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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年答應母親相親后我偷跑回部隊,怎料,被相親對象在火車站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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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連長,票買好了嗎?”

      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我手一抖,那袋剛買的紅富士蘋果差點脫手滾出去。

      我慌忙轉身,候車室里人來人往,喇叭里廣播聲嗡嗡響著。

      一個穿駝色大衣、系紅圍巾的姑娘就站在不遠處,嘴角抿著一點笑看我。

      我下意識按住胸前口袋,軍官證還好端端在里面。

      喉嚨有點發緊,我擠出句話:“你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什么連長。”

      她不急不慢地往嘴里送了瓣橘子,咀嚼時聲音卻清清楚楚飄過來:

      “別瞞了。周阿姨都告訴我了,今天下午兩點相親。這個時間你提著水果在火車站,除了想開溜,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

      01

      1996年的正月初六,我們這小城空氣里總飄著一股散不去的煤煙味。

      路邊的雪被灰燼蓋得斑駁,看著就讓人心里發悶。

      我陷在老家那張老式彈簧沙發里,屁股底下那根斷了半截的彈簧,正硌著我的大腿根,讓我怎么坐都不舒服。

      面前的玻璃茶幾上擺著張黑白一寸照,照片里的姑娘梳倆馬尾辮,笑得不聲不響,倒是露出一口挺齊整的白牙。

      “吃。”

      我媽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面,“咚”地一聲擱在我面前。

      碗底撞上玻璃,聲音脆得讓我心里一哆嗦。

      我縮了縮脖子,看看那碗面,又瞅瞅我媽那張比外頭天還陰的臉。

      “媽,早飯才吃完倆鐘頭,真不餓。”

      我試著跟她講道理。

      我媽沒吭聲,拉過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胳膊抱在胸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上那本掛歷。

      “你不餓,我也能跟著不餓。”

      她的聲音不大,可每個字都釘死了,“你要不去見這個陸清音,這碗面就是我給你做的最后一頓。從今天起我一口不吃,餓到你回部隊那天為止。”

      我后脖頸一陣發麻。

      我在部隊是偵察連長,帶兵訓練、甚至對付真家伙我都沒怵過。

      可我媽這套“軟刀子”,我是真沒轍。

      “媽,咱講講道理行不行?”我嘆了口氣,拿起照片晃了晃,“人家是小學老師,文化人。我呢?就會喊口令,泥里水里打滾。配得上嗎?再說我一年能有幾天在家?不是耽誤人家嗎?”

      “耽誤不耽誤,得人家說了算。你去不去,是你說了算。”

      我媽眼皮都沒抬,“你要不去,我現在就上你們部隊找政委,說我不活了,兒子要逼死親娘。”

      我知道她真干得出來。

      上次為見那個紡織廠女工,她當著我一幫戰友的面哭了整整一下午,搞得那幫小子后來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煩躁地抓了抓剛理的板寸頭。

      今年二十七,在老家這歲數還沒成家,脊梁骨都要被人戳彎了。

      每次休假,不是正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

      這種像挑白菜似的見面,我實在煩透了。

      “行,行,我去,去還不成嗎?”我舉手投降,端起那碗面,稀里呼嚕往嘴里扒。

      我媽臉色立馬就活了,嘴角甚至彎了彎。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肩膀:“這才對。陸清音條件好,是文化館館長的侄女,聽說文章寫得好,人也俊。約的下午兩點,國營二食堂。你穿精神點,把那身軍裝換上。”

      “穿軍裝太顯眼了。”我嘴里塞滿面條,含糊地應付。

      “顯眼才好,精神。”她一邊說一邊往臥室走,“快吃,吃完我給你燙那條的確良褲子。我得出去做個頭,隔壁你劉嬸老笑話我發型土,今天兒子相親,我不能給她留話柄。”

      聽著防盜門“咔噠”關上的聲音,我嚼面的動作慢了下來。

      我把嘴里那口面咽下去,碗往桌上一推。

      眼里的無奈褪下去,換上一絲早就盤算好的利落。

      我起身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往下看。

      樓下,我媽裹著那件暗紅棉襖,正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往理發店方向去,步子比平時輕快不少。

