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審計局三樓會議室的空調嘶嘶作響,卻吹不散盛夏的悶熱。
我剛把轉正材料交上去不到三個月,手里還帶著新人的生澀。
處長突然召集開會,宣布成立“長風集團專項審計調查組”。
當聽到牽頭負責人名字時,我手里的筆掉在了地上。
賈年。
那個去年被我實名舉報違規報銷、差點丟了科長職位的中年男人。
此刻他正站在會議室前端,穿著熨帖的深灰色行政夾克。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我臉上。
嘴角揚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像鈍刀子輕輕劃過皮膚。
“程浩初同志也進組了,很好。”他的聲音平穩溫和,“年輕人要多鍛煉。”
會議室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過節。
空氣凝固了五秒鐘,然后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我彎腰撿起筆,指尖冰涼。
長風集團是市里最大的國企之一,近期被曝出數億元國資流失嫌疑。
這案子水深得很,系統內早有傳聞。
而賈年,在沉寂大半年后,竟以調查組牽頭人的身份復出了。
級別沒變,位置卻更關鍵了。
散會后他特意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浩初,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握手的力道很重,時間也格外長。
“這次一起把案子辦好,局里領導都看著呢。”
他笑容誠懇,眼神卻深不見底。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手心全是冷汗。
這絕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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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調令是周五下午正式下達的。
白色文件紙上,我的名字排在調查組成員列表末尾。
“程浩初,26歲,審計二科科員,轉正時間:2022年9月。”
紙面上還有油墨的溫度,我卻覺得刺骨寒冷。
辦公室的老張探頭過來:“小程,你真要去啊?”
他壓低聲音:“賈年那人,記仇得很。”
我沒說話,只是把調令對折,收進抽屜最里面。
去年秋天,我還在實習期。
跟著賈年的科室做市直單位三公經費專項審計。
那天核對報銷憑證,我發現三張連號的餐飲發票有問題。
開票單位是市郊一家農家樂,消費金額每張五千元。
時間集中在某個周末,事由寫著“業務接待”。
但附件里沒有接待清單,也沒有人員名單。
更蹊蹺的是,農家樂老板的姓名和賈年妻弟完全相同。
我猶豫了兩天,還是向監察室提交了實名舉報材料。
證據確鑿,賈年被立案調查。
最后結果是“違反財經紀律,誡勉談話,退回違規報銷款項”。
科長職位暫時保留,但調離了審計一線崗位。
所有人都說我傻。
“年輕人太沖動,以后的路還長著呢。”葉副局長當時這么對我說。
他是我的導師,也是局里少數敢說真話的老審計。
此刻我站在他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才敲門。
葉宏遠正在看文件,五十多歲的臉龐有些疲倦。
“進來吧。”他抬頭看見是我,示意關門。
“為了調查組的事?”他摘下老花鏡。
我點頭,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葉局,賈年當牽頭人,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葉宏遠打斷我,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機關大院的老槐樹,枝葉在風里搖晃。
“長風集團的案子,是市領導親自點的將。”
他轉過身,神色復雜:“賈年雖然犯過錯,但在國企審計方面確實有經驗。”
“況且,”他停頓了一下,“有人替他說話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誰?”
葉宏遠搖搖頭:“這不是你該問的。浩初,聽我一句勸。”
他走回桌前,雙手撐在桌面上。
身子前傾,聲音壓得很低:“這次調查,你就做好分內工作。”
“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保全自己最重要。”
“可是……”我還想爭辯。
“沒有可是!”葉宏遠突然提高音量,又迅速壓低,“賈年背后有復雜的關系網,你碰不得。”
他重新戴上眼鏡,恢復了副局長的威嚴姿態。
“調令已經下了,你必須去。記住,多看、多聽、少說。”
從辦公室出來時,走廊里空蕩蕩的。
夕陽從盡頭的窗戶斜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調查組的群通知。
“明早九點,301會議室召開首次工作會議。請全體成員準時參加。”
發信人是賈年。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變暗。
02
301會議室是局里最大的會議室。
能容納三十多人的長條桌,今天只坐了七個人。
我故意提前十分鐘到,選了靠門的位置。
這樣進出方便,也能看清每個人的表情。
賈年是踩著點進來的。
深藍色夾克,黑色公文包,步伐沉穩有力。
他徑直走到主位,放下包,環視一周。
“都到了?那我們開始。”
聲音不高,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調查組成員除了我,還有四個人。
兩位是老審計,四五十歲的年紀,面無表情。
一位是財務處的女同事,三十出頭,低頭翻著筆記本。
最后一位是生面孔。
二十七八歲的女性,短發干練,坐姿筆挺。
她穿淺灰色職業裝,面前放著黑色筆記本電腦。
目光平靜地看著前方,不與人交流。
賈年開始介紹:“這位是周婭楠同志,從省里借調來的專家。”
周婭楠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婭楠同志在國資審計方面經驗豐富,是我們組的骨干。”
賈年說話時,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我。
“程浩初,我們組最年輕的同志,轉正不到一年。”
他笑著補充:“年輕人有沖勁,要多向老同志學習。”
