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尋龍
從時光之窗眺望史前
云 浪
近日,古生物學家在都江堰發現了20余個來自三疊紀晚期的恐龍與古脊椎動物足跡,距今約兩億年。這是都江堰首次發現恐龍足跡,也為解碼恐龍早期演化提供了珍貴實物。這次在都江堰的發現,宛如一塊關鍵的時間拼圖,它將川渝地區的恐龍活動記錄向更古老的年代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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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自然博物館展陳的恐龍化石(圖源:成都自然博物館供圖)
在巴蜀大地下,儼然沉睡著中國乃至世界范圍內都極為罕見的中生代化石寶庫。在成都彭州,發現了三疊紀晚期的恐龍足跡化石,是中國發現時代最早的恐龍足跡化石;川南的自貢,以“大山鋪恐龍化石群”聞名遐邇,被譽為“恐龍公墓”,其中侏羅紀中期的恐龍多樣性令世界矚目;重慶市則享有“建在恐龍脊背上的城市”之譽,晚侏羅世的馬門溪龍等巨獸化石層出不窮。從三疊紀的初現蹤影,到侏羅紀的繁榮鼎盛,巴蜀大地如同一位沉默的史官,用巖層作書頁,以化石為文字,撰寫了世界矚目的恐龍興衰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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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渝地區恐龍資源豐富(圖源:成都自然博物館供圖)
時光封印
解讀“石書”之謎
當我們談論恐龍,腦海中往往會立刻浮現出《侏羅紀公園》里那些龐然巨物或兇猛獵手的形象。然而,真實的恐龍世界,其時間跨度之悠長、物種形態之多樣、演化故事之曲折,遠比銀幕上呈現的更為壯闊和精妙。這些地球歷史上最成功的陸地霸主,其家族統治了地球生態系統長達驚人的1.6億年之久,跨越了中生代的三個地質紀元——始于距今約2.52億年的三疊紀,歷經侏羅紀的蓬勃發展,至白堊紀達到鼎盛,最終在距今約6600萬年前的一場全球性生物大滅絕事件中黯然退場。
恐龍并非一個單一的物種,而是一個極其多樣化的類群。它們體型差異巨大,小如今日的雞犬,大如一幢樓房;食性上,既有兇猛的肉食性獸腳類,也有溫順的植食性蜥腳類、鳥腳類,以及身披重甲的劍龍類、甲龍類,乃至形態奇特的角龍類。更重要的是,現代古生物學研究已經確鑿無疑地證明,鳥類是由獸腳類恐龍中的一支小型捕食者演化而來。這意味著,恐龍并未真正意義上完全滅絕,它們的后代依然在我們頭頂的天空翱翔,這為恐龍時代增添了一層奇妙的延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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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熟悉的霸王龍骨骼化石(圖源:成都自然博物館供圖)
那么,這些億萬年前的生命,是如何穿越漫長時光,將其信息傳遞到今天?答案就藏在“化石”之中。化石是連接古今的橋梁,但它的形成條件卻極為苛刻,堪稱一場與時間融合的奇跡。當一只恐龍死亡后,其遺體必須迅速被沉積物(如河流帶來的泥沙、湖泊的淤泥或火山灰)覆蓋,才能避免被其他動物啃食或被自然環境風化分解。在隨后以百萬年計的地質年代中,骨骼等硬體組織中的有機質成分,在地下水的滲透作用下,被礦物質(如二氧化硅、方解石)緩慢地置換,最終石化,但依然保留了骨骼原有的形態和結構。這個過程被稱為“石化作用”。
而以都江堰發現的恐龍足跡為代表的“足跡化石”,其形成則更為偶然和珍貴。它記錄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一瞬。它需要恐龍在濕度恰到好處的泥沙上走過,留下清晰的腳印,然后這行腳印必須迅速被新的沉積物覆蓋、填充,如同一個天然的模具。在億萬年的成巖作用下,上覆的沉積物變成上覆巖層,填充物變成凸起的“模型”,而原始的腳印凹槽則成為底層巖石上的負模。無論是骨骼還是足跡,最終都需要后期的地殼運動將它們抬升到接近地表的位置,并借助自然的風化侵蝕或人類的工程活動,才能在上億年時光洗禮后被人類發現。
四川盆地,正是進行這場“時光封印”的理想之地。在中生代大部分時期,這里是一個被稱為“古四川湖”或“巴蜀湖”的巨大內陸水體,氣候溫暖濕潤,河流縱橫,蕨類、蘇鐵、銀杏等植物構成了茂密的叢林,為恐龍等生物提供了極其優越的生存環境。更為關鍵的是,盆地長期處于沉降狀態,如同一個巨大的“沉淀池”,源源不斷地接受著從周邊隆起山脈(如龍門山、大巴山)沖刷下來的泥沙。這些泥沙迅速將生物遺骸或足跡掩埋,為化石的形成提供了完美的保護層。四川盆地在學術界被稱為“紅色盆地”,正是這一時期沉積的紅色砂巖、泥巖的直觀體現。