      “媽,對不住了。”我低聲說。

      我轉身快步進臥室,從床底下拽出那個綠色的軍用帆布包。

      動作快得像演習過無數遍。

      幾件換洗內衣、兩盒紅塔山、一瓶我爸當寶貝藏著的二鍋頭,還有那張早就備好的火車票。

      票是下午三點半的,去南方,回我的駐地。

      我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去,拉鏈“嗤”一聲拉嚴實。

      抬頭看了眼掛鐘,十二點半。

      離那個叫陸清音的相親還有一小時半,離火車開還有三小時。

      時間足夠。

      我走到桌邊,撕了張日歷紙,翻過來,用圓珠筆潦草地劃拉下一行字:

      “媽,部隊緊急任務,命令如山。忠孝難兩全,兒子先歸隊了。您保重,別惦記。”

      把紙條壓在空碗底下,我背上包,沒走正門。

      我住二樓,對于一個偵察連長來說,陽臺外頭那棵歪脖子柳樹,就是現成的梯子。

      寒風刮得臉生疼。

      我跳下地,腳下積雪“嘎吱”一響。

      我扯緊皮夾克拉鏈,把領子豎起來擋住半張臉,然后像真干了什么虧心事,弓著身,閃進了旁邊的小胡同。

      那位叫陸清音的姑娘?實在對不住,您下午就在二食堂多等等吧。

      02

      火車站永遠是這座城里最吵、最擠,也最五味雜周的地方。

      我一頭扎進候車大廳,一股熱烘烘的氣浪就糊了上來,汗味、煙味、腳丫子味,還有泡面調料包那種霸道的香氣,全混在一塊兒。

      地上到處是瓜子殼,還有被踩扁的煙頭,幾步外就有一灘水漬,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會兒還沒幾個電子屏,發車信息都用粉筆寫在大黑板上。

      廣播里女聲帶著滋啦的電流,一遍遍喊著:“旅客同志們請注意……”

      我仗著在部隊練出的身板,像條魚似的在人群里鉆。

      前頭有人扛著巨大的蛇皮袋堵了路,我肩膀一側就滑了過去;

      有個小孩差點撞上,我手一伸就把他拎開了。

      我沒穿軍裝,套了件黑皮夾克,里頭是灰毛衣,下身是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這身行頭在當時還算時興,加上我個子高,眼神又習慣性帶著警惕,路過幾個姑娘都往我這邊瞟。

      我手里捏著那張硬座票,眼睛緊盯著檢票口的方向。

      還有一個鐘頭。

      我在角落找了根柱子靠著,把旅行包擱在腳邊,目光下意識地掃著四周。

      這是職業習慣,也是心里有鬼。

      萬一我媽做完頭發,突然殺個回馬槍發現紙條,追到車站來呢?

      時間過得很慢。

      大廳里的人越來越多,空氣悶得人胸口發堵。

      我嗓子發干,想抽煙,可擠得連手都抽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一股清冽的、帶著酸甜味的橘子香氣,突然飄了過來。

      我下意識吸了吸鼻子。

      緊接著,肩膀被人從后面輕輕拍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很穩。

      我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了。

      沒立刻回頭,手肘先微微向后抵,擺了個下意識的防御姿勢。

      “周連長,票買好了嗎?”

      那聲音清脆,帶著點說不出的調侃,還有點懶洋洋的味道。

      我心臟猛地往下一沉。

      這聲音我沒聽過,可“周連長”這三個字,像根針似的扎了我一下。

      在這地方,知道我這稱呼的人不少,可偏偏這個點兒在火車站叫住我的,肯定來者不善。

      我慢慢轉過身。

      是個姑娘。

      個子不矮,大概到我耳朵。

      她穿了件這年頭很少見的駝色雙排扣大衣,腰身收得利落,顯得人很挺拔。

      脖子上圍了條大紅毛線圍巾,襯得臉只有巴掌大,白生生的。

      她手里拿著個剝了一半的橘子,正往嘴里送了一瓣。

      我愣住了。

      這姑娘看著有點眼熟,可那發型……照片上土氣的馬尾辮不見了,換成了蓬松的短發,發尾還微微往外翹著,又洋氣,又干練。

      “你……哪位?”

