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考古還原了阿房宮的形,那么文學則賦予了它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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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宮遺址南段—硬面全景照(自北向南)。圖/西安發布微信公號
文 | 趙清源
“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千百年來,無數人通過杜牧《阿房宮賦》這首賦認識了阿房宮,并由此相信這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宏偉建筑,最終毀于項羽的熊熊烈火。然而,近年來的考古發現卻不斷顛覆這一認知。
據陜視新聞報道,阿房宮考古工作隊歷經數年勘探發掘,證實這座宮殿僅建成了前殿的夯土臺基,東、北、西三面圍墻尚未閉合,南墻更是未見蹤跡,且臺基上未發現任何秦代宮殿建筑遺跡與火燒痕跡,確定阿房宮未建成未經火燒。2025年的最新考古成果進一步揭示,阿房宮的夯土臺基建于排干水的湖沼淤泥之上,還清理出多座唐代墓葬及“開元通寶”,表明到唐代此地已成民間墓地。
這一發現不僅揭示了文獻中“阿房宮未成”背后艱巨的工程,也讓真實營建現場從文學想象中浮現。
未竟的帝國工程
阿房宮的考古發現,剝離了文學想象的外衣,還原了其“未完成”的真實面貌。
其實,《史記·秦始皇本紀》早已明確,“阿房宮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考古隊在阿房宮前殿的夯土臺基上,未發現任何秦代宮殿建筑的遺存。既沒有秦代特有的筒瓦、板瓦、瓦當,也沒有宮殿地面、柱礎、宮墻的遺跡,僅有東漢以后的少量建筑遺存。
不僅未成,而且未燒。考古隊對前殿夯土臺基取土樣進行植硅石分析,未發現任何炭粒、草木灰等火燒痕跡。正如李毓芳研究員所說,“阿房宮前殿只建成了夯土臺基,連主體建筑都沒來得及修,項羽怎么可能燒它?他燒的是咸陽宮,我們在咸陽宮遺址發現了大量火燒痕跡,墻被燒成粉色,木柱變成木炭,這與《史記》記載完全吻合。”
另外,早在考古發現之前,許多學者還根據命名方式也認為阿房宮是未竟之作。宮名中的“阿”,具體指代的就是南山,即終南山。“房”為“旁”的通假字,阿房宮就建在秦咸陽宮的渭河南邊旁近處,故謂之“旁(房)宮”。
而且,“阿房”作為地名,遠在秦始皇之前已經出現于史書。阿房本是渭河南岸的地名,秦始皇在此營建朝宮,因工程未竟未及正式命名,世人便稱之“阿房宮”。
可以說,這些發現共同構建了阿房宮的歷史框架。它不是杜牧筆下的奢華宮殿,而是秦始皇濫用民力、急功近利的歷史見證——70余萬刑徒被征調修建阿房宮與驪山陵墓,導致民不聊生,成為秦末農民起義的重要導火索。
不朽的諷喻文本
如果說考古還原了阿房宮的形,那么文學則賦予了它的神。
《阿房宮賦》雖與歷史事實存在差異,卻成為超越時代的文學經典,其價值不在于記錄歷史,而在于借史諷今。
杜牧寫《阿房宮賦》的初衷,是諷諫唐敬宗“大起宮室,廣聲色”的奢靡行為。他在《上知己文章啟》中直言“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可見這篇賦作的核心是諷喻而非記史。
為了強化諷喻效果,杜牧采用了賦體“鋪采摛文”的特點,對阿房宮進行了夸張化、想象化的描寫。這些描寫雖非史實,卻精準地放大了奢的本質,為后文“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議論鋪墊了情感與邏輯基礎。
這種“為情而造文”的創作,正是文學敘事的核心特征,即通過情感化、審美化的表達,傳遞超越具體事件的普遍價值。
從文學價值來看,《阿房宮賦》的成功,正是在于將歷史事件轉化為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命題。
杜牧并未局限于秦代歷史的具體細節,而是通過阿房宮的興與亡,提煉出驕奢淫逸必致滅亡的普遍規律。這種“以史為鑒”的文學表達,讓阿房宮超越了具體的歷史時空,成為后世警示統治者的文化符號。
自唐以后,阿房宮便成為奢靡的代名詞,無數文人墨客以阿房宮為題材創作詩文,延續了“戒奢倡儉”的思想傳統。這種文學敘事的歷史功能,是文學通過審美熏陶,將歷史經驗轉化為社會共識,實現對現實的干預。
美國歷史學家海登·懷特曾說,“歷史敘事不僅是有關歷史事件和進程的模型,更是一些隱喻陳述,它昭示了歷史進程與故事類型之間的相似關系,我們習慣用這些故事類型賦予生活事件以文化意義。”歷史學家需要通過敘事將其梳理成可理解的秩序,而文學的筆法,如故事化的講述、人物心理的描摹、場景的還原,正是構建這種“秩序”的重要工具。
比如《史記》中的鴻門宴,司馬遷并未親歷現場,卻能將樊噲闖帳、項羽賜肉的細節寫得栩栩如生。這些細節或許有文學加工的成分,但它們并非憑空虛構,而是基于對歷史人物性格、時代背景的合理推斷。
反觀秦阿房宮的研究,考古學家雖已厘清其“未建成”的事實,但文學的想象并非毫無意義。
《阿房宮賦》中的文學細節,雖不是歷史實證,卻捕捉到了統治者“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的本質,傳遞了民為邦本的深刻思想,這種精神內核與歷史事實并不沖突。這為人們理解秦代社會的權力結構、社會矛盾提供了感性參考,讓冰冷的夯土臺基有了人文的溫度。
在價值真實與事實真實間
歷史記錄的是阿房宮的“未成”,文學批判的是秦代的“奢政”,兩者指向不同的認知維度,共同構成了對秦代歷史的完整反思。
“阿房宮既沒建好也沒被火燒”的考古結論,并不是否定《阿房宮賦》的價值,而是提醒人們:文學與歷史的真實分屬不同維度。歷史敘事的核心是求真,文學敘事的核心是求美,兩者的評價標準不同,不能用文學的審美標準要求歷史,也不能用歷史的真實標準苛責文學。
杜牧的虛構是文學創作的需要,他要通過阿房宮的盛與毀,構建“奢必亡”的邏輯,從而達到諷喻現實的目的。這種價值真實比事實真實更能觸動讀者的情感,也更能傳遞深刻的思想。
這種價值真實與歷史的事實真實并不沖突,而是形成了互補。正如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所言,“寫詩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因為詩描述的是可能發生的事,具有普遍性;歷史描述的是已發生的事,具有個別性。”
不過,文學的想象不能脫離歷史邏輯的約束。歷史是根,文學是葉。根須深扎于事實的土壤,葉片才能在想象的空氣中舒展。基于史實的虛構才是文學與歷史和諧共生的理想狀態。如果文學創作完全脫離歷史邏輯,不僅無法傳遞正確的價值,還會誤導大眾對歷史的認知,消解文學的社會功用,使其淪為無意義的符號游戲。
阿房宮的考古結論也提醒,文史共生的前提是邊界清晰,既要避免以文代史的誤解,也要防止史失其神的枯燥。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始終是共生,而非對立,是事實與想象的良性互動。
歷史為文學提供事實的根基,讓文學的想象不致淪為空中樓閣;文學為歷史賦予情感的溫度,讓歷史的敘事不致成為冰冷的檔案。兩者共同服務于一個終極目的,即人類對自我的完整認知。
通過歷史,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通過文學,理解“過去意味著什么”。
撰稿 / 趙清源(文化專欄作家)
編輯 / 柯銳
校對 /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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