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墻內的“臨終和解”

在上海市南匯監獄，在老病殘罪犯的犯群中，70多歲的李某某總是獨坐在角落。他因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妻子作為同案犯在另一所監獄服刑，兩人無兒無女，本就單薄的家庭關系，早已被犯罪行為撕裂得支離破碎。

李某某的人生轉折點，始于對父母遺產的處置。多年前，他未與兄弟姐妹協商，私自將父母拆遷留下的老宅和存款轉移到妻子名下。此事像一根刺，扎進了手足之間——三弟氣得咬牙切齒放言與其斷絕往來，二姐在家庭微信群里公開指責他“貪婪自私”，小弟甚至曾到他家中爭吵，最終不歡而散。再后來，他與妻子“一房多賣”詐騙落網，消息傳回社區，家人更是覺得顏面盡失，大姐在鄰居面前直言“沒這個弟弟”。自他入獄2年多，親屬從未寄過一封信、打過一次電話，更無人來監探望，他的“親情賬戶”早已清零。

今年9月份，李某某突然出現咯血、呼吸困難等癥狀，經監獄醫院診斷為肺部感染合并呼吸衰竭3級，屬于病危狀態。按照規定，病危罪犯需有親屬作為監護人，配合醫療救治與后續事宜，但李某某的親屬聯系簿上，所有聯系方式要么是空號，要么接通后一聽是監獄來電，便立刻掛斷。看著病床上意識模糊的李某某，南匯監獄決定開展“親情修復”，運用“楓橋經驗”進行專項矛盾化解，幫其在生命最后階段，解開與家人的心結。

圖說：上報集團超級AI平臺生成。制圖 曹博文（下同）

直面“閉門羹”

要化解矛盾，必須找準癥結。監獄成立專項小組，兵分兩路開展工作：一路前往李某某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調取當年遺產糾紛的調解記錄，兄弟姐妹曾因遺產分配向派出所申請調解，但因李某某拒不讓步，并將房產轉入妻子名下，調解最終失敗；另一路走訪社區居委會與網格員，了解李某某家人的近況——李家一共5個兄弟姐妹，大姐年近80退休后在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二姐與女兒同住日子尚可，四弟早期病亡，四弟媳獨居，三弟因李某某詐騙案，兒子找工作時曾因“親屬有犯罪記錄”被拒，對李某某怨氣最深，甚至斷絕了來往；五弟為人相對活絡，做點生意經濟條件不錯，但也覺得李某某“丟盡了嚴家的臉”。

掌握情況后，民警先聯系了五弟李某戊。第一次上門時，嚴某戊聽到“李某某”三個字，就皺著眉說“我沒這個哥哥，沒什么好談，你們走吧”，說完便要關門。民警沒有硬闖，而是輕聲說：“我們不是來替他求情的，就是想跟您說，他現在肺部感染合并呼吸衰竭情況危急，醫生說可能時日無多了，他清醒的時候，總說對不起你們幾個兄弟姐妹。”

這句話讓李某戊的動作頓了一下。民警拿出當年父母的老照片——這是從李某某的個人物品中找到的，照片上李某某和兄弟姐妹圍在父母身邊，笑容燦爛。“您看，當年你們兄弟感情多好，李某某說，他現在最后悔的，就是沒聽你們的話，還讓爸媽在天之靈不安。”李某戊盯著照片，沉默了許久，最終嘆了口氣，讓民警進了屋。

進屋后，李某戊倒了杯茶，終于打開了話匣子：“不是我狠心，當年爸媽走的時候，說老宅留給我們兄弟倆，結果他偷偷改了名字，我找他談，他還說我‘眼紅’；后來他把房子做多頭抵搞詐騙，被警察抓的時候，鄰居都在看笑話，我出門都得繞著走……”民警沒有打斷，只是認真傾聽，偶爾點頭回應。等他情緒平復后，民警才說：“我們知道您委屈，但李某某現在躺在病床上，連端杯水都要別人幫忙，他說他不敢求您原諒，就想跟您說句對不起，您要是愿意，我們可以安排您去監獄見他一面，不管是罵他還是怪他，也算給彼此一個交代。”李某戊沒有立刻答應，只是說“讓我跟其他兄弟姐妹商量商量吧”。

三弟李某丁是更大的“難關”。民警聯系嚴某丁時，他直接在電話里吼道：“他害死我們了，是他自己活該，現在快死了才想起我們？晚了！”

掛了電話后，民警沒有放棄，通過社區居委會，他們聯系到李某丁的兒子，他雖然對大伯有怨氣，但年輕人心態更開放，民警跟他說：“你爸爸心里的坎，其實是擔心你受委屈。但你大伯現在都這樣了，要是能解開心結，你爸爸的心情也能好點，對她身體也有好處。”

小李被說動了，答應幫民警勸父親。同時，民警又聯系了另外幾個親屬，經過民警的勸說其他親屬態度都緩和些，字里行間都覺得去看他，別人會說我們家還認這個“阿詐里兄弟”。民警笑著說：“我們不是讓您認他的錯，是讓您認他這個人——他是您的親兄弟，現在快不行了，您去看看他，是盡手足情，跟他的錯沒關系。”

幾天后，李某戊表示自己主動聯系了其他兄弟姐妹，經過家庭討論其他兄弟姐妹委托他去探視，而二姐表示要親自去總醫院探望。出發前，民警在電話中特意叮囑他們：“見面的時候，別說埋怨的話刺激他，他身體受不了，有什么話，慢慢說。”

高墻內的“和解擁抱”

病重探望當天，李某某穿著病號服，戴著氧氣面罩躺在病床上，抬眼看到小弟、二姐走到病房門口張望時，李某某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想坐起來，卻被民警扶住。“姐……弟……”他聲音沙啞，話沒說完，就開始咳嗽。

他的親人看著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弟弟，原本到了嘴邊的指責，變成了一句“哎，你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樣”。這句話像打開了“情感閘門”，李某某哭著說：“我不該不聽你們的話，我那時候鬼迷心竅，想著自己沒孩子，想多弄點錢，誰知道吃了官司還傷了你們的心……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抬不起頭……”

李某戊走過去，拍了拍李某某的肩膀：“哥，過去的事，別說了，你現在好好養病，你現在只有我們幾個親人了，作為監護人我們不會不管你的。”聽到“監護人”三個字，李某某哭得更兇了，他伸出手，緊緊抓住小弟的手：“謝謝，謝謝……”當時二姐也紅了眼，拍了拍他的手背：“傻弟弟，我們是一家人啊。”李某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終于在生命最后階段，解開了與家人的心結，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親情。

在罪犯服刑改造期間，親情支持是穩定情緒，促進改造的重要方面。高墻內的矛盾，看似是罪犯與家人的“私人恩怨”，實則關乎罪犯的改造質量與生命尊嚴，更是平安城市建設的“最后一公里”。對于李某某這樣的老年病危罪犯而言，能解開心里的“疙瘩”，帶著“被原諒”的安心離開，這也是監獄矛盾化解工作最溫暖的意義，真正呼應著那句“把大墻內的人改造好，讓大墻外的人生活好”。

來源 | 新民晚報

作者 | 曹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