我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
只好硬著頭皮說:“我會努力的。”
會議進入正題。
賈年打開投影,幕布上出現長風集團的股權結構圖。
“長風集團前身是長風機械廠,2003年改制為國有控股公司。”
“現有員工兩千三百人,去年營收五十七億元,凈利潤……”
他頓了頓,“賬面顯示虧損八千萬元。”
會議室里響起輕微的吸氣聲。
“市國資委委托我們進行專項審計,重點是近五年的大額資金往來。”
“特別是海外子公司投資、固定資產處置、關聯交易三個方面。”
投影切換,出現密密麻麻的資金流向圖。
箭頭交織如蛛網,最終指向幾個離岸公司賬戶。
“初步掌握的情況就這些。下面分配任務。”
賈年拿起名單,開始點名。
兩位老審計負責海外投資部分,財務處同事負責固定資產。
周婭楠負責關聯交易審查,這是最核心也最復雜的板塊。
最后是我。
“程浩初同志剛來審計局不久,先從基礎工作做起。”
賈年看著我,笑容溫和:“你負責近五年所有原始憑證的初步核查。”
“重點是票據合規性、簽字手續完整性。這個工作很繁瑣,但很重要。”
他說得很誠懇:“原始憑證是審計的基礎,年輕人要從基礎做起。”
我點頭應下,心里卻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原始憑證核查是體力活,每天面對成堆的發票、收據、合同。
看似重要,實則邊緣,接觸不到核心線索。
而且工作量巨大,輕易就能把人困在瑣碎事務里。
“大家有問題嗎?”賈年問。
周婭楠舉手:“賈主任,我需要調取長風集團所有關聯企業的工商檔案。”
“已經協調好了,下午檔案室會送來。”賈年回答。
“另外,我需要一個熟悉本地情況的搭檔。”
她說完這話,視線第一次在會議室里移動。
最后落在我身上。
“程浩初同志負責憑證核查,會接觸到大量基礎信息。”
周婭楠語氣平靜:“能否讓他兼顧配合我的工作?”
賈年明顯愣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緩緩說:“浩初的工作量已經很大了。”
“原始憑證核查需要細致耐心,不能分心。”
“我只是需要他偶爾協助查詢一些基礎信息。”
周婭楠堅持道:“不會占用太多時間。”
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賈年最終點頭:“好吧,浩初你就兼顧一下。”
“但記住,本職工作不能耽誤。”
散會后,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周婭楠走到我身邊,遞來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一串數字。
“這是我內部通訊號碼,有事聯系。”
她說完就轉身走了,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
我捏著紙條,看著她離開的背影。
短發在走廊燈光下泛著深褐色的光澤,步伐果斷。
這個從省里來的女人,到底什么來頭?
為什么主動要求和我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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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來一周,我泡在檔案室里。
長風集團近五年的原始憑證裝了十七個大紙箱。
堆在墻角像座小山,散發著陳年紙張和灰塵的氣味。
每天早晨八點半,我準時打開檔案室的門。
戴上白手套,開始一張張翻閱那些泛黃的票據。
餐飲發票、差旅報銷單、采購合同、工程結算書……
時間在紙張翻動聲中流逝。
窗外梧桐樹的影子從西移到東,一天就過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發現了一組異常的憑證。
是六張資金拆借協議復印件,時間集中在四年前。
借款方是長風集團,出借方是一家叫“鑫源投資”的公司。
每筆金額都是兩千萬元,六筆合計一億兩千萬元。
協議條款很簡略,沒有抵押物清單,也沒有詳細的還款計劃。
最奇怪的是審批手續。
按照長風集團的財務制度,千萬以上的資金拆借需要三重審批。
總經理辦公會紀要、財務總監簽字、董事長最終核準。
但這些協議上,只有財務總監一個人的簽字。
而且字跡潦草,和財務總監在其他文件上的簽名明顯不同。
我拿起放大鏡仔細比對,越看越覺得可疑。
更讓我在意的是時間點。
四年前,賈年還是審計局企業審計科的科長。
負責全市國企的定期審計工作。
長風集團正是他當年主管的重點單位之一。
我記得葉副局長說過,賈年在國企審計方面“有經驗”。
這個時間上的重合,是巧合嗎?
我把六張協議單獨復印,標注了疑點。
正準備繼續往下查,檔案室的門被推開了。
周婭楠抱著一摞檔案袋進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查到什么了?”她問,視線掃過我面前攤開的文件。
我把發現的情況簡單說了。
她拿起復印件看了看,眉頭微皺。
“鑫源投資……”她喃喃自語,“這家公司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你查關聯企業檔案時留意一下。”我說。
周婭楠點頭,從自己那摞檔案里抽出一份。
“看看這個。”
那是長風集團三年前的一份董事會決議。
內容是關于出售老廠區土地的,成交價一點二億元。
購買方是一家房地產公司,叫“鼎盛置業”。
“這份決議的簽字頁有問題。”周婭楠指著簽名處。
“董事長的簽名,和其他文件上的筆跡不一致。”
我湊過去看,確實如此。
“而且,”周婭楠翻到附件,“評估報告是過期版本。”
“評估機構資質在前一年就到期了,但這份報告還在使用。”
我們倆對視了一眼。
“你覺得這是疏忽,還是故意?”我問。
周婭楠沒有直接回答。
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長風集團的案子,省里其實三年前就收到過舉報。”
她突然說:“當時派了工作組,查了兩個月,不了了之。”
我心頭一跳:“為什么?”
“舉報材料不實,調查沒有發現重大問題。”
周婭楠轉過身,靠在窗臺上:“這是當時的結論。”
“但你現在重新調查,說明……”
“說明有人覺得結論有問題。”她接過話,“所以這次從審計入手。”
“你是省里派來的?”我問出了憋了一周的疑問。
周婭楠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賈主任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他知道我是省審計廳借調的,這就夠了。”
她走回桌前,開始整理檔案:“今天的發現,先不要上報。”
“為什么?”