      我下意識反問,手里的背包帶被我攥得死緊。

      她把橘子咽了,拍了拍手上的橘絡,眼睛彎了起來:

      “我是誰?周連長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不是約好兩點在國營二食堂見嗎?怎么,二食堂搬火車站來了?”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

      陸清音。

      這就是那個小學老師?照片上那個看著文靜、好像挺好說話的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我聲音都有點走樣。

      她笑了笑,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

      那是我媽之前給我看過的探親假條復印件。

      “周阿姨上次去我姨夫那兒,哦,就是文化館,顯擺你立功證書的時候,把這假條落下了。”

      她晃了晃那張紙,“上面白紙黑字,正月初六歸隊。按部隊規矩,你得提前一天走才能趕上銷假。去你們駐地的車,一天就這一趟。”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

      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底牌的傻子,站在她面前。

      “所以……”我干咽了一下,“你是專程來堵我的?”

      “堵你?”她挑了挑眉,把剩下半個橘子直接塞我手里,“我有那么閑嗎?我也去南方,順路。”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半個橘子,還有點懵。

      她已經轉過身,從旁邊椅子上拎起一個巨大的迷彩帆布包。

      那包看著比她人都壯實,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進來的。

      “發什么呆?要檢票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幫我拎一下,沉死了。”

      她的語氣太理所當然了,我根本沒想起來要拒絕,下意識就伸手接了過去。

      嚯,真沉,少說三四十斤。

      “這都裝的什么?搬家啊?”我忍不住嘟囔。

      “書。”她回答得簡短,“還有給你媽帶的特產。本來想相親時候給你的,既然你跑了,我就只好帶路上自己吃了。”

      “等等,”我追上她,“你也去南方?去干嘛?”

      “支教。”她頭也不回地往檢票口擠,“順便看看風景。聽說那邊山不錯。”

      我看著她在人群里靈活鉆動的紅色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

      這回逃跑,怎么有點像剛跳出火坑,一轉頭又掉進了別的什么坑里。

      03

      綠皮火車的車廂連接處,永遠彌漫著煙味和灌進來的冷風。

      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陸清音那個死沉的迷彩包塞上行李架。

      我自己的帆布包就隨便踢到了座位底下。

      她的票是靠窗的,我的在過道。

      兩張票連號。

      “你買的票?”我坐下,看著她把駝色大衣脫下來仔細疊好,忍不住問,“連號這么巧?”

      “自然有辦法。”她把大衣抱在腿上,里面是件米白色的高領毛衣,襯得脖子細細長長的。

      她從隨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個舊搪瓷缸,又摸出一小包茶葉,“去,幫我接點開水。”

      我眼睛一瞪:“憑什么我去?”

      “憑我幫你瞞著你媽啊。”她看著我,嘴角那點笑讓人捉摸不透,“你現在可是‘緊急拉練’。要是讓你媽知道,你正跟相親對象坐同一趟火車,你猜她會不會直接沖到你們團部去?”

      我咬了咬牙,一把抓過茶缸:“行,你厲害。”

      我拿著缸子擠過擁擠的過道去接水。

      回來時,車廂里已經鬧哄哄一片,有人吵嘴,有人甩撲克,還有個孩子扯著嗓子哭。

      可我們座位這一小片,卻出奇地安靜。

      陸清音靠窗坐著,手里捧著本挺厚的書在看,周圍的嘈雜好像一點沒影響到她。

      原本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個滿身酒氣的大漢,這會兒正老老實實縮著腿,眼神有點發怵地時不時瞟她一眼。

      我把茶缸放在搖搖晃晃的小桌板上,納悶地看了那大漢一眼。

      他趕緊把臉轉向車窗,不敢跟我對視。

      “你對他做什么了?”我坐下,壓低聲音問。

      “沒什么。”她頭也沒抬,翻了一頁書,“他剛才想脫鞋,我就跟他聊了聊真菌感染的傳播方式,還有腳臭在密閉空間里對他人呼吸道的危害。順便提了一句,我是教醫的。”

      我一口氣差點嗆著:“你不是小學老師嗎?”

      “我說什么你都信?”她終于抬起頭,眼睛里閃過狡黠的光,“我說我是特務,你也信?”

