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人以盛產螃蟹自詡、自豪、并自嘲與被嘲。上海人見到崇明人,第一個反映便是“崇明蟹”,有時候會脫口而出。自然,這不是嘲諷,雙方會意地一笑而過。崇明人經常稱自己的小孩或者熟悉的孩子,為“小蟹”、“烏小蟹”,帶有一些親昵、愛憐。舊時候,開埠后的上海,是有點瞧不起江北人和崇明人的,歸之為“阿鄉”。在編排的順口溜中,便有將崇明人與蟹聯系在一起的:“崇明蟹,蟹崇明,三個銅板過清明,清明過得不太平,死脫三個小崇明。”看起來有點惡毒,但實質還是調侃。所以,后來崇明人自己也不太在乎,介紹自己屬地的時候,往往也拿來一哂,自嘲自樂,聽者也哈哈一樂。加上上海人表達“什么”這個意思時發音“啥”,而崇明人說“啥” 讀“哈”,發“ha”的第三聲,如“哈么事”。”ha”與蟹在上海話中同音,又把崇明人與“蟹”聯系到了一起。分不開,理還亂,干脆不分了。蟹就蟹吧,崇明人對有這么一個天賜良品還真樂不顛呢。
過去,崇明人很自豪,認為螃蟹產自崇明,地球人都知道。其實不然,此不過江浙滬一帶知道罷了。其實,遼河入海口,海河、珠江入海口等,凡是淡水和咸水交界的地方,都有中華絨毛蟹,甚至東南亞、舊金山灣都有。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去美國訪問,我任職的報社駐華盛頓記者驅車到波托馬克河入海口,買回來幾十只大螃蟹,僅僅花費5美元,味道和模樣,和我們在國內吃的相差無幾;過去,崇明人認為,崇明大閘蟹名氣最大。但事實是陽澄湖、固城湖等地螃蟹名滿全國,知道崇明蟹的人比以前是增加了許多,然而還沒有達到人家那樣全國馳名;過去,崇明人認為,天下大閘蟹出崇明,因為長江口產蟹苗,就在崇明島周邊海域,據說陽澄湖等地的蟹苗大都是從我們這里運過去的。可是,民間評選四大螃蟹之鄉有湖北漢川、山東微山等,沒有崇明。
這么說,可能崇明人不高興了,或者有點失落。我是崇明人,從小到大我也是這么認為的,現在自己否認自己幾十年的認知,著實失落得不輕。可是,失落歸失落,我買螃蟹,還是要買崇明蟹。不是因為家鄉情結,而是好吃。
我浪游60年,青蔥離家,老大言歸,期間雖然也回過多次,但都行色匆匆,沒有駐留。這次得益于母校百慶,下決心羈留一段時間,了卻再度劉郎的夙愿。于是住下了,于是要吃螃蟹,于是來到了崇明城內最大的海鮮市場——施翹河菜場。
榻子上攤滿了螃蟹,三兩四兩五兩,公的母的,只只肥膩誘人,價格也親民,過去25元35元一只的,現在可買一斤。身邊幾個操上海口音的婦女“哇”開了,‘’嘎便宜,喃能嘎便宜”。我與夫人不為所動,仍然掃視全場,要挑選真正的崇明蟹,不是養殖的那種,是河里野生的。因為,進場之前,一個推自行車的老漢告訴我,今年的螃蟹大豐收,便宜。但是你們不要貪便宜,還是要買河里的蟹。雖然小點,但壯實,肉頭嫩,發甜。一看老漢是個老崇明,懂行。他所以告訴我這些,誤認我是不久前去他們村子做調解工作的派出所民警,套套近乎,而和我一起的女士操北方口音,認為我們又是公務員又是外地人不懂行情。
我們買了好幾次螃蟹,有兩次是在市場外面向拎著絲網的老人處買的,為了對比,還買了一次養殖的大螃蟹,味道確實不一樣。野生崇明蟹的個頭比養殖的小許多,但很硬實,母蟹的底凸鼓鼓的,蓋一揭開,蹦出一坨黃橙橙的蟹黃,而公蟹,則蟹油晶瑩透明,一口咬上去,上下顎幾欲被粘住。最特別的是它的肉,即使腿上或螯里,都透出一股絲絲的甜味。這種鮮甜,你不親自品嘗,很難通過文字獲得體驗。就像李漁說的,對于飲食之美,他無一物不可言之,獨有對于螃蟹,“心能嗜之,口能甘之---則絕口不能形容之。”