“證據還不夠充分。”她看著我,“而且你要小心。”
“賈年把你安排在憑證核查崗位,可能有兩個目的。”
“一是把你困在瑣碎工作里,接觸不到核心。”
“二是……”她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在基礎核查中出錯,他就有理由問責。”
我心里一沉。
“所以你的建議是?”
“繼續查,但每一步都要扎實。發現任何疑點,我們先私下核對。”
她看了看手表:“今天就到這里吧,該下班了。”
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對了,周末如果你有空……”
“怎么?”
“我帶你去見個人,一個退休的老審計。他可能知道些往事。”
04
周末早晨下著小雨。
我按照周婭楠給的地址,找到城南的老干部活動中心。
那是一棟八十年代的老樓,墻皮有些斑駁。
一樓棋牌室里,幾位老人正在下象棋。
周婭楠已經到了,站在靠窗的位置和一個老人說話。
老人約莫七十歲,頭發花白,但腰板挺直。
看見我過來,周婭楠介紹:“袁老,這就是程浩初。”
“袁仁安,退休前是審計局的老處長。”她轉向我。
袁老打量著我,眼神銳利:“你就是實名舉報賈年的那個年輕人?”
我點頭。
“有膽量。”他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坐吧。”
我們找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
袁老從保溫杯里倒出茶水,慢慢喝著。
“長風集團的案子,你們查到哪一步了?”
周婭楠簡要說了我們發現的問題。
聽到“鑫源投資”和“鼎盛置業”時,袁老的眼神變了。
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這兩個名字,我有印象。”
他看向窗外,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
“大概四五年前吧,局里搞過一次國企交叉審計。”
“當時我是組長,帶人去查市里的城建集團。”
“查的過程中,發現城建集團和幾家民企有異常資金往來。”
“其中就有鑫源投資。”
我屏住呼吸:“然后呢?”
“然后……”袁老苦笑,“然后我就被調離了審計組。”
“理由是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不適合一線工作。”
“接替我的人,就是賈年。”
棋牌室里很安靜,只有棋子落盤的聲音。
“賈年接手后,審計報告很快就出來了。”
“結論是一切合規,沒有問題。”
袁老看著我們:“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但沒證據。”
“后來聽說那幾家民企背后,都有市里某些領導的關系。”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賈年能這么快復出,還當上調查組牽頭人……”
“袁老,您的意思是?”周婭楠問。
“我的意思是,水深。”袁老站起身,“你們要查,就得做好心理準備。”
“看清誰在摸魚,誰在渾水,誰在岸上等魚上鉤。”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你去年舉報賈年,已經惹了麻煩。”
“這次如果真要查到底,可能會更難。”
“但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走到底。”
說完,他拿起保溫杯,慢慢走向棋牌室外。
走到門口時回頭:“如果需要當年的資料,我家里還有一些筆記。”
“不過都是些碎片,能不能拼出真相,看你們自己了。”
雨漸漸停了,陽光從云層縫隙透出來。
周婭楠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你怎么想?”
“查。”我說,“都已經到這里了,不能不查。”
她點點頭:“那接下來,我們分頭行動。”
“你繼續在原始憑證里找線索,我查關聯企業的背景。”
“記住,所有發現都先不要上報,我們自己核實清楚再說。”
離開老干部活動中心時,我看見袁老站在二樓窗前。
他朝我們揮了揮手,身影在玻璃后面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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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回到局里,氣氛明顯不同。
調查組的小會議室里,賈年召集了緊急會議。
他臉色嚴肅,面前攤著一份文件。
“上周,有人私下接觸了退休老干部。”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后停留在我臉上。
“在沒有請示匯報的情況下,擅自打聽與案件無關的往事。”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我知道,有些人年輕氣盛,想立功心切。”
賈年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但調查工作有紀律。”
“任何外部接觸,都必須提前報備。這是規矩。”
周婭楠舉手:“賈主任,是我聯系的袁老。”
“袁仁安同志當年參與過類似案件,我想了解一些歷史情況。”
“這屬于正常的工作咨詢。”
賈年看著她,眼神復雜:“周婭楠同志,你是省里派來的專家。”
“但既然在我們組工作,就要遵守我們的紀律。”
“下不為例。”他最后說。
會議接著討論調查進展。
兩位老審計匯報了海外子公司的情況,賬目混亂,虧損嚴重。
財務處同事說固定資產的處置存在低價賤賣嫌疑。
周婭楠匯報關聯交易,提到了鑫源投資和鼎盛置業。
“這兩家公司與長風集團有大額資金往來,但背景不明。”
她調出工商信息投影:“鑫源投資的注冊地址是虛假的。”
“鼎盛置業的法人代表,前年因非法集資被判刑。”
賈年認真記錄著,不時點頭。
輪到我時,我匯報了原始憑證核查的進度。
“已完成近三年的票據初審,發現了一些手續不全的問題。”
我沒有提那六份資金拆借協議。
賈年聽完,在筆記本上寫了幾筆。
“浩初的工作很細致,但進度有點慢。”
他合上筆記本:“這樣吧,從明天開始,調整一下分工。”
我心里一緊。
“周婭楠同志繼續深挖關聯交易,浩初你配合她。”
“至于原始憑證核查,交給財務處的小李。”
他轉向財務處那位女同事:“有問題嗎?”
