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顯真，守正傳承：紅學當代之問下的辨析與堅守

當“林黛玉隱喻崇禎”“大觀園暗指大明園”等離奇解讀在網絡空間持續發酵，#紅樓夢悼明爭議 #話題引發全民熱議，《紅樓夢》這部承載民族人文精神的經典，正遭遇“政治密碼化”的誤讀困境。12月20日至21日，北京曹雪芹學會2025年學術年會在河北廊坊舉行。本次年會以“從湯顯祖到曹雪芹”為主題，匯聚全國121位專家學者，在探討兩位文學巨匠“情”“夢”“人”精神傳承的同時，緊扣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孫偉科提出的“紅學的時代之問”，以扎實考據、人文洞察與多元視野，系統辨析“悼明說”亂象，為經典傳承劃定學術邊界，守護文脈本真。

北京曹雪芹學會2025年學術年會現場（活動方供圖 中國網 發）

“悼明說”的思想源頭可追溯至百年前紅學索隱派的主張。1917年，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提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核心觀點，將“紅”附會為明朝“朱”姓，通過諧音解讀、符號對應等方式，將《紅樓夢》歪曲為明清易代的政治寓言。這一說法在清末民初反清思潮中曾有過短暫影響，但因缺乏史料支撐、方法論主觀武斷，遭到胡適《紅樓夢考證》的有力批駁。胡適以“解笨謎”直指其穿鑿附會，提出小說實為曹雪芹“自敘傳”，映射曹家興衰，隨后考證派憑借扎實的史料支撐占據紅學主流，索隱派“悼明說”因先天缺陷淡出學術視野。

進入網絡時代，“悼明說”借新媒體傳播機制死灰復燃并完成畸形蛻變。自媒體博主重拾百年前的索隱套路，炮制出“通靈寶玉=傳國玉璽”“黛玉淚盡=崇禎自縊”“葬花吟=揚州十日挽歌”等獵奇論調，通過15秒短視頻模板化生產、算法推薦裂變傳播，部分直播單場觀看量突破 200萬。更有甚者篡改文本、炒作偽書“癸酉本”，將文學經典降格為“謎書大全”，其背后暗藏的歷史虛無主義傾向，將滿漢關系歪曲為對立仇恨，背離“多元一體”的歷史觀，嚴重誤導公眾認知。恰如孫偉科會長在主旨發言中所指出的：“這種解讀無視文本本質與歷史事實，將偉大作品窄化為政治宣泄工具，既矮化了經典價值，也污染了學術生態。”

面對這一亂象，本次年會上，專家學者從多重維度系統厘清“悼明說”的邏輯謬誤，凝聚起明確的學術共識。從實證考據來看，“悼明說”的核心謬誤在于無視曹雪芹的家世背景與文獻鐵證。北京曹雪芹學會創會會長胡德平強調，曹雪芹出身受清廷恩寵的內務府包衣世家，祖父曹寅深受康熙信任，家族命運與清廷深度綁定，根本不存在“反清悼明”的立場基礎。他結合新見文物《硯山圖》及其題跋，勾勒出曹雪芹活躍的文化交游圈，印證其創作語境與“明遺民視角”毫無關聯。

新文獻的發掘進一步夯實了實證根基。學會執行副會長位靈芝深入解讀新見《楝亭贈言》，指出其中“蔽芾甘棠”典故被曹雪芹化用于《廢藝齋集稿》，既體現了曹家“為政以德”的家族精神傳承，也印證了曹雪芹以民間工藝助殘濟困的“德藝雙傳”。“曹家雖為包衣，卻以士大夫標準自我要求，曹雪芹更是超越家族興衰，關注底層民生，這種人文情懷與‘悼明反清’的狹隘政治敘事格格不入。”位靈芝的研究，從家族文化傳承角度再次駁斥了“悼明說”的無稽。孫偉科進一步強調，“撰此書雪芹”的多處歷史記載是無法跨越的文獻鐵證，“悼明說”為自圓其說否定曹雪芹著作權，完全違背“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學術原則。

回歸文本本質，《紅樓夢》與“悼明說”的政治影射論存在根本背離。年會聚焦“從湯顯祖到曹雪芹”的“情”“夢”“人”核心議題，清晰呈現了兩部作品的精神嬗變脈絡。江西撫州湯顯祖國際研究中心主任吳鳳雛指出，湯顯祖筆下是“青春的吶喊”，以“至情”構建浪漫烏托邦；曹雪芹筆下則是“青春的挽歌”，在現實中解構烏托邦，完成了從“情的覺醒”到“人的覺醒”的深刻跨越。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鄒自振補充道，從杜麗娘“為情而死、死而復生”的傳奇，到林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堅守，兩部作品的核心是對人性解放與人文關懷的追求，而非政治隱喻。

