縫十五年》的人物塑造擺脫了扁平化的善惡對立,每個核心人物都是復雜的矛盾體,其命運軌跡既推動著情節發展,也折射出人類在權力、欲望與創傷中的異化困境。其中,赫杰(C博士)的形象最為立體,他既是實驗的操控者,也是自身欲望的囚徒,更是人類中心主義異化的典型代表。
赫杰的人生軌跡呈現出清晰的異化過程:從動物園管理員到動物學家,從烏鴉的傷害者到世界的改造者,他始終在追求一種主宰權。作為動物園管理員時,他對白烏鴉懷有敬畏,卻又因隱秘的破壞欲抽出其羽毛,導致烏鴉燃燒;這種對掌控生命的渴望,推動他成為動物學家,將人類視為改造世界的材料。他制造公交車爆炸案、老公寓電梯失蹤案,將幸存者作為實驗對象,反復清洗他們的記憶,試圖構建一個潔凈世界。在他的認知中,自己的行為是對人類的救贖,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完美,卻無視了他人的痛苦與生命的尊嚴。
赫杰曾向陳彥辯解,十五年前的電梯事件中自己拯救了所有孩子,試圖將暴力行為包裝成救贖。但從行為本質來看,他所謂的拯救不過是為實驗篩選對象的手段。1998年的公交車爆炸案中,他救了包括陳彥在內的五十六人,卻給陳彥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使其成為自己的實驗對象,反復循環進入里世界。每完成一次實驗,陳彥腦中的數據就會被清洗一次,這種以拯救之名行操控之實的行為,正是其異化的核心體現。
但赫杰本質上是一個異化的悲劇人物。他的改造欲源于內心的空虛與創傷。作為管理員時,他厭倦了重復的清掃與喂食工作,渴望做出大事來證明自身價值;而傷害烏鴉的行為,讓他陷入深深的心理扭曲,最終將對自身的不滿轉化為對世界的報復。他在實驗中看似掌控一切,實則被自己的欲望與愧疚所操控。他反復回到1998年,試圖讓陳彥重新進入里世界,本質上是在尋求因果閉環的救贖,卻始終無法擺脫烏鴉給他造成的陰影。當他最終被自己創造的怪物世界反噬,成為里世界與現實世界崩塌的導火索時,其形象完成了最終的隱喻:人類對權力與欲望的無限追求,終將導致自身的毀滅。
與赫杰相對的,是“蜻蜓”的化身——陳彥。如果說赫杰代表著“操控與異化”,陳彥則代表著“覺醒與反抗”。陳彥是十五年前公交車爆炸案與老公寓電梯失蹤案的雙重幸存者,童年創傷讓他成為赫杰實驗的最佳對象——他有著280000多只復眼,能夠感知多個平行世界,成為赫杰觀察里世界的工具。在實驗中,他反復被清洗記憶,循環進入里世界,卻在藥物抗體的作用下逐漸覺醒,開始回憶起之前的事,最終拒絕了赫杰的邀請,成為打破循環的關鍵。
陳彥的人物形象是從被動承受者到主動反抗者的轉變。他最初被童年陰影所困,重返老公寓的初衷是為了尋找真相、擺脫愧疚;在里世界的冒險中,他遭遇了各種怪物與怪事,也逐漸認清了赫杰的陰謀與世界的真相。他的復眼既是被赫杰利用的弱點,也是他覺醒的優勢——正是因為能夠感知多個平行世界的碎片,他才得以拼湊出記憶的真相,識破現實與幻象的偽裝。赫杰曾邀請他一起創造“完美世界”:
“這不是你應該呆的世界,然而,我們在那么多方面又如此神似,你是世界上眼睛最多的‘蜻蜓’,有著280000多只復眼,你能幫助我看到更多風景”“我們本來就該在一起。”(《裂縫十五年》第二十一章)
但陳彥最終選擇拒絕。這種拒絕不僅是對實驗的反抗,更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他明白,真正的完美不是掌控與改造,而是對生命的尊重與接納。陳彥的失蹤并非悲劇,而是一種象征:他擺脫了赫杰的操控,也擺脫了人類認知的局限,成為了連接多個平行世界的自由意志。
(二)次要人物:群體困境的縮影與救贖的微光
小說中的次要人物并非可有可無的陪襯,而是群體困境的縮影,他們的命運與核心人物相互交織,共同構建起異化與救贖的主題網絡。小雪的形象承載著創傷與成長的隱喻:她童年時被赫杰端上餐桌,成為晚宴上炸蝴蝶的原型,這種創傷讓她最初性格柔弱;但在與陳彥、馮子喬的冒險中,她逐漸變得堅強,最終在里世界中以雪的身份引導尚關潔和馮子喬,帶他們見到赫杰,使得兩人順利回到現實時空,成為救贖的微光。小雪的雙重身份——現實中的小雪與里世界中的雪,呼應了平行世界的設定,暗示著創傷既能摧毀一個人,也能讓人獲得重生,關鍵在于是否選擇反抗。