女同事搖頭。
我愣住了。
賈年這個調整,表面上是給我“更重要”的工作。
實際上卻讓我和周婭楠綁得更緊。
如果后續調查出問題,他可以一次問責兩個人。
而且讓我脫離基礎核查,等于切斷了最直接的證據來源。
“賈主任,我覺得……”我想爭取。
“就這么定了。”賈年打斷我,“這是為了加快調查進度。”
“局領導要求月底前要有階段性成果,時間很緊。”
散會后,周婭楠在走廊里追上我。
“他這是把我們放在火上烤。”她低聲說。
“我知道。”
“但也是個機會。”她若有所思,“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深入調查了。”
“前提是他不會設置更多障礙。”
周婭楠笑了:“障礙從來都有,重要的是怎么繞過去。”
下午,我們去了市工商局調閱企業檔案。
鑫源投資的注冊信息少得可憐,股東是兩個自然人。
身份證地址都是外省的,經核查是虛假身份。
鼎盛置業的情況稍微復雜些。
法人代表雖然入獄了,但公司股權幾經轉讓。
目前的控股股東是一家信托公司,背后還有層層嵌套。
“典型的空殼公司結構。”周婭楠指著股權關系圖。
“錢從這里進去,轉幾道手,最后就不知道去哪兒了。”
工商局的工作人員湊過來,小聲說:“這家公司,三年前也有人來查過。”
“什么人?”
“好像是紀委的,但沒查到什么就走了。”
我和周婭楠對視一眼。
“能查到當年的記錄嗎?”
工作人員搖頭:“時間太久,而且當時沒走正規協查程序。”
離開工商局時,天色已經暗了。
街道兩旁的路燈次第亮起,車流如織。
“接下來怎么辦?”我問。
“從銀行流水入手。”周婭楠說,“資金流向是騙不了人的。”
“但調取銀行流水需要審批……”
“賈年那里我去說,這是關聯交易調查的必要環節。”
她攔了輛出租車:“明天我寫申請,你準備材料。”
上車前,她突然回頭:“程浩初,你怕嗎?”
我想了想,搖頭:“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怕也沒用。”
“那就好。”
出租車駛入夜色,尾燈在車流中明滅。
我站在路邊,看著手機屏幕。
微信里有個未讀消息,是葉副局長發來的。
“晚上七點,老地方見。”
06
老地方是機關大院后門的一家小茶館。
葉宏遠選了最里面的包間,竹簾放下,隔絕了外面的聲音。
我進去時,他已經泡好了茶。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包廂里很安靜,只有茶水注入杯子的聲音。
“調查組的情況怎么樣?”葉宏遠問。
我簡單匯報了進展,以及分工調整的事。
他安靜聽著,手指摩挲著茶杯邊緣。
“賈年把你和周婭楠放在一起,這步棋很險。”
“險在哪里?”
“如果你們查不出問題,他可以批評你們能力不足。”
“如果你們查出問題……”葉宏遠停頓,“問題可能指向不該指的人。”
他抬頭看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頭:“袁老也說過類似的話。”
葉宏遠嘆了口氣:“老袁當年就是太較真,才提前退休的。”
“他查的那幾個案子,背后牽扯的人,現在還在位置上。”
“長風集團的事,水比當年更深。”
他給自己續了茶:“我今天找你來,是想給你看樣東西。”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幾份復印文件,紙張已經泛黃。
“這是七年前,長風集團改制時的審計報告初稿。”
我翻開第一頁,心跳驟然加快。
報告結論一欄寫著:“改制過程中存在國有資產低估嫌疑。”
“土地資產評估值比市場價低百分之四十。”
“無形資產未計入改制資產范圍。”
但這份初稿沒有簽字,也沒有正式文號。
“這是誰做的?”我問。
“我。”葉宏遠說,“當時我是審計組長。”
“那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正式報告?”葉宏遠苦笑,“因為壓力太大了。”
“報告送審后,領導找我談話,說改制要支持,不能吹毛求疵。”
“最后出具的正式報告,刪掉了所有問題表述。”
他把文件收回:“這份初稿我留了復印件,一直保存到現在。”
“葉局,您為什么現在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覺得,這次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了。”
葉宏遠神色凝重:“賈年能當上調查組牽頭人,不是偶然。”
“他背后的人,想借這次調查,把以前的痕跡徹底抹掉。”
“而你和周婭楠,可能是他們計劃中的意外。”
“也可能是……”他欲言又止。
“是什么?”
“也可能是棋子。”葉宏遠看著我的眼睛,“用來互相牽制的棋子。”
離開茶館時已經九點多了。
街道上行人稀少,晚風吹來,帶著初夏的微涼。
我慢慢走著,腦海里回放著葉副局長的話。
棋子。
如果我是棋子,那下棋的人是誰?
賈年?還是他背后的人?
