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平壤火車站,金英姬已經站在月臺上。這位二十四歲的朝鮮姑娘穿著熨燙平整的制服,胸前別著印有金日成主席像的徽章,手里舉著寫有“中國友好旅行團”的牌子。她的站姿筆直得像是接受檢閱的士兵,只有微微抿著的嘴唇透露出她的緊張——這是她作為實習導游接手的第一個中國團。
火車進站的汽笛聲劃破寧靜,英姬深吸一口氣,露出訓練了三個月的標準微笑。當中國游客陸續走出車廂時,她注意到他們中的許多人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自己,有些人已經掏出了手機。
“請不要拍攝火車站。”英姬用略帶口音但流利的中文說道,聲音溫和卻堅定。這是培訓時反復強調的第一條紀律:控制影像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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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島酒店高聳在江心島上,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旋轉門永遠勻速轉動;涉外餐廳提供銅碗銅筷的套餐,服務員身著傳統服飾,笑容的角度經過精確計算;商店里陳列著人參酒、刺繡和宣傳畫冊,價格標簽上的數字讓中國游客暗自咋舌——這通常是朝鮮本地商店物價的五到十倍。
英姬所在的旅行社是國營機構,她的同事大多畢業于平壤外國語大學或金日成綜合大學,掌握至少一門外語。她們被選中不僅僅因為語言能力,更因為家庭背景清白、政治可靠、外貌端莊。在朝鮮,導游是國家的臉面,是意識形態的守門人,也是外匯收入的直接創造者。
“我們的工作是向世界展示真實、美麗、強大的朝鮮。”培訓老師的話言猶在耳。但什么是“真實”,英姬越來越感到困惑。她帶領游客參觀整潔如模型的城市、豐收的集體農場、熱情洋溢的少年宮,卻要巧妙地繞開那些未經批準的街區;她介紹國家免費醫療、免費教育、免費住房的優越性,卻不必提及普通人需要憑證領取生活必需品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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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旅行團在平壤一家涉外餐廳用餐。英姬站在一旁,看著中國游客品嘗著大同江啤酒和冷面。這時,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國阿姨走過來,用關切的語氣問:“小姑娘,你累不累啊?站了一天了。”
“不累,為人民服務是我們的榮幸。”英姬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這聽起來太像官方口號。她補充道:“而且我很喜歡和你們交流,可以練習中文。”
阿姨點點頭,突然壓低聲音:“你們工資高不高啊?”
英姬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標準答案:“我們的收入足夠生活,國家提供一切保障。”
事實上,她的月薪相當于大約50美元,這在朝鮮屬于中等偏上收入。但導游有額外的“機會”——外匯商店的員工積分、偶爾的物資獎勵,還有那個培訓時從未提及、卻在老導游間悄悄流傳的秘密:小費。
晚餐后回酒店的大巴車上,英姬照例介紹第二天的行程。介紹完,她猶豫了一下,加了一段即興發揮:“我剛開始做導游,中文說得不好,請大家諒解。我正在學英語,希望將來能帶歐美旅行團。”
“為什么想帶歐州呢?”一位年輕游客隨口問道。
英姬笑了笑,那笑容比平時的標準表情多了幾分生動:“因為他們喜歡給小費啊,歐州游客通常會根據服務給小費。”
車廂里安靜了片刻,然后響起低低的笑聲。英姬的心臟猛地跳動起來——她是否說得太多了?是否越過了那條無形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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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疊人民幣的分量
讓英姬意外的是,第四天早上,旅行團的領隊找到她,遞過來一個信封。“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感謝你這幾天的服務。”
英姬的手微微顫抖。透過信封的厚度,她能感覺到那疊人民幣的分量。按照黑市匯率,這可能是她兩個月工資的總和。
“這...這不符合規定。”她本能地說。
“這是我們自愿的,你服務得好。”領隊堅持把信封塞進她的口袋,“收下吧,別讓人看見。”
那天余下的行程里,英姬的表現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講解得更詳細了,偶爾會分享一些個人經歷:她在平壤長大的童年,大學時如何熬夜學中文,母親在紡織廠工作的辛苦。當經過凱旋門時,她甚至主動提議為游客拍合影——這是她之前盡量避免的,因為這意味著游客的相機里會留下她的影像。
“中國游客很好,素質高,而且...”她頓了頓,找到了合適的詞,“慷慨。”
英姬的導師,一位帶過十五年團的資深導游,曾私下告訴她:“小費是外國人對你個人服務的認可,這不是賄賂,也不是施舍。”但導師也警告:“永遠不要主動索要,永遠不要期待,永遠要表現得意外和感激。”
這種微妙的平衡需要高超的技巧。導游必須在不直接索要的前提下,暗示自己的辛勞與服務價值;必須在接受小費時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喜與不安;必須將這筆額外收入妥善處理——大部分可以自己留下,但最好與司機、餐廳服務員適當分享,維持團隊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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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最后一天,英姬帶領游客登上主體思想塔俯瞰平壤夜景。城市燈火稀疏,與對岸中國丹東的璀璨形成鮮明對比。一位游客輕聲感嘆:“這里真安靜啊。”
英姬沒有接話。她想起了白天收到的小費,那疊人民幣現在還藏在她宿舍床墊下面。這筆錢意味著什么?它可以買幾斤市場上難得一見的水果,可以為母親添置一件質量更好的冬衣,可以換成美元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更重要的是,這筆小費讓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服務被量化成了貨幣價值。在計劃經濟體系里,她的工資由國家規定,與個人表現無關;但小費不同,它直接反映了游客對她個人的認可。這種感受復雜而危險——既有一種被肯定的喜悅,也有對體制忠誠度的隱秘背叛感。
“您喜歡平壤嗎?”英姬問那位游客。
“很特別,和我想象中不一樣。”游客斟酌著詞句,“人也很好,就像你一樣。”
英姬笑了笑,這次的笑容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純粹而自然。她想,也許這就是為什么盡管有諸多限制,她還是喜歡這份工作。在帶領外國人參觀這個國家的過程中,她也在重新認識自己的國家;
送別旅行團的那天,英姬在火車站與每位游客握手告別。當火車緩緩啟動時,她把手伸進制服口袋,摸了摸那個已經空了的信封。小費早已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信封本身被她留了下來,作為第一次完整帶團的紀念。
回到旅行社匯報工作時,英姬沒有提及小費的事。主任對她的表現給予肯定,特別表揚了她“靈活處理與中國游客的關系”。這句話讓英姬心中一動——難道主任知道什么?還是這只是一句普通的評價?
那天晚上,英姬在日記本上寫下一段話:“今天收到了人生第一筆小費。游客說這是對我服務的感謝。我服務得好嗎?我只是做了該做的工作。但為什么他們的感謝讓我如此開心?也許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我——金英姬,不僅僅是一個國家導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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