尚關潔是小說中的理性救贖者。作為陳彥的主治醫生,她最初對實驗一無所知,卻憑借醫者的良知與敏銳的直覺,通過錄音帶默默幫助陳彥。在陳彥與小雪失蹤后,她與馮子喬、杜霖一同踏上尋找真相的旅程,最終成為新的實驗對象,找到了公交車爆炸案被轉移的五十六個人,代價是他們也進入了赫杰打造的里世界。尚關潔的可貴之處在于,她始終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與對真相的追求,即使進入里世界,面對各種怪物與危險,也沒有放棄理性與良知。她與馮子喬順利回到現實世界,卻意外將里世界的怪物帶入現實,世界末日隨之降臨。這種救贖中的意外并非敗筆,而是深刻的隱喻:人類的救贖之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任何試圖打破異化循環的行為,都可能引發新的危機,但即便如此,對正義與良知的堅守仍不可或缺。
馮子喬、唐宗、阿古(端木神古)等人物,則代表著不同類型的“異化者”與“旁觀者”。馮子喬作為老公寓電梯失蹤案的目擊者,始終被愧疚感所困,他的行為充滿了猶豫與掙扎,最終在冒險中失去生命,成為群體困境的犧牲品;唐宗性格易怒,代表著被創傷扭曲的暴力傾向,他的存在暗示著創傷若不被治愈,終將轉化為新的暴力;阿古作為攝影師,以“旁觀者”的身份記錄著里世界的怪物:
開頭的幾張拍攝照是一組森林景觀,林中的色調很是怪異,其中還有一張渡船的特寫。在清冽的湖面上,它就像是浮在了空中,和陰郁的天空連成了一片。(《裂縫十五年》第二十一章)
他的作品《蜻蜓復眼》揭示了真相,卻也間接成為赫杰實驗的幫兇,其形象隱喻著旁觀者的原罪——沉默與漠視,本質上也是一種異化。
這些次要人物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群體異化的網絡:他們或被創傷所困,或被欲望所驅,或因沉默而沉淪,但在其中也不乏堅守良知、勇于反抗的微光。他們的存在讓小說的主題更加豐滿:異化并非個體的選擇,而是人類群體在權力、欲望與創傷中的共同困境;而救贖也并非孤軍奮戰,而是需要每個人堅守良知、彼此扶持。
三、隱喻體系:烏鴉與蜻蜓的象征密碼
《裂縫十五年》的深度,在于其構建了一個復雜而自洽的隱喻體系,其中“烏鴉”與“蜻蜓”是核心符號,它們相互交織、相互補充,共同承載著小說的哲學思考與主題意蘊。
(一)烏鴉:復仇與因果的象征
烏鴉在小說中出現十一次,每次出現都推動著情節發展,其象征意義也不斷豐富深化。最初,烏鴉是受害者的象征:它被赫杰傷害,翅膀被燒爛,成為人類暴力的犧牲品。小說開篇通過視角轉換,詳細描繪了烏鴉遭受的創傷,這一情節直接將烏鴉定位為人類暴力的承受者;但隨著情節的推進,烏鴉最終從受害者轉變為復仇者:
“一只黑烏鴉俯視下方,說著,沒有人能逃出它的裂縫。地核深處蔓延而出的遠古力量,終將讓可怕的生靈們蘇醒,重造屬于它們的世界。它們穿過時空的裂縫,延續十五年鍛造不同的空間記憶與場景地圖,為的是試驗出最適合它們生存的時空環境。”(《裂縫十五年》第三十一章)
小說結尾暗示著整個時空裂縫與實驗,都是烏鴉對人類的復仇——它通過構建多個平行世界,讓人類在自己制造的暴力與恐懼中掙扎,完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因果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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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的另一個象征意義,是全知與審判。烏鴉有著黑色的羽毛與銳利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審判者,俯瞰著人類的種種惡行。小說中,每當陳彥想要回憶起關鍵真相時,就會有一只烏鴉出現,打斷他的思緒。這只烏鴉既是赫杰操控的工具,也是烏鴉復仇意志的體現,它通過干預人類的記憶,讓人類永遠無法擺脫創傷與愧疚的循環。而烏鴉最終俯視世界的場景,則將其審判者的身份推向極致,當地核深處的遠古力量蘇醒,里世界的怪物涌入現實,世界末日降臨,這既是對人類暴力的懲罰,也是烏鴉復仇的終極實現。