      我被堵得沒話說。

      這姑娘,嘴里好像沒句準話。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動了。

      窗外的灰撲撲的樓房開始后退,漸漸變成白茫茫的田野。

      車廂里的暖氣慢慢上來,有點悶。

      陸清音又從她那百寶箱似的大包里掏出一堆零食。

      話梅、瓜子、山楂片,居然還有兩罐健力寶。

      她在小桌板上一一擺開,像在擺攤。

      “吃嗎?”她遞給我一罐。

      “不喝,那是小孩喝的。”我抱著胳膊,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假正經。”她嗤笑一聲,自己拉開拉環,“噗嗤”一聲,氣泡涌出來。

      她仰頭喝了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這可是好東西,能補充電解質。”

      我看著她的樣子,喉嚨不自覺地動了動。

      “周連長,說說唄,干嘛那么不待見相親?”

      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問,瓜子皮整整齊齊碼在撕下來的報紙上。

      “沒意思,耽誤人。”我看著窗外,語氣有點硬,“我們這種人,腦袋系在褲腰帶上,今天不知道明天。找個媳婦,不是讓人家跟著受罪?”

      “那你覺得,什么樣的人才不算讓媳婦受罪?”

      “能天天在家,知冷知熱,踏實掙錢養家的。”

      “那叫保姆加錢袋子,不叫丈夫。”她笑了一聲,有點諷刺,“周悅,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啊?覺得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了,非得靠你們護著?”

      我皺起眉:“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

      “你是說你偉大,你奉獻,為了大家舍小家。”她打斷我,語氣忽然變得直接起來,“可這只是你自個兒想的。你問過我們怎么想的嗎?說不定就有女人,偏偏喜歡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覺得帶勁呢?說不定有的女人,比你還忙,根本沒工夫天天纏著你呢?”

      我被她這一串話說得有點發愣。

      這論調我從沒聽過。

      在我從小到大知道的環境里,軍嫂兩個字,幾乎就是犧牲和苦等的同義詞。

      “你這人,嘴可真不饒人。”我憋了半天,才擠出這么一句。

      “那是,好歹也算半個靠嘴皮子吃飯的。”她又笑起來,恢復了那種有點散漫的樣子,“來,吃顆話梅,醒醒腦子。”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那顆話梅,扔進嘴里。

      真酸。

      04

      入夜了。

      車廂里的燈暗了下來。吵嚷的人聲漸漸低下去,被各種鼾聲和磨牙聲代替。

      其實我很困,但不敢真睡。

      出門在外留個心眼,這習慣早就刻在我骨子里了。

      對面那大漢早就睡死過去,口水都快流到小桌板上了。

      旁邊的陸清音也安靜了。

      她那本厚書不知什么時候合上了,此刻正靠著椅背,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在打瞌睡。

      火車猛地一個轉彎,她身體一歪,“咚”一聲,額頭結結實實磕在了車窗玻璃上。

      那聲音聽著都疼。

      她迷迷糊糊揉了揉額頭,換了個姿勢。

      沒過兩分鐘,又是一陣搖晃,這次她整個人朝我倒過來,腦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肩膀上。

      我全身一下子僵住了。

      一種很陌生的觸感。

      軟軟的頭發蹭著我脖子,帶著淡淡的、像青桔似的洗發水味道。

      她的呼吸很輕,熱氣呼在我頸窩那塊皮膚上,弄得我半邊身子都麻酥酥的。

      我下意識就想推開她,手都抬起來了,卻又在半空停住。

      借著昏暗的光,我看見她睡著的臉。

      醒著時那種伶俐逼人的勁兒消失了,顯得很安靜,甚至有點……說不出的脆弱。

      眼皮底下有淡淡的青影,看來她也沒睡踏實。

      我嘆了口氣,把手放了下來。

      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肩膀放低些,好讓她靠得舒服點。

      然后伸手,把她滑到腿上的大衣往上拉了拉,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好像感到了暖意,含糊地咕噥了句什么,像只貓在我肩頭蹭了蹭,找了個更妥帖的位置,徹底睡沉了。

      后半夜我幾乎沒敢動。

      右胳膊早就麻得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但我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

      我看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偶爾掠過幾點零星燈火,心里頭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被什么東西悄悄填上了一小塊。

      這就是……身邊有個人的感覺嗎?

      天快亮的時候,車廂里突然炸開一陣哭喊。

      “我的錢!我的錢沒了啊!”