周婭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手機突然震動,是加密信息提示音。
打開一看,是周婭楠發來的匿名消息。
“緊急:鑫源投資的實際控制人疑似賈年妻弟,但證據鏈不完整。”
“建議暗中調查,切勿打草驚蛇。”
消息末尾有個附件,是銀行流水截圖。
雖然做了模糊處理,但能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
其中一個賬戶的轉賬備注寫著:“項目咨詢費”。
收款方是鑫源投資。
付款方……是長風集團的下屬子公司。
時間就在四年前,和那些資金拆借協議吻合。
我站在路燈下,把截圖放大仔細看。
轉賬金額不大,每次幾十萬元。
但頻率很高,幾乎每月都有。
累積起來,也是不小的數目。
這些錢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更關鍵的是,賈年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回到出租屋時已經十一點。
我坐在桌前,把目前掌握的線索寫在紙上。
資金拆借、土地低價轉讓、可疑的咨詢費……
所有這些,似乎都指向一個方向。
但還缺少最關鍵的證據,能把碎片連接起來的證據。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陌生號碼。
接起來,對方聲音很低:“是程浩初嗎?”
“你是?”
“我是長風集團老廠區的門衛,姓韓。”
“韓師傅?您找我有什么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有些東西,可能對你們的調查有用。”
“什么東西?”
“照片,還有一些舊文件。”他聲音更低了,“當年改制時留下的。”
“您為什么找我?”
“因為我聽說,你是敢說真話的人。”
韓師傅報了個地址:“明天中午,廠區后門見。一個人來。”
電話掛斷了。
我看著那個地址,心里涌起強烈的不安。
但也有一絲希望。
如果真有當年的證據,也許就能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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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二天中午,我請了假。
按照地址找到長風集團老廠區,在城西的工業區。
這里已經廢棄多年,圍墻爬滿藤蔓,鐵門銹跡斑斑。
后門是個小側門,虛掩著。
我推門進去,里面是個荒廢的院子。
雜草叢生,廢棄的機器設備散落各處。
一個老人坐在門衛室前的石凳上,正在抽煙。
看見我,他站起身:“程浩初?”
“韓師傅?”
他點頭,示意我跟他進屋里。
門衛室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
墻上掛著老舊的時鐘,指針停在三點十分。
韓師傅從床底下拖出個鐵皮箱子,打開。
里面是一摞用塑料袋包著的文件,還有幾張照片。
“這些都是改制那幾年,我偷偷留的。”
他抽出照片遞給我:“你看這個。”
照片是黃昏拍的,畫質模糊。
但能看出是廠區辦公樓前,兩個人正在握手。
左邊是長風集團當時的老總,右邊……
我心跳漏了一拍。
是賈年。
那時候他還年輕些,頭發沒現在稀疏。
穿著白襯衫,笑容滿面。
“這是什么時候?”我問。
“2003年,改制前一個月。”韓師傅說,“賈科長來廠里調研。”
“改制前審計局來調研是正常的……”
“正常?”韓師傅笑了,露出煙熏黃的牙齒,“你看背景。”
我仔細看照片背景,辦公樓三樓的窗戶。
窗簾拉著,但隱約能看到人影。
不止一個人。
“那天晚上,他們在會議室待到半夜。”
韓師傅點了根新煙:“我值夜班,看見老總的秘書送了個文件袋出來。”
“后來呢?”
“后來改制方案就出來了,土地評估價低得離譜。”
他又拿出一份文件,是復印件。
《長風機械廠資產評估明細表》。
土地一欄,評估價是每平方米八百元。
“當時旁邊的地,市場價至少兩千。”韓師傅指著數字。
“這一差,就是幾千萬。”
“為什么沒人反對?”
“反對?”韓師傅搖頭,“廠領導都簽字了,職工代表也通過了。”
“大家想著改制后能有好日子,誰在乎土地賣多少錢。”
他把所有材料裝回塑料袋:“這些我留了快二十年。”
“前幾年也有人來問過,但沒下文了。”
“為什么現在拿出來?”
韓師傅看著我:“因為我老了,沒幾年活了。”
“這些東西帶進棺材里,我不甘心。”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你拿去吧,怎么用是你的事。”
“但小心點,當年知道這些事的人,有的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韓師傅沒有回答,只是擺擺手:“走吧,別讓人看見你來過。”
我抱著材料離開老廠區。
走了很遠回頭,還能看見他站在門衛室門口。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回到局里已經下午三點。
周婭楠不在辦公室,桌上留了張紙條。
“去銀行調流水,傍晚回。”
我把材料鎖進抽屜,開始整理思路。
照片和評估表是重要證據,但還不夠。
需要更多佐證,把時間線串聯起來。
四點半,周婭楠回來了,臉色不太好。
“怎么了?”
“銀行流水調到了,但關鍵部分被屏蔽了。”
她把打印出來的流水遞給我:“鑫源投資的賬戶,三年前的交易記錄缺失。”
“銀行說是系統升級導致的數據丟失。”
“這么巧?”
周婭楠冷笑:“是啊,正好缺失我們需要的時間段。”
她看到我鎖著的抽屜:“你那邊有進展?”
我拿出韓師傅給的材料。
她看完照片和評估表,眼神變了。
“這張照片……背景里的人影,能放大嗎?”
我們掃描了照片,在電腦上放大處理。
雖然模糊,但能辨認出三樓窗戶后面至少有四個人。
其中一個人的輪廓,很像當時分管國企的副市長。
“這就解釋得通了。”周婭楠低聲說,“為什么改制方案能通過。”
“為什么當年的審計報告被壓下來。”
她看向我:“這些材料,賈年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韓師傅說是偷偷保留的。”
“那就好。”她沉思片刻,“我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存放。”
“另外,需要查當年改制領導小組的會議記錄。”
“如果副市長真的參與其中,應該有簽字。”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賈年站在門口,臉色平靜。
“在忙?”他走進來,視線掃過我們桌上的文件。
周婭楠迅速把照片翻過來:“在研究關聯企業的股權結構。”
“哦?”賈年走到桌前,拿起一張打印的股權圖。
“有什么發現嗎?”