此外,烏鴉還承載著異化與轉化的隱喻。赫杰傷害烏鴉后,自身發生變異,從操控者變成了被觀察者;而烏鴉被燒爛后,其意志卻轉化為時空裂縫的運行邏輯,成為掌控世界的隱形之手。這種傷害與轉化的關系,暗示著暴力無法真正摧毀生命,只會讓生命以另一種形式重生,并對施暴者發起反噬——這是一種深刻的生命倫理思考: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對任何生命的暴力,終將打破生態平衡,引發不可逆轉的災難。
(二)蜻蜓:認知與平行世界的隱喻
如果說烏鴉代表著復仇與因果,那么蜻蜓則代表著認知與平行世界,其復眼的結構成為小說敘事與主題的核心隱喻。蜻蜓的復眼由三萬個小眼組成,每個小眼都能看到不同角度的世界,既不完全相同,也不完全相異——這與小說中的平行世界設定形成完美呼應:里世界與現實世界、不同的平行時空,就如同蜻蜓的復眼,各自獨立卻又相互關聯,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世界圖景。
小說開篇即點明蜻蜓復眼的隱喻意義:蜻蜓的復眼由三萬個小眼組成,三萬個小眼看到的是一個世界,但又不完全是一個世界,因為角度的不同,呈現在每個小眼中的景象也不同,所以,我們不能說它相同,也不能說它不同,也許在三萬個平行時空里,不同的故事正在上演。陳彥作為“蜻蜓”的化身,有著280000多只復眼,這讓他能夠感知多個平行世界,成為赫杰實驗的工具,也成為他覺醒的鑰匙。他的記憶碎片如同蜻蜓復眼看到的碎片化場景,需要不斷拼湊才能接近真相——這隱喻著人類認知的局限性:我們永遠無法看到世界的全貌,只能通過碎片化的經驗與記憶,構建起對世界的認知;而所謂的真相,不過是多個碎片化認知的集合,不存在絕對的唯一真相。
蜻蜓復眼的隱喻還延伸到對現實與幻象的思考。小說中,現實世界與里世界相互交織,真假難辨,正如蜻蜓的復眼看到的場景,每個都是真實的,卻又都不是完整的真實。磁帶中提到,“兩邊都不是假的”,這種“真假共存”的狀態,正是蜻蜓復眼隱喻的核心:世界的本質是多元的,平行世界并非虛幻,而是世界的本來面貌;人類之所以困惑,是因為我們被單一的認知模式所束縛,無法接受世界的多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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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蜻蜓還象征著自由與反抗。蜻蜓能夠在多個平行世界中穿梭,不受單一時空的束縛,這與陳彥最終擺脫赫杰的操控、成為自由意志的象征形成呼應。當陳彥拒絕赫杰的邀請,選擇失蹤時,他就如同一只掙脫束縛的蜻蜓,在三萬個平行世界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自由——這種自由并非逃避,而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是對多元世界的接納與尊重。
(三)其他隱喻:暴力與救贖的符號網絡
除了烏鴉與蜻蜓,小說中的其他元素也構成了豐富的隱喻網絡,共同深化著暴力與救贖的主題。爆炸是小說中反復出現的符號,公交車爆炸案、生日蛋糕爆炸、電梯爆炸,每一次爆炸都象征著毀滅與重生——爆炸摧毀了舊的世界與記憶,卻也催生了新的覺醒與反抗。1998年的老公寓爆炸案給陳彥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十五年后,赫杰回到1998年再次制造公交車爆炸案,卻未能成功讓陳彥進入里世界;夢境中的爆炸蛋糕、電梯門打開時的爆炸,這些場景串聯起整個故事的時空線,既象征著赫杰暴力實驗的開端與延續,也暗示著反抗與覺醒的契機——每一次爆炸都是對舊秩序的摧毀,為新的可能創造空間。
