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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盛夏,槐樹地的清晨
槐樹地,是我出生、成長的川北小村。在那里,人與物,有著或遠或近的關聯性,有著天然的親和性和維特根斯坦所言的“家族相似性”。
與多數國人一樣,在槐樹地不同年份出生的人,都有著自己出生年份的生肖。但槐樹地還有著別的地方少見的與人命運相連的“根基樹”。根據生辰,人們會找人判定自己的根基樹是什么。松樹、柏樹等有著主根,枝繁葉茂又偉岸、挺拔的樹,都是好兆頭。相反,沒有主根,只有須根的花椒樹之類的樹,則多少有些不吉。
在槐樹地人看來,屬雞的人命都有些苦,所謂的“雞刨命”。即,屬雞的人他得像雞一樣,要不停勞作——東刨西啄,刨一爪、啄一嘴才可能有一口。與之相類,如根基樹是花椒樹這樣的須根樹,則意味著這個人“長不高”,根基不穩,難有大成。如果一個人屬雞,根基樹又是沒有主根的樹,那他就會成為家人暗地里操心、憂心的對象。對于端公等奇人異士提供的禳解法、修補術,人們將信將疑、似信非信,不全當真,而更相信人力。因此,槐樹地人沒有聽天由命,不為其“天命”所困,不躺平,也不蠻干。生肖也好,根基樹也罷,無論好壞,僅僅是人生的一種目標,或者警示。
前些日子,紅極一時、贏得國際口碑的國產新版“哪吒”系列動畫電影,塑造的哪吒是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叛逆者形象。與這個叛逆者哪吒不同,至少是沒有那樣的高調、豪邁,槐樹地人該干嘛干嘛,日子該怎樣過就怎樣過。命好者,戒驕戒躁,不沾沾自喜,順勢而為。命劣者,如移山愚公,更加勤勉,不怨天尤人,努力向前。人與命,雙向走近,實現一種妥協,成就一種和諧。由此,人與物,是自然的與社會的,也兼具神性。命也好,運也罷,還是文縐縐的命運,它非專為人力左右,也非神力獨家控制。諸如此類,在槐樹地人感官感覺世界中的超自然力,有了親切感和人性。
“燕兒來,要發財!”
這是兒時在小伙伴中盛行的順口溜。在那些年月,每到春天,槐樹地的小孩們不時仰望天空,盼望燕子歸來,更日日張望自家屋檐下是否有燕子銜泥筑巢。有燕子筑巢的人家那年是否發財、好運相伴,倒沒有小伙伴留意和關心了。來年春天,孩子們繼續仰望,繼續張望。這就像個好彩頭一樣,槐樹地的孩子們都希望討到,沒人在意、計較這句順口溜原本的預兆。
在槐樹地,備受喜愛的鳥類,還有白鶴。于大人言,白鶴不僅與健康、高壽相連,還與槐樹地如“白鶴展翅”的風水類比相關。因為生態的失衡,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沒有在槐樹地見到過白鶴。白鶴再次飛回槐樹地,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初的事情了。這時,左右鄰居外出打工謀生的人口占了絕大多數,人們不再僅限于地里刨弄。山變綠了,水變清了,三三兩兩的白鶴飛回來了。每當寒假回到槐樹地,最喜歡的就是閑看白鶴在青云河(現在官名“葫蘆壩河”)上空自由飛翔的清朗俊逸。
青山,白毛,紅腿,扇動的翅膀,一兩聲鶴鳴,有時還間雜朦朧柔嫩的毛毛雨。不留歸后語的白鶴,點破槐樹地的青藍、空寂!冷峻的青山綠水間,紅白醒目燒眼,鳴聲清脆悠遠,讓人忘卻塵事,心靜、心安。恍若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嵇中散,得魚忘筌、游心太玄,也有著誰與盡言的寥落、悵然。
2016年冬日回家給母親過壽,2017年春節回家陪伴背部褥瘡日甚的母親,無論在家屋門前,還是青云河邊,看到不疾不徐振翅的白鶴,我都不禁熱淚盈眶。
與燕子、白鶴為槐樹地老少喜愛不同,俗稱“老鴰”的烏鴉則與死亡相連。這與古代神話中有著神圣意味的“金烏”大相徑庭。或者與烏鴉的叫聲有關,“鴰”字在槐樹地的方音中發“哇”。因為對黑色的不喜、忌諱, “老鴰笑豬黑,自己不覺得”這句諺語就成為兒時小伙伴互相笑罵的慣用語。在槐樹地的地方知識中,在蕭瑟冷寂的冬日,當成群的老鴰集結在槐樹地后山柏樹枝頭,此起彼伏地喧鬧鳴叫時,我們小孩子都知道應該是有人要過世了。因為包括母親在內,長輩們在此情此景中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大冬天的,老天爺要來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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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必定會在北京師范大學東門一帶棲息的寒鴉