“還在梳理,比較復雜。”周婭楠回答得滴水不漏。
賈年點點頭,轉向我:“浩初,明天上午你跟我去趟長風集團。”
“去見他們的現任領導,有些情況需要當面核實。”
我心頭一緊:“為什么是我去?”
“你是年輕人,要多接觸一線。”賈年笑得溫和,“而且你負責配合關聯交易調查。”
“見見當事人,對工作有幫助。”
“需要準備什么材料嗎?”
“不用,就是常規走訪。”賈年看了看手表,“明天早上八點,局門口集合。”
他離開后,周婭楠眉頭緊皺。
“這個時候讓你去長風集團,不太對勁。”
“我也覺得。”
“他可能察覺到我們在查什么,想把你調離。”
“或者……”我想到另一個可能,“想在長風集團那邊給我設局。”
周婭楠沉默了一會兒:“無論如何,明天小心。”
“談話內容盡量錄音,但別被發現。”
“任何敏感問題,就說需要請示匯報,不要當場表態。”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賈年離開的背影。
“這場戲,快到高潮了。”
08
第二天早上七點五十,我提前到局門口。
賈年準時出現,開的是局里的公務車。
“上車吧。”他招呼我。
車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氣氛有些尷尬。
賈年專心開車,我看向窗外。
早高峰的車流緩慢移動,紅綠燈交替閃爍。
“浩初,去年舉報我的事,還記恨嗎?”賈年突然開口。
我愣了一下:“賈主任,那是工作。”
“對,工作。”他笑了,“你能這么想就好。”
“其實我挺欣賞你的,年輕人有原則是好事。”
他打了把方向盤,車子拐上市郊快速路。
“但有時候,原則也要結合實際。”
“什么意思?”
“審計工作不只是查賬。”賈年目視前方,“還要考慮大局。”
“長風集團兩千多職工,如果查出大問題,企業可能就垮了。”
“職工下崗,社會穩定受影響,這個責任誰來擔?”
我沒有接話。
他繼續說:“所以調查要有度,該查的查,該放的放。”
“您是說,有些問題可以忽略?”
“不是忽略,是妥善處理。”賈年看了我一眼,“你懂我的意思。”
車子駛入長風集團新廠區。
現代化的大門,嶄新的辦公樓,和昨天的老廠區形成鮮明對比。
董事長辦公室在頂層,落地窗能俯瞰整個廠區。
現任董事長姓鄭,五十多歲,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們。
“賈主任,歡迎歡迎。這位是?”
“程浩初,我們調查組的骨干。”
鄭董事長熱情握手:“年輕有為啊,請坐。”
秘書端來茶水,寒暄幾句后進入正題。
賈年詢問了企業經營情況,鄭董事長一一回答。
“關于幾筆歷史遺留的資金問題……”賈年翻開筆記本。
“我們已經組織自查,正在整理材料。”鄭董事長回答得很流暢。
“有些是前任領導班子的決策,我們也在核實。”
談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基本都是場面話。
我幾乎插不上嘴,只是記錄。
結束前,賈年突然說:“浩初,你不是有幾個問題要問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定了定神:“鄭董,關于鑫源投資的資金拆借,能詳細說說嗎?”
鄭董事長笑容不變:“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當時集團資金緊張,通過正規渠道拆借周轉。”
“但手續似乎不太完整?”我追問。
“這個……”他看向賈年。
賈年接過話:“歷史問題要歷史看待,當時的制度還不完善。”
“是啊是啊。”鄭董事長連忙點頭,“后來我們都補了手續。”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都被輕描淡寫地帶過。
臨走時,鄭董事長送我們到電梯口。
“賈主任,晚上一起吃個飯?聊聊后續工作。”
“今天還有事,下次吧。”賈年婉拒。
電梯門關上,狹小的空間里只剩我們兩人。
“浩初,你今天的問題有點尖銳啊。”賈年說。
“我只是履行職責。”
“履職也要注意方式。”電梯到達一樓,門開了。
“鄭董事長是市里重點企業的負責人,要給予尊重。”
走出大樓時,陽光刺眼。
我突然想起韓師傅那張照片。
同樣的廠區,不同的人,不同的時代。
但有些東西似乎從未改變。
回程路上,賈年接了個電話。
“嗯……我知道……正在處理……”
他聲音很低,但我隱約聽到“材料”、“銷毀”幾個詞。
掛斷電話后,他臉色不太好看。
車子開回局里,賈年說:“你先回辦公室,下午開組會。”
“好的。”
我下車后,他沒有立刻離開。
而是坐在車里,又打了個電話。
透過車窗,能看見他的表情很嚴肅。
嘴唇快速動著,像是在解釋什么。
上樓時,周婭楠在樓梯間等我。
“怎么樣?”
我把情況說了,包括最后那個可疑的電話。
“他在和人匯報。”周婭楠判斷,“可能你今天的提問引起了警覺。”
“那怎么辦?”
“加快進度。”她壓低聲音,“我昨晚聯系了省紀委的同學。”
“他們也在關注這個案子,但需要確鑿證據。”
“袁老那邊有消息嗎?”
周婭楠點頭:“他找到當年的工作筆記了,約我們晚上去他家。”
“另外,銀行那邊有新情況。”
“什么情況?”