籠子則是“禁錮與異化”的象征,動物園的籠子、里世界的牢籠、陳彥眼前的鳥籠,都暗示著人類在權力、欲望與創傷中的禁錮狀態;而赫杰從“籠外的操控者”變成“籠中的異化者”,則揭示了“禁錮他人者,終將被自己禁錮”的真理。烏鴉被關在動物園的籠子里,成為赫杰暴力的受害者;赫杰變異后,完成了禁錮與被禁錮的身份互換;幼年陳彥曾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成年自己,眼前的籠子里裝著一個丑陋的黑色怪物,那正是烏鴉:
“籠底就浸在血水里,像從那里吸血生長出來的一樣。”(《裂縫十五年》第二十四章)
籠子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人類與烏鴉的符號,暗示著禁錮的循環性。
小說中出現的半張臉的千手觀音,既象征著救贖的殘缺,也暗示著反抗的力量。千手觀音本是慈悲與救贖的象征,但半張臉的殘缺形態,暗示著人類世界中不存在完美的救贖,任何救贖都伴隨著缺憾與犧牲;而千手觀音的“千手”,則象征著多元的反抗路徑——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反抗異化與暴力,追求正義與良知。尸狗和人面蜻蜓等怪物,則是人類暴力與恐懼的具象化呈現,它們既是里世界的危險存在,也是人類內心陰暗面的投射——當人類釋放出暴力與恐懼,就會創造出毀滅自身的怪物。人面蜻蜓代表著陳彥,成為連接不同角色與世界的符號,暗示著人類暴力所催生的怪物,最終會反噬人類自身。
這些隱喻相互交織,形成了一張致密的符號網絡,讓小說的主題更加深刻、豐富。它們不再是孤立的象征,而是融入敘事、人物與場景之中,成為小說有機的組成部分,引導讀者在奇幻的故事中,思考生命倫理、認知局限與人類命運等深層問題。
四、主題意蘊:科幻外殼下的哲學叩問(一)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裂縫十五年》最核心的主題,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深刻批判。小說通過赫杰的實驗與烏鴉的復仇,揭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本質——將人類視為世界的主宰,無視其他生命的價值與尊嚴,肆意改造與傷害其他生命,最終必將引發生態失衡與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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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杰的行為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典型體現:他將烏鴉視為值得敬畏卻可操控的對象,隨意傷害;將人類視為實驗材料,制造爆炸案,清洗記憶,構建所謂的潔凈世界。在他的認知中,人類的利益與欲望是至高無上的,其他生命的痛苦與權利都可以被忽視。這種思維模式的本質,是對生命平等原則的否定,是對生態平衡的破壞。赫杰曾說:“我渴望做出大事,創造一個潔凈的世界”,但他所謂的“潔凈世界”,是以犧牲其他生命的自由與尊嚴為代價的,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極端表現。
而烏鴉的復仇,則是對這種思維模式的反擊——它通過構建時空裂縫與平行世界,讓人類體驗被操控、被傷害的痛苦,讓人類明白,所有生命都是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傷害其他生命,就是傷害自己。小說結尾,里世界的怪物涌入現實,世界末日降臨,這并非單純的科幻奇觀,而是對人類中心主義后果的隱喻。當人類持續以主宰者自居,肆意破壞生態平衡、傷害其他生命,終將引發不可逆轉的災難,走向自我毀滅。這種批判并非空洞的道德說教,而是通過具體的情節與人物,讓讀者感受到人類中心主義的危險性,從而引發對生命倫理的深刻反思。(二)對權力異化與欲望陷阱的反思