      前排一位大嬸拍著腿嚎啕起來。

      昏睡的車廂瞬間驚醒。

      人們亂哄哄地開始摸自己的口袋行李。

      陸清音也醒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幾乎窩在我懷里,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她坐直身子,理了理頭發和大衣,眼神立刻變得清醒銳利。

      “出什么事了?”她問,聲音里沒半點剛醒的含糊。

      “有扒手。”我的聲音冷了下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混亂的車廂。

      就在剛才那陣騷亂里,我瞥見一個瘦小的黑影正往車廂連接處挪。

      “你坐著,別動。”我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人已經像豹子一樣彈了出去。

      動作太快,她大概只看到一道影子。

      “站住!”我一聲低喝。

      那黑影嚇得一哆嗦,拔腿想跑。

      可在偵察連長眼里,這種速度簡直像慢動作。

      我幾步追上,一個干脆利落的折腕別臂,直接把人按在了過道地上。

      “哎喲!解放軍打人啦!”那小偷扯著嗓子干嚎。

      周圍旅客呼啦一下圍上來,有的叫好,有的往后縮。

      丟錢的大嬸沖過來,從小偷懷里拽出自己的布包,眼淚汪汪地要給我跪下。

      乘警很快趕來把人帶走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沒事人一樣回到座位。

      四周投來各種欽佩的目光,還有低聲的夸贊。

      我坐回去,有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身手可以啊,周連長。”陸清音看著我,眼里帶著笑,“剛才那下折腕壓肘,是部隊教的擒拿吧?”

      “混口飯的手藝。”我語氣盡量平淡,“沒嚇著你吧?”

      “我?”她輕笑出聲,隨即又擺擺手,“算了,不逗你了。不過說真的,你剛才沖出去那一下,”她頓了頓,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挺帥的。”

      我臉騰地一下就熱了。

      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姑娘這么直白地夸。

      比在臺上領獎狀還讓人心慌。

      05

      火車在群山之間“哐當”了兩天一夜。

      快到終點時,車廂空了大半。

      我心里頭有點亂。

      既盼著回到連隊那熟悉的地方,又好像被挖走了一塊什么。

      這一路,我跟陸清音斗嘴、瞎聊,還分吃過一碗飄著油花的泡面。

      我發現她懂得真不少,天南海北的事都能接上話茬,一點也不像個死讀書的。

      而且,她并不嬌氣。

      吃泡面呼嚕呼嚕的,睡覺靠在硬座上也安穩。

      “我快到地方了。”她突然開始收拾她那攤東西。

      我一愣:“你不是去支教嗎?終點站還沒到。”

      “我提前下。”她把那個巨大的迷彩包背到身上,人顯得更單薄了,“我要去的地方在山里頭,得在前面那站下,換汽車,再走二十多里山路。”

      “那么偏?”我眉頭皺了起來,“你一個人,行嗎?”

      “不是跟你學了兩招嗎?”她比劃了一下,樣子好看但不實用,“再說了,我是去教孩子念書,又不是去剿匪。”

      火車開始減速,廣播里傳出站名。

      陸清音站起身,捋了捋衣服下擺。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好像閃過點什么,太快,我沒抓住。

      我也跟著站起來,手腳有點沒處放。

      “那什么……”我想說點啥,比如留個通信地址,或者問她什么時候往回走,可話卡在喉嚨里,沒出來。

      她忽然笑了,伸手解下了脖子上那條紅圍巾。

      “給。”她遞到我面前。

      “這是干嘛?”我愣住了。

      “你那皮夾克領口的搭扣不是掉了嗎?這一路我看你縮了好幾回脖子。”

      她不由分說,踮起腳就把圍巾繞在了我脖子上,“這顏色也正好,給你這身黑黢黢的添點亮。”

      圍巾還帶著她的體溫,那股熟悉的、清甜的橘子味鉆進鼻子。

      我整個人僵在那兒,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行了,別送了。”她伸手拍了拍我胸口,力道不輕不重,“周悅,認識你挺高興。相親雖然黃了,咱這也算革命友誼了。保重。”

      說完,她轉身就走,背影干脆得沒有一點拖沓。

      車門打開,冷風“呼”一下灌進來。

      我追到車門口,看著那個身影三兩下就融進了站臺上稀疏的人流里。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圍巾,毛線有點扎手,但實實在在擋住了風。