“雖然流水記錄缺失,但找到了當年的經辦人。”
“一個已經退休的支行行長,愿意私下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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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晚上七點,我們來到袁老家。
老式居民樓的三樓,家里陳設簡單但整潔。
袁老在書房等我們,桌上攤開幾本泛黃的筆記本。
“這些都是當年交叉審計時記的。”他戴上老花鏡。
翻到其中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人名、公司名、金額。
“鑫源投資,法人代表劉鑫,身份證號……”
他指著那個號碼:“我后來查過,是假的。”
“鼎盛置業,當時的股東里有個姓賈的。”
我的心跳加快:“叫什么?”
“賈文明。”袁老抬頭看我們,“賈年的堂弟。”
書房里安靜得能聽見鐘表的滴答聲。
“還有這個。”袁老翻到另一頁。
上面記錄著某次審計座談會的內容。
“與會人員:賈年、長風集團副總、市國資委王處長……”
“座談主題:企業改制中的資產評估問題。”
“賈年發言:要靈活處理歷史遺留問題,支持企業發展。”
“會后,長風集團安排晚餐,地點在郊外山莊。”
袁老合上筆記本:“這些內容,都沒有寫進正式記錄。”
“您當年為什么記這些?”周婭楠問。
“因為我覺得不對勁。”袁老說,“審計人員私下和企業座談,不符合規定。”
“而且座談內容明顯在為企業開脫。”
他從抽屜里拿出個信封:“還有這個。”
里面是一張收據復印件,開票單位是長風集團。
事由:審計工作餐費。
金額:五千元。
簽字人:賈年。
“這是……”我愣住了。
“座談會那天的晚餐費用。”袁老冷笑,“企業報銷,審計人員簽字。”
“雖然金額不大,但性質問題。”
周婭楠拍照留存了所有證據。
“袁老,這些材料您保留這么多年,為什么現在才拿出來?”
“因為以前沒人敢接。”袁老聲音有些沙啞,“葉宏遠試過,失敗了。”
“老葉那人,有原則但不夠果決。他總想按程序來。”
“但有些人,根本不跟你講程序。”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你們這次,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了。”
“賈年背后的關系網,這些年越來越穩固。”
“如果這次調查再不了了之,以后就沒人敢查了。”
離開袁老家時,已經九點多了。
走在寂靜的小區里,周婭楠突然說:“還差最后一塊拼圖。”
“什么?”
“直接證據。”她停下腳步,“證明賈年從這些交易中獲利的證據。”
“沒有銀行流水,很難查。”
“不一定。”周婭楠沉思,“如果他通過親屬代持呢?”
“賈文明?”
“或者他妻弟。”周婭楠眼睛亮了,“鑫源投資的實際控制人。”
她拿出手機:“我讓省里的同事幫忙,查賈年直系親屬的資產情況。”
“這需要時間,而且可能打草驚蛇。”
“那就同時進行。”周婭楠思路清晰,“我們繼續查長風集團的賬。”
“找出所有和關聯企業的異常交易,建立完整證據鏈。”
“只要鏈條足夠堅固,就算沒有直接證據,也能形成合理懷疑。”
我們約好第二天分頭行動。
她去找退休的銀行行長,我繼續梳理賬目。
回到出租屋已經十一點。
我毫無睡意,把目前掌握的所有材料攤在地上。
照片、評估表、工作筆記、異常憑證……
碎片逐漸拼接,指向同一個方向。
改制過程中的國有資產流失。
賈年利用審計職務為企業開綠燈。
親屬通過空殼公司獲取利益。
但這只是推論,還需要一個關鍵的連接點。
證明賈年知情并參與其中的證據。
手機突然響了,是葉副局長。
“浩初,睡了嗎?”
“還沒,葉局有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賈年下午找我了。”
“說什么?”
“問你的工作表現,還有調查進展。”
“您怎么回答的?”
“我說你工作認真,但經驗不足。”葉宏遠停頓,“他好像不太滿意。”
“葉局,您覺得賈年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控制調查方向。”葉宏遠聲音很低,“查出一些小問題,回避大問題。”
“然后寫個不痛不癢的報告,把事情蓋過去。”
“如果你們不配合呢?”
“那你們就會有麻煩。”葉宏遠嘆了口氣,“浩初,我收到風聲。”
“什么風聲?”
“有人準備了舉報材料,內容是調查組成員違規操作。”
“針對誰?”
“你和周婭楠。”
我握緊了手機。
“什么時候?”
“不清楚,但應該快了。”葉宏遠說,“你們要抓緊時間。”
“找到確鑿證據,在對方出手之前,搶先上報。”
掛斷電話后,我站在窗前。
城市的夜景在眼前展開,萬家燈火,星河璀璨。
每盞燈下都有故事,有的光明,有的黑暗。
而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黑暗里的東西拖到光下。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10
第二天早晨,我剛到辦公室就發現不對勁。
門鎖有被撬過的痕跡,雖然很輕微。
推開門,里面一切如常。
但直覺告訴我,有人進來過。
我檢查了抽屜,材料都在。
電腦也正常開機。
難道是我多疑了?
周婭楠九點才到,臉色疲憊但眼睛發亮。
“有進展。”她一進門就說,“那位退休行長愿意作證。”
“證什么?”
“四年前,鑫源投資在銀行開立賬戶時,是賈年親自陪同辦理的。”
“行長當時覺得奇怪,審計局的科長怎么會陪民企開戶。”
“但賈年說是朋友的企業,幫忙走個程序。”
“開戶資料呢?”