小說通過赫杰的蛻變,深刻反思了權力異化與欲望陷阱對人類的腐蝕。赫杰最初只是一個厭倦工作、渴望做出大事的動物園管理員,對烏鴉懷有敬畏之心;但當他獲得了“操控生命”的權力,欲望便開始膨脹,逐漸異化成為一個冷酷、偏執的實驗主導者。他的權力來自于對知識與技術的掌握,卻被欲望所操控,最終成為權力與欲望的奴隸。
赫杰的悲劇在于,他始終認為自己在“救贖”世界,卻不知自己早已陷入欲望的陷阱。他渴望通過實驗構建一個“潔凈世界”,本質上是渴望通過掌控他人與世界,證明自身的價值;但這種對權力與欲望的無限追求,讓他逐漸喪失了對生命的敬畏、對他人的同情,最終成為一個異化的怪物。他反復回到1998年,試圖重新操控陳彥,這種偏執的行為正是權力異化與欲望膨脹的體現——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實驗失敗,無法容忍他人脫離自己的掌控,最終被欲望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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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通過赫杰的經歷,揭示了權力與欲望的辯證關系:權力本身并非罪惡,但當權力被欲望所驅動,無視道德與倫理的約束,就會異化為傷害他人與自身的工具;而欲望本身也并非洪水猛獸,但當欲望失去節制,就會讓人陷入無盡的循環,最終走向毀滅。這種反思不僅適用于個體,也適用于人類群體。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追求更強大的權力與更豐富的物質欲望,這本身無可厚非;但如果這種追求無視生態平衡、生命倫理與社會正義,就會如同赫杰一樣,陷入異化的陷阱,引發各種社會問題與生態災難。小說通過科幻的形式,將這種反思具象化,讓讀者感受到權力異化與欲望陷阱的危險性,從而引發對自身行為與社會發展的深刻思考。
(三)對認知局限與存在真相的探尋
《裂縫十五年》通過“蜻蜓復眼”與平行世界的設定,探討了人類認知的局限性與存在真相的多元性。小說中,現實世界與里世界相互交織,真假難辨,每個平行世界都有其自身的邏輯與真相,這暗示著存在的真相并非唯一,而是多元的;人類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我們永遠無法看到世界的全貌,只能通過碎片化的經驗與記憶,構建起對世界的認知。
陳彥的覺醒過程,就是對認知局限的突破過程。他最初被赫杰清洗記憶,只能被動接受現實與幻象的交織;但隨著藥物抗體的產生,他開始回憶起過往的片段,逐漸拼湊出真相,最終擺脫了赫杰的操控,接受了多元世界的存在。這個過程暗示著,人類要突破認知局限,就需要保持對真相的渴望與對權威的質疑,不被單一的認知模式所束縛,勇于探索多元的存在真相。
小說對存在真相的探尋,并非停留在認知層面,而是延伸到生命意義的層面。陳彥最終的失蹤,并非悲劇,而是一種對多元存在的接納——他不再執著于“回到現實世界”,而是選擇在三萬個平行世界中,尋找屬于自己的生命意義。這種選擇暗示著,生命的意義并非唯一,而是多元的;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定義自己的存在,追求自己的價值。這種對存在真相的探尋,讓小說超越了單純的科幻敘事,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引發讀者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深刻思考。
(四)對創傷記憶與救贖之路的思考