說到李漁,他對螃蟹的癡迷程度,遠勝于被冠以“崇明蟹”的我們。這位以寫“生活美學”著稱的美食家,認為天下食物之美,沒有超過螃蟹的:“---南方之蟹,合山錯海珍而較之,當居第一。”“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螃蟹上市季節,他無一日不吃螃蟹,落市之前,或醉,或糟,留作落市后解饞。他自述嗜蟹一生,每年蟹還沒有上市的時候,便籌錢以備買蟹,因此被人笑為以蟹為命,他自嘲籌的錢為“賣命錢”。李漁出生如皋,后來回到祖居地蘭溪,長期活躍在南京杭州等長江中下游,史料上沒有記載他來過崇啟之地,自然也沒有吃到我們崇明的螃蟹。我想,如果他品嘗過我們崇明的“小蟹”,一定會更加青睞并大贊特贊崇明蟹。如是,我們的崇明蟹一定聲名鵲起,讓陽澄湖望背。
其實,我于螃蟹,并不陌生。小的時候,后門口有一條轉河,岸腳上滿是小洞洞,那是螃蟹及其同族蛸蜞、蟛蜞的棲身處,我們用蘆葦綁上小線,小線的另一頭拴上棉花球,棉花球蘸點豆油。只要帶有香味的棉花球伸到洞口,小家伙們就會慢慢地探出大螯。它的兩只像蟬眼一樣的眼睛轉動幾下,以為很安全了,大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鉗住了棉花球,一直到我們把它收入桶中,它還緊緊地咬住不放。它的執著、它的貪婪,使它成為我們的玩物——它的某一只大螯被細繩綁著,任由我們拉著四處游蕩,直至身亡,被丟進糞坑,化作肥料。因為據說用蛸蜞漚的糞肥澆田,蘆稷特別甜,我們有時候就大量捕捉,砸死后把它扔進糞池。當然,淪為這種悲催命運的,只是蛸蜞,蟛蜞很少,螃蟹更不可能被我們這些小毛孩抓到。到了上初中的時候,螃蟹才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抓螃蟹,我有三法:一摸。在城河里游泳時,看到岸邊臨水處有扁扁的洞洞,我們就可以斷定那是螃蟹洞。里面到底有沒有螃蟹,就要看洞口處是不是光滑。但凡光滑的泥土上劃紋比較新鮮的,里面肯定有蟹。小手五指并攏探進洞中,貼著洞的上沿直探洞底,然后往下一壓,滿把抓住趴在洞底休息的螃蟹。它的大螯被手緊緊地捏住,想咬也張不開大鉗。這個辦法雖然屢試不爽,但是,有一次,當我的小手剛伸進洞口時,洞里突然竄出一條“小蛇”,擦耳而過,把我嚇得二佛升天,從此我再也沒有干過這事;二釣。釣蟹之前需要準備餌食,青蛙、田雞的肉最佳。我們用自制的叉子,射殺幾只青蛙,把蛙肉一一切成小塊,分別綁在一根小線上,線的另一頭栓在割下的蘆葦桿上,然后將蘆葦一根根插入河水中,大概四五米插一根。十幾根插完,便從第一根開始,慢慢往外拔,發現細線在橫向飄動,另一只手里的抄網乘勢一舀,一只螃蟹便落網了。一輪下來,少說也能抓二三只螃蟹。這種方法抓到的螃蟹,產量雖高,螃蟹卻有點廋;三照。即夜間用燈光吸引螃蟹自己上鉤。這個方法,是在高中時聽農村同學說的。周末農村同學回家了,我們幾個城鎮的同學閑來無事,便找了一盞馬燈,來到宿舍旁小河邊上,把馬燈放在臨水的石板邊沿,我們靜靜地等待。不一會兒功夫,水花泛起,幾只蟹腳勾上石板。就是這個時候!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一把抓住正在探頭的螃蟹,動作如果慢了,它的眼睛升到了石板上方,我們就被發現,那就前功盡棄。