      心里頭那個空落落的口子,好像又大了點。

      “往哪跑?”我想起她在火車站逮住我時說的話。

      結果跑到最后,是她半道下了車,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哐當前行的火車上。

      回到連隊的第三天,我還是有點提不起勁。

      訓練場上,那幫新兵被我練得鬼哭狼嚎。

      大家都覺著連長這次探親回來脾氣爆得嚇人,眼神跟刀子似的。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心里頭亂。

      那條紅圍巾被我疊得方方正正,壓在枕頭底下。

      每晚躺下前,我總得摸一下才踏實。

      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中了邪,居然會反復琢磨一個才認識兩天的人。

      “連長!團部電話!”通訊員小跑著過來喊。

      我抹了把臉上的泥汗,跑回連部抓起聽筒。

      “我是周悅。”

      “周悅!立刻到團部會議室來!”團長的大嗓門震得我耳朵發麻,“有重要任務!”

      “是!”

      我不敢耽擱。

      重要任務?是有演習,還是邊境上有什么動靜?

      我連作訓服都沒換,帶著一身泥點子,開著吉普車就沖到了團部。

      沖到會議室門口,我整了整風紀扣,挺直腰板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

      我推門進去,正步走到長條會議桌前站定,敬了個禮。

      “一連連長周悅,奉命報到!”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

      團長、政委都在,還有幾個面生的干事。

      但最扎眼的,是坐在團長旁邊的那個人。

      那人背對著門,穿了件卡其色的攝影背心,上面好幾個口袋,手里拿著支鋼筆,正在本子上寫著什么。

      聽到我的聲音,那支筆停下了。

      團長笑呵呵地站起來:“周悅啊,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軍區報社派下來的特約記者,專門來咱們團抓典型做報道的。可是上面點名要深入基層的筆桿子。”

      我心里“咯噔”一沉。這背影,怎么越看越熟?

      那人慢慢轉過椅子,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

      短發,亮晶晶的眼睛,嘴角那抹熟悉又讓人牙根癢癢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陸清音。

      她沒穿那件駝色大衣,而是套著那件利落的攝影背心,胸前掛著一臺海鷗相機。

      整個人看上去更精神,也更……不好惹了。

      我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敬禮的手還僵在半空,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

      會議室里靜得能聽見針掉地上的聲音。

      陸清音看著我這一身泥濘、目瞪口呆的樣兒,當著團長、政委和所有干部的面,慢悠悠地開口了:

      “喲,周連長,又見面了。那天在火車站跑得挺快嘛。怎么,我那條紅圍巾,戴著還暖和嗎?”

      這一刻,我只覺得一道雷直直劈在了天靈蓋上。

      團長和政委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他們看看陸清音,又看看我,臉上寫滿了探究和某種說不清的興味。

      “紅圍巾?”團長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在我脖子上掃了一圈(雖然圍巾并沒戴),“周悅,你小子可以啊?不是回家相親沒成嗎?這圍巾……什么情況?”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么說?說我在火車站被她堵個正著?說我們倆在火車上待了兩天一夜?說那圍巾是她臨下車給我圍上的?

      怎么解釋,在這個環境下,都像是越描越黑。

      陸清音看著我那副啞口無言的窘樣,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說:“周連長,未來這一個月,我就在你們連隊蹲點采訪了。還請周連長,多多關照。”

      我看著伸到面前的那只白皙的手,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回,是真跑不掉了。

      06

      接下來的日子,對一連的兵們來說,簡直像看了場不用買票的連續劇。

      那個看著文文靜靜的女記者,簡直是老天爺專門派來克我的。

      我帶隊跑五公里,陸清音就背著相機騎個自行車在旁邊跟,一邊跟還一邊喊:

      “周連長,步子再大點!表情再繃緊點!對,就是這種苦大仇深的表情,特別有軍人氣概!”