小說以“十五年”為時間跨度,圍繞童年創傷展開敘事,探討了創傷記憶對個體與群體的影響,以及救贖之路的可能性。陳彥、小雪、馮子喬等人物,都深受童年創傷的困擾——公交車爆炸案、電梯失蹤案、被端上餐桌的經歷,這些創傷如同陰影,影響著他們的人生選擇與行為模式。
創傷記憶的本質,是對痛苦經歷的無法釋懷,是對自我認同的困惑與扭曲。陳彥最初重返老公寓,是為了尋找真相、擺脫愧疚;小雪最初性格柔弱,是因為童年被傷害的經歷;馮子喬的猶豫與掙扎,是因為對電梯失蹤案的愧疚。這些人物的行為,都受到創傷記憶的驅動,陷入了痛苦的循環。而赫杰的實驗,更是利用了這種創傷記憶,將其作為操控他人的工具,讓創傷不斷被重復、被強化。赫杰利用陳彥的創傷,將其變為實驗工具,加劇了創傷的破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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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說并未陷入對創傷的悲觀敘事,而是通過尚關潔的相助、小雪的成長、陳彥的覺醒,探討了救贖之路的可能性。這種救贖并非來自外部的拯救,而是來自內心的覺醒與行動的勇氣:尚關潔憑借良知,默默幫助陳彥;小雪擺脫恐懼,變得堅強,引導他人;陳彥突破記憶的束縛,拒絕異化,追求自由。這些人物的行為表明,創傷記憶并非不可擺脫,救贖之路就在腳下——只要保持良知與勇氣,勇于面對創傷、反抗異化,就能打破痛苦的循環,追求有意義的人生。尚關潔通過錄音帶默默幫助陳彥,這種無聲的支持成為陳彥覺醒的重要動力;小雪從最初的柔弱變得堅強,并在里世界中以“雪”的身份引導他人,完成了自我救贖;陳彥最終拒絕加入赫杰的實驗,擺脫了創傷與操控,實現了精神上的自由。
這種對創傷記憶與救贖之路的思考,讓小說具有了強烈的現實意義。在現實世界中,每個人都可能經歷創傷,每個群體都可能面臨困境;但只要我們保持對正義與良知的堅守,彼此扶持、勇于反抗,就能擺脫創傷的束縛,走向救贖與重生。
五、結語
總之,黎珮琳的長篇小說《裂縫十五年》是一部極具思想深度與文學價值的科幻小說。它以“烏鴉復仇”為主線,以“蜻蜓復眼”為核心隱喻,通過精妙的敘事藝術、立體的人物塑造、豐富的隱喻體系,構建了一個奇幻而深刻的時空迷宮。小說不僅講述了一場跨越十五年的復仇與反抗,更在科幻外殼下,對人類中心主義、權力異化、認知局限、創傷記憶等深層問題進行了哲學叩問。
在敘事上,小說通過視角轉換與場景建構,構建了多層次的敘事張力,讓讀者在真假難辨的時空迷宮中,感受敘事的魅力;在人物塑造上,小說擺脫了扁平化的善惡對立,塑造了赫杰、陳彥等復雜的矛盾體,讓讀者在人物的命運軌跡中,看到人類的異化與覺醒;在隱喻體系上,小說構建了以烏鴉與蜻蜓為核心的符號網絡,讓主題更加深刻、豐富;在主題意蘊上,小說對人類中心主義、權力異化、認知局限與創傷救贖的思考,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與哲學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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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小說并未止步于科幻奇觀的堆砌,而是將科幻元素與文學敘事、哲學思考有機融合,讓讀者在奇幻的故事圖景中,叩問生命的價值、審視人類的命運、探尋世界的真相。它不僅是一部兼具想象力與思想深度的優秀科幻作品,更是一部承載普遍精神意蘊的文學力作,能夠引發讀者的深度共鳴與持續思考。在人類正面臨生態危機加劇、認知邊界拓展與價值體系重構的當下,這部作品更以其獨特的敘事張力提醒我們:唯有敬畏生命、堅守良知、突破認知局限,方能抵御異化風險、規避自我毀滅的結局,邁向更美好、更具可能性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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