將某種鳥與死亡相連,不是槐樹地人的“迷信”,而是人類共有的文化,共享的心性。眾所周知,在青藏高原,禿鷲不但與死亡相連,而且是天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天葬的信物、標志性符號。在2011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神圣的高貴與世俗的卑賤——關于天葬師的民族志書寫》中,亡友才旦曲珍對此用了整整一章予以呈現。
在歐美語境中,與白鶴一樣同屬鶴類的杓鶴,就長期被視為預示惡兆、報喪的惡鳥。在《鳥類的民間傳說》一書中,愛德華·阿姆斯特朗(Edward Armstrong)曾寫道:“帶著動人的哀鳴,成群飛過夜空的杓鶴也被視為七大鳴禽之一。在英格蘭北部,據說它們的叫聲預示著某人的死亡。”特麗·威廉斯(Terry T. Williams)長期在美國猶他州大鹽湖(Great Salt Lake)周邊觀鳥、寫鳥。在其1911年出版的《心靈的慰藉:一部非同尋常的地域與家族史》(Refuge: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中,威廉斯在引用了阿姆斯特朗這段文字之后,隨即寫道:
杓鶴一直被視為預示惡兆的靈鳥。自然史中的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被杓鶴所驗證。一位濕地的老者告訴我的一位朋友,在聽到長嘴杓鶴的叫聲之后,總會出事。他談到一群長嘴杓鶴從上空飛過幾分鐘之后,他們的船就翻了,七人落水遇難。(程虹譯)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文化與風土。白鶴之于槐樹地和長嘴杓鶴之于英格蘭北部與大鹽湖周邊,其文化意涵天壤之別。即使在中國,在槐樹地意味死亡的烏鴉,在清代的東北則是滿人的吉祥鳥。傳聞烏鴉救過努爾哈赤的命,“烏鴉救主”早已成為滿族歷史上著名的傳說之一。直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湘西,對于“水上人”——靠船謀生的人——以及水上的行旅而言,紅嘴烏鴉不僅是青浪灘灘腳伏波宮中供奉的東漢初年伏波將軍馬援(前14—49)的神兵,同樣有著吉祥的意涵:迎接船只的神兵。對此,二十世紀初到過湘西的日本人類學家、民族學家鳥居龍藏,在湘西土生土長的沈從文,都留下過相關記載。
1905年,鳥居龍藏路過青浪灘時,專程上岸參拜了伏波宮。在后來成書的《西南中國行紀》中,鳥居龍藏記述了當年他見到的伏波宮內外的情狀。宮內除供奉有馬援和他夫人的塑像,左右還并列著隨同馬援出征而在壺頭山陣亡的將士塑像,并特別提及伏波宮前的金烏:“據當地人稱,將軍之靈不唯是受到尊重,還時常顯靈護佑船只免遭災難。廟前立有一只金烏,據說為將軍的使喚之鳥,一旦飛起,無論任何險境,俱可化解。”
1934年,沈從文回鄉探母。在《湘行書簡·再到柳林岔》中,就船上人與紅嘴老鴉的互動,沈從文有更具體的描述:
照規矩,下行船在潭口上游有紅嘴老鴉來就食,這船就不會發生任何危險。老鴉業已來過,故船上人就不在乎了。說到這老鴉時也真怪,下行船它來討飯,把飯向空中拋去,它接著,便飛去了。它卻不向上行船打麻煩。
多少有些奇怪的是,2016年冬日和2017年春節,回到槐樹地的我,從未看到烏鴉,反而只看到白鶴。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母親,還是決絕地走了!
2025. 8.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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