      我氣得牙根發癢,還不好發作。

      因為只要我一瞪眼,她立馬掏出那個小筆記本,假裝寫寫畫畫:“某月某日,一連長周悅同志,對采訪工作表現出抵觸情緒,態度有待改進……”

      更要命的是,她沒幾天就跟戰士們混得鐵熟。

      幫這個寫家信,給那個拍照片,還能在炊事班炒兩個拿手菜。

      兵們一口一個“陸老師”叫得親熱,什么心里話都樂意跟她嘮。

      不到一星期,我好像反倒成了連隊里的“外人”。

      連指導員都拍著我肩膀,語重心長:“老周,人家陸記者一個女同志,大老遠跑到咱們這山溝里,不容易。你當連長的,得多關心照顧。我看人家對你挺上心的,你怎么老躲著?”

      我真是有苦說不出。

      我那是躲嗎?我是拿她沒轍!

      這天晚上,連里放露天電影。

      我特意搬了個小馬扎,縮在隊伍最后頭。

      放的是《大話西游》,兵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卻一點也樂不起來。

      “這兒沒人吧?”

      那個讓我頭皮發緊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

      我一抬頭,陸清音正抱著馬扎站在旁邊。

      月光照在她側臉上,出奇地柔和。

      “沒。”我往旁邊挪了挪。

      她也不客氣,放下馬扎就挨著我坐下。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銀幕上的光影在我們臉上明明滅滅。

      “你……什么時候走?”我突然問。

      “怎么?這么著急趕我?”她轉過頭看我。

      “不是。”我低下頭,看著地上爬過的幾只螞蟻,“我是怕你待不慣。這兒條件差,洗澡水都不夠熱,吃的也糙,風沙還大。”

      “我不怕這個。”她的聲音輕了下來,難得沒有帶刺,“周悅,我這次來,不光是采訪。”

      我心里猛地一跳:“那還為了什么?”

      “想親眼看看,”她望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影,“那個寧愿跳樓也要逃跑的男人,到底在守著些什么。這些天,我算看明白了。你帶兵的樣子,兇是兇,可真有股勁兒。你手底下這些兵,苦是苦,可個個都是硬骨頭。”

      我愣住了。

      沒想到那個整天跟我抬杠的陸清音,能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我吸了口氣,覺得喉嚨有點緊,“那天在火車站,我不該跑。”

      “沒事,你不跑,我也逮不著你。”

      她笑了,聲音輕輕的,“周悅,采訪明天就結束了。我后天走。”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這么快?”

      “嗯,材料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明早送我吧。把圍巾還我。”

      “啊?”我下意識捂住脖子。

      雖然圍巾沒戴在身上,但已經覺得那是我的東西了。

      “送……送我不行嗎?”

      “想得美。”她白了我一眼,“那是我的。”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留我一個人對著夜風發愣。

      第二天一早。

      吉普車停在連部門口。

      陸清音背著那個熟悉的迷彩包,正和圍上來的兵們一一道別。

      我站在幾步外,手里緊緊攥著那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紅圍巾,覺得手心都在冒汗。

      她走過來,伸出手:“給我吧。”

      我把圍巾遞過去,手指卻沒松開。

      兩個人,一人捏著一頭。

      “陸清音。”我嗓子發干,叫了一聲。

      “嗯?”

      “這圍巾……我不還了。”我猛地把手縮回來,把圍巾緊緊按在胸口,“這個……就當抵押。”

      “抵押?”她眉毛揚起來,“抵押什么?”

      “抵押我這個人。”我的臉燒得厲害,但這次沒躲開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下次我休假,去北京找你贖。行不行?”

      四周的空氣好像都靜了。

      我能感覺到,旁邊那些豎著耳朵偷聽的兵們,連呼吸都放輕了。

      陸清音看著我這個笨嘴拙舌、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眼圈突然就紅了。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綻開一個這些天來最明亮、最真切的笑容。

      “行啊。”她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不過要算利息。晚一天,罰你寫一千字檢討。”

      “成交!”我幾乎是吼出來的,隨即立正,朝她敬了個禮。

      她跳上車,吉普車發動了。

      車子開出老遠,都變成一個小點了,她還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朝我這個方向用力揮手,風把她的喊聲送了過來:

      “周連長!記得把字練好點!你寫的字太丑啦——!”

      我還站在原地,保持著敬禮的姿勢,看著那道遠去的煙塵,咧開嘴笑了,笑得像個傻子。

      我摸了摸懷里那團柔軟的紅色,心里頭那塊空了很久的地方,終于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當當,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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