我們抓螃蟹,很多時候是玩,找樂子,很少拿回家吃,有時候即使拿回家了,得不到表揚反而挨訓,因為嫌我們太“野”,家長不喜歡。爺爺在的時候,吃螃蟹是一件比較隆重的事情。崇明雖然產螃蟹,但我們家吃的機會也不多,除了祖母的娘家人從鄉下帶點過來或者其他親戚饋贈,我們家一般要到中秋節重陽節才偶然買幾次。哪一天親婆說話了,:“秋風起,蟹腳癢”,那就是要吃螃蟹了。親婆要親自去彎頭口(五十年代以前南門市中心,今天人民路和八一路交叉口)挑選螃蟹,顏色要偏黑的,那叫烏秋蟹;殼要硬的,底要凸起的,公的雖然個兒大,但是要到天氣更涼一點時候買。中秋節重陽節是必須有螃蟹的。我父親小的時候,中秋節要點燈上香祭拜,之后才能上桌,才能吃螃蟹。我們小時候沒有祭拜儀式了,但是吃螃蟹還是有點講究的。八仙桌搬到場心(院子),我們七手八腳地擺好凳子,靜靜地端坐四周,一大盤螃蟹隨即上桌。親婆首先挑選最大最壯的放到公公面前,然后給我一一遞上。公公不動手,我們只能看著。見公公端起酒杯,小酌一口,便聽道:“佳節又重陽,持螯切嫩姜。”公公每蟹必吟的句詩,什么意思,什么出處,我始終沒有明白。直到我大學畢業那年,買了一本鄭板橋全集,讀到他的《菩薩蠻.留秋》,才發現這兩句出自其中:
“留春不住留秋住,籬菊叢叢霜下護,佳節又重陽,持螯切嫩姜。江上山無數,何處登高去,松徑小山頭,夕陽新酒樓。”
鄭板橋興化人氏,像公公這樣的江浙文化人自然是知道的。他不吟誦楊萬里的《糟蟹》、《生蟹》,不吟誦蘇東坡的丁公默送蟹詩,更不用皮日休“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來怡情,我想,鄭板橋的這兩句詩除了切合秋高氣爽持螯切姜的場景,更出于他對鄭板橋的喜愛。縱觀板橋詩詞文及畫題,幾乎沒有什么游戲之作及吟風弄月的閑適味,更沒有阿諛奉承的媚態,多的是對人生的思考、世態的觀照和生民的關心。你看,同樣寫螃蟹,李漁寫的是怎么吃螃蟹,蒸的好吃還是煮的好吃,油煎過后面拖的為何不及清蒸等等,對于蟹之美味,也能竭盡大椽描摹之能,生動形象,他說,打開螃蟹,“無異黃卷之初開,若有赤文之可讀。油膩而甜,味甘而馥。含之如飲瓊膏,嚼之似食金粟。胸騰數疊,疊疊皆脂;旁列眾倉,倉倉是肉。既盡其瓤,始及其足---。”楊萬里的糟蟹詩算得上比較形象的一首:“橫行河海浪生花,糟粕招搖到酒家。酥片滿螯凝作玉,金穣镕腹米成沙。”可見,林林總總蟹詩,大多在描摹形態,體會口福。如果也算是“蟹文化”的話,充其量幫助人們在滿足口腹之余,增加一點藝術享受。鄭板橋的螃蟹詩與之不同之處,在于把食蟹之事,納入自然和人文的環境之中,吟出滄桑,吟出世態。讀他的留秋,我們仿佛看到一位曾經滄海的老人,佇立松徑山頭的新酒館中,舉螯蘸姜,品嘗春的無奈秋的落寞。他畫過一幅蟹圖,題曰:“八爪橫行四野驚,雙螯舞動威風凌。熟知腹內空無物,蘸取將醋伴酒吟。”顯然他觀蟹的視角不同于其他文人墨客。他的“八爪橫行”句有可能就是“四人幫”倒臺后人們意向的觸發點,也許,這也是蟹文化之一脈吧。
對螃蟹演繹最透徹的是魯迅。他不僅在《今春的兩種感想》一文中首次盛贊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而且,還在《朝花夕拾》里專門寫了一篇寓言體散文《螃蟹》,隱喻譏諷了人性中的一些弱點。同是拿螃蟹說事,其旨之高下,赫然在側。據傳,蟹的文化意向,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開始,便已經顯露端倪。民間說,螃蟹的“蟹”字,就來源于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巴解。相傳巴解系大禹治水時的工頭,在陽澄湖地區遇到“夾人蟲”襲擾,他使人挖渠,引螃蟹(夾人蟲)進去,然后灌以開水。被燙死的螃蟹甲殼泛紅并飄出異香,巴大膽食用,發現肉質鮮美,開始了人們吃螃蟹的歷史。后人將蟲字加在解字下面,組成“蟹”字。