“都是齊全的,但聯系人留的是賈年的手機號。”
周婭楠打開錄音筆,里面是行長的聲音。
蒼老但清晰:“……賈科長還特意交代,這個賬戶的交易提醒發到他手機上。”
“我當時就覺得不合規,但他是審計局的,不好說什么。”
錄音結束。
“這是重要證據。”我說,“證明賈年和鑫源投資有密切關系。”
“還不夠。”周婭楠搖頭,“需要證明資金最終流向。”
她看了看時間:“上午十點,賈年召集全體會議。”
“可能是攤牌的時候了。”
會議室里氣氛凝重。
除了調查組成員,還有局紀檢組的人在場。
賈年坐在主位,面前放著厚厚的文件夾。
“今天會議兩個議題。”他開門見山。
“第一,階段性工作總結。第二,調查紀律問題。”
他先聽取了各小組匯報,一一記錄。
輪到我和周婭楠時,他問得格外詳細。
“關聯交易調查有什么突破?”
周婭楠匯報了鑫源投資和鼎盛置業的情況,但省略了關鍵證據。
賈年聽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這些信息,為什么沒有及時上報?”
“還在核實中,怕信息不準確影響判斷。”周婭楠回答。
“核實?”賈年笑了,“我看是擅自調查吧。”
他打開面前的文件夾:“我接到舉報,調查組成員私下接觸涉案企業人員。”
“未經批準調取個人隱私信息,涉嫌違規操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舉報材料在這里。”賈年舉起幾頁紙,“時間、地點、人員,都很清楚。”
“程浩初同志,周婭楠同志,你們有什么解釋?”
周婭楠很平靜:“賈主任,我們所有調查都是依法依規進行的。”
“依法依規?”賈年把材料推過來,“那這是什么?”
我接過一看,心頭一沉。
是我和周婭楠去工商局、銀行、以及見韓師傅的時間記錄。
甚至包括昨晚去袁老家。
“跟蹤監視?”我抬起頭。
“是紀律監督。”賈年糾正,“作為牽頭人,我有責任掌握調查動態。”
“但您為什么不直接詢問,而要采取這種方式?”
“因為我要看真實情況。”賈年身體前傾,“而不是你們想讓我看到的情況。”
紀檢組的同志開口:“程浩初同志,請說明這些外調活動是否經過批準。”
“部分經過口頭匯報,部分確實沒有。”我承認。
“因為……”我看向賈年,“我們懷疑調查組內部可能泄露信息。”
賈年的臉色變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些線索如果提前上報,可能會被掩蓋。”
我從包里拿出準備好的材料復印件。
“這是長風集團改制時的土地評估表,市場價兩千,評估價八百。”
“這是鑫源投資的資金拆借協議,手續不全,簽字可疑。”
“這是賈年同志當年陪同開戶的證人證言。”
“這是改制前夜,賈年同志與長風集團負責人會面的照片。”
我一一把材料放在桌上。
每放一份,賈年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材料,你想說明什么?”他強作鎮定。
“我想說明,長風集團的國資流失問題,不是現在才有的。”
“而是從改制開始就存在,并且有人一直為其提供保護。”
我看著賈年:“而這個人,可能就是調查組的牽頭人。”
會議室里炸開了鍋。
“程浩初!你血口噴人!”賈年拍桌而起。
“是不是血口噴人,可以讓紀委同志判斷。”
我轉向紀檢組:“我請求將所有這些材料,移交市紀委進一步調查。”
“同時申請賈年同志回避本案后續調查工作。”
賈年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這是在報復!因為去年舉報的事!”
“不,我是在履行審計人員的職責。”
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
三個人走進來,為首的是市紀委副書記肖建忠。
“賈年同志,請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
賈年愣住了:“肖書記,這是……”
“省紀委轉來了相關線索,與程浩初同志提供的材料相互印證。”
肖建忠表情嚴肅:“我們需要你解釋幾個問題。”
賈年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被帶離會議室時,回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有憤怒,有不甘,還有深深的恐懼。
肖建忠留下來,對調查組成員說:“案件由市紀委接手,審計組繼續配合。”
“程浩初同志,周婭楠同志,你們提供的線索很重要。”
他頓了頓:“但調查方式有問題,今后要嚴格按照程序進行。”
我們點頭。
散會后,周婭楠和我留在會議室。
“結束了?”我問。
“不,剛開始。”她看向窗外,“賈年只是小魚,后面還有更大的。”
“你會繼續查嗎?”
周婭楠笑了,從包里拿出證件。
紅色封皮,國徽下面一行字: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委員會。
“我本來就是來查這個案子的。”她說,“賈年只是突破口。”
“所以省里借調是假,監察委調查是真?”
“工作需要。”她收起證件,“接下來,我需要你繼續配合。”
“把長風集團這條線徹底查清楚。”
窗外陽光正好,梧桐樹的葉子在風里嘩嘩作響。
會議室里還殘留著剛才的緊張氣氛。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真相就像埋在地下的種子,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無論上面壓著多厚的土,多重的石頭。
只要有人愿意去挖,去刨,去等待。
光總會照進來的。
而我能做的,就是繼續挖下去。
直到所有黑暗都被照亮。
直到每顆種子都見到陽光。
直到這個城市,這片土地上的每筆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是我的選擇。
也是我的責任。
路還很長,但至少今天,我們邁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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