“夢”的嬗變同樣印證了這一核心。湯顯祖“以夢入戲”，夢是敘事工具；曹雪芹則將“夢”升華為哲學隱喻，構建“人生如夢”的宏大體系。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周錫山研究員介紹的近代“海上大觀園”愛儷園（羅迦陵打造），作為中國首座實體大觀園，其從文學想象到城市文化地標的轉化，恰恰證明《紅樓夢》的生命力在于普世的審美與人文價值，而非所謂“政治密碼”。學者們普遍認為，小說中“滿漢文化交融”的器物描寫、對人性復雜的深刻洞察、對命運無常的悲憫情懷，才是其核心價值所在，“悼明說”將其簡化為政治寓言，是對文學經典的嚴重矮化。

從研究方法論而言，“悼明說”本質是索隱派的僵化延續。孫偉科在《紅學的時代之問》中明確指出，其“諧音附會”“符號對應”的解讀方式，完全無視紅學百年發展形成的考證派、小說批評派等成熟體系。“把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文學巨著，拆解為牽強附會的歷史密碼，既無視文本的藝術完整性，也違背學術研究的基本邏輯。”與會學者進一步批判，“悼明說”的傳播亂象，是文化投機者借紅學熱度蹭流量的產物，其缺乏證據卻妄下判斷、顛倒美丑的做法，與“為學求真、為藝求美”的學術精神背道而馳。

“紅學的當代使命，是在眾聲喧嘩中守護經典本真，在古今對話中激活文脈活力。”孫偉科提出的“紅學的時代之問”，在本次年會上得到全面回應，學者們從多個層面明確了經典傳承的當代路徑。堅守學術規范是根本保障，本次年會設立的三個分會場，始終以學術規范為底線。圍繞《楝亭贈言》《種芹人曹霑畫冊》等新材料的家世、版本考據，以扎實研究夯實紅學根基；聚焦文本闡釋與人物解讀，拒絕主觀臆斷與過度闡釋，回歸作品的人文內核；探討當代傳播與教育實踐，強調傳播創新不能以犧牲學術嚴謹為代價。“學術研究的底線是尊重史實、忠于文本，這是抵御‘悼明說’等亂象的根本保障。”位靈芝的表態，道出了學界的共同堅守。

創新傳播路徑是拉近經典與大眾距離的關鍵。“悼明說”的泛濫，暴露了學術解讀與大眾需求的脫節。為此，年會踐行“讓學術研究與審美體驗相得益彰”的初衷，組織學者體驗廊坊“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將嚴謹的學術思辨與鮮活的劇場感受相結合。這種“學術 +沉浸體驗”的模式，為經典傳播提供了新范式——既保持學術內核的正確性，又通過大眾喜聞樂見的形式拉近與經典的距離。在教育與海外傳播層面，一線教師分享了《紅樓夢》與戲曲、人工智能結合的教學創新，學者們則展現了作品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翻譯與接受狀況。“我們既要‘走進去’深耕文本，也要‘走出來’用通俗語言闡釋經典價值，讓大眾明白《紅樓夢》的偉大在于人生況味與人文關懷，而非政治猜謎。”曹立波的觀點，為學術與大眾的有效對話指明了方向。

傳承人文內核是經典永續的核心動力。從湯顯祖到曹雪芹，跨越百年的“情”“夢”“人”傳承，證明真正的經典價值在于超越時代的人文關懷。胡德平指出，《紅樓夢》對皇權專制的批判、對人性解放的追求、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悲憫，才是其穿越三百年依然震撼人心的核心。“將作品限定為‘悼明說’，不僅窄化了思想深度，更消解了其作為人類共同精神財富的普世意義。”閉幕式上，北京曹雪芹學會副會長詹頌總結時說，本次年會以“承古啟今、以情續脈”為底色，既回應了“紅學的時代之問”、厘清了“悼明說”亂象，更明確了經典傳承的使命：以實證堅守學術本真，以人文挖掘精神內核，以開放搭建傳播橋梁。

三百年前，曹雪芹以“字字看來皆是血”的執著創作經典；三百年后，學界以“實事求是”的精神守護經典。北京曹雪芹學會 2025 年學術年會上的思想碰撞，讓我們清晰窺見中國文人精神的傳承軌跡——從湯顯祖的 “至情” 到曹雪芹的 “至真”，從紙上園林到實體地標，從學術考據到沉浸體驗，這份精神風骨始終在堅守中賡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