我爺爺是學化學的,在吃螃蟹時自然不會想到什么“蟹文化”之類。但是,很講究傳統,所以吃蟹比較注重儀式感。每次開場白之后,他就開始給我們示范,先揭底坨,再掰上蓋,清理出隱藏在大蓋里內臟。這時,親婆就會告訴我們,這就是秦檜,引出一通奸臣陷害岳飛的故事,有時候也說是法海,為了逃避天懲躲在連神仙都找不到的地方,還指給我們看,蟹的內臟極像跪著的秦檜或者打坐的法海。親婆有時候還讓我們猜謎語,“無腸公子是什么?”見我們茫然,便指著螃蟹,這不就是嗎?你們看到螃蟹的腸子了嗎?接著,公公把螃蟹掰成兩半,剝去兩邊的酥羽,提醒我們,這東西千萬不能吃,屬于涼物,長大以后我們才知道,那是蟹的呼吸器官。到這里,公公還沒有吃進一口,卻教給我們關鍵的一步,即從蟹腿往上方延伸,在蟹的身體部位找出對應的紋路,然后用手指甲順著紋路將其戳裂,雙手再一掰,一根蟹腿便帶著一團蟹肉分裂出來。這時,我們清楚地看到,蟹肉像陳放在一格一格的倉庫里面,你要是一口咬下去,肉和“倉庫隔離板”攪和在一起,只能嚼出點味道,最后連骨頭帶肉全部吐掉,可惜了如玉如脂的佳肴。在北方的酒席上,我經常看到上百元一只的“陽澄湖”,就這樣被暴殄天物。公公最后的絕活就是剔大螯,他把螯里的肉全部剔干凈之后,居然能夠還原一只螃蟹,他年紀大了之后,可能精力不濟,只是把剔干凈的大螯,乘螯絨仍然有水分的時候,粘在墻上,遠遠看去,儼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動不動地貼在墻上。這只蝴蝶居然可以停留幾個月,甚至一年。
在崇明吃螃蟹,實在一件美事。我們倆人,幾乎天天可以吃到,自己買的不算,親戚朋友送的,被邀去聚會,也每宴必蟹。期間上海的北大荒戰友,特地從上海過來,陪伴我們到農家樂住了幾天,飯堂每天都上螃蟹,有時候還加一盤面拖蟹,上的蟹有時是土生土長的崇明土蟹,有時是養殖的清水蟹。養殖的崇明蟹,現在個頭也大了許多。為了改良崇明蟹的品種,崇明蟹農和上海海洋大學合作,采用現代技術,改進養殖模式,培育出了江海21等優質品種,我曾經到號稱“崇明蟹王”的黃姓老板的養殖場參觀過,那里產的螃蟹,只只體大殼硬,金爪黃毛,膏脂飽滿,據說上海市場供不應求。看來對于“崇明小蟹”的認知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需要慢慢地改變。
可以說,這一輩子吃的螃蟹,沒有這一個月多。口腹是滿足了,但是,總有一絲遺憾縈繞心頭。一日,來到一位小學同學家里,站在他那未經改造的舊院子里,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那桂花樹,那天竺子,那花畦,那井欄,那場心,----雖然沒有我家那早已被拆除了的院子規整寬大,但是,中間放上一張八仙桌,一家人環桌而坐完全富富有余。陣陣桂花香氣襲來,我看到了那張桌子,看到了桌子上金黃金黃的螃蟹,看到了爺爺溫酒的套具,看到了饞久的、炙熱的一雙雙眼睛,甚至看到了山墻上的振翅欲舞的蝴蝶-----。是啊,蟹乎!蟹乎!吾想汝久矣。想在崇明吃螃蟹,原來是想象中的吃,那秋風沉醉中的席。
石國雄
乙巳年冬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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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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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學同學合影(右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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