待到新生代,特別是青藏高原的劇烈隆升,改變了這一切。高原的抬升也帶動了四川盆地及其周邊地區的整體抬升,原本水平沉積的巖層發生褶皺和斷裂。隨后,數百萬年的風雨流水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雕刻師,不斷切割、侵蝕這些抬升的巖層,使得那些深埋地下的、蘊含化石的“書頁”得以一層層暴露出來。都江堰的恐龍足跡能清晰地展現在近乎直立的巖壁上,正是這種后期構造抬升和侵蝕作用的杰作。可以說,川渝地區集“優越的古生態環境、持續的沉積埋藏、適度的后期構造抬升與侵蝕”這三大條件于一身,才最終造就了這座世界級的恐龍化石寶庫,使其成為研究恐龍演化的“自然檔案館”。
足跡遍寰宇
全球化石分布巡禮
恐龍的蹤跡幾乎遍布全球每一塊大陸,這些史前巨獸及其同時代的伙伴們,以各種形式將自身的信息封存在地球的巖層中,構成了一個全球性的“恐龍化石分布網”。這些化石的類型多種多樣,每一種都為我們解讀遠古世界提供了獨特的視角。
最為人熟知的當屬骨骼化石。它們是古生物學家了解恐龍體型、解剖結構、分類和演化關系的最直接證據。一具完整的骨架,能告訴我們這只恐龍如何站立、行走,其牙齒揭示了它的食性,其骨骼結構甚至能提供年齡、病理等信息。世界聞名的骨骼化石產地包括:中國遼西的“熱河生物群”,那里保存了極其精美的帶羽毛恐龍化石,如中華龍鳥、尾羽龍等,是支持鳥類起源于恐龍學說的重要依據;北美洲西部的“莫里森組”,是晚侏羅世恐龍化石的寶庫,巨大的蜥腳類恐龍如梁龍、腕龍,與頂級的捕食者異特龍共同描繪了一幅壯觀的史前生態圖景;蒙古國的戈壁沙漠火焰崖,則以其白堊紀晚期恐龍化石聞名,如竊蛋龍等,并且發現了正在格斗、廝殺的恐龍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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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黎世湖畔的恐龍模型展(圖源:新華社)
相比之下,足跡化石則是一種動態的化石,它記錄的是恐龍生命過程中的一個瞬間行為。一串足跡能提供骨骼化石難以企及的信息:恐龍的運動速度、步態、是否群居,甚至其身體重量。甘肅劉家峽恐龍國家地質公園內保存了11類150組1831個恐龍足印,其中獸腳類、翼龍鳥腳類足印填補國內空白。
此外,恐龍蛋化石及巢穴遺址為了解恐龍的繁殖行為,如產卵方式、營巢習性、親代照料等打開了窗口。中國河南南陽、廣東河源等地都曾發現大規模的恐龍蛋化石埋藏地,其中一些蛋化石內還保存有胚胎,尤為珍貴。而罕見的皮膚印痕化石、羽毛化石乃至糞便化石(Coprolites),則能從微觀層面揭示恐龍的表皮結構、體表覆蓋物以及食性等細節,讓古生物復原圖更加科學和生動。
縱觀全球這些恐龍化石的富集區,無論是北美的荒地、蒙古的戈壁,還是中國的四川盆地、遼西地區,它們都共享著一些關鍵的地理與地質共性:首先,它們在中生代時期大多是大型的沉積盆地,如廣闊的湖泊、河流三角洲或泛濫平原,這種環境既能支撐龐大的生物群落,也具備快速埋藏遺體的條件。其次,這些區域在化石埋藏后,經歷了相對穩定的地質歷史,避免了強烈的地質作用或火山活動的破壞,使得化石得以完好保存。最后,恰如其分的地殼抬升和侵蝕作用,使得這些深埋的“寶藏”能夠暴露于地表,最終被人類所發現。
藏于天府
地層深處的巴蜀往事
成都的恐龍資源,最大的特征標簽在于早。無論是彭州磁峰還是都江堰巖壁,這些關于恐龍的印記都指向了恐龍時代的興盛之初——三疊紀晚期。在距今約2億年前,恐龍作為地球生命舞臺上的“新秀”剛剛登場,體型尚不巨大,生態地位也未必占優。都江堰巖壁上那些形態各異的足跡——包括中型獸腳類足跡、更顯小巧的獸腳類足跡,以及特征鮮明的“手獸”足跡,生動地記錄了一個多樣化的動物群。它們共同表明,在當時的古巴蜀湖畔,恐龍已經與其他動物共享著這片豐饒的土地,構成了一個復雜的早期生態系統。與足跡共存的原地埋藏樹樁化石,清晰地指示了當時溫暖濕潤的湖畔森林環境。這一發現,為研究恐龍在東亞地區的早期輻射、演化以及當時的古生態環境提供了極其珍貴、不可多得的實物證據。
四川自貢的大山鋪被譽為“世界最密集的中侏羅世恐龍化石遺址”,其發掘現場本身就如同一幅凝固的史前畫卷。走進自貢恐龍博物館,俯瞰那巨大的發掘坑,震撼之感撲面而來:數百具恐龍及其伴生脊椎動物的骨架密集地、關聯地保存在一起,仿佛整個動物群在瞬間被災難性事件集體埋葬。這種高密度、高完整度、高關聯度的保存狀態,在全球范圍內都極為罕見,使大山鋪成為了解中侏羅世恐龍動物群面貌的獨一無二的窗口。
在這里,你會發現許多聞名于世的“中國龍”:身體笨重、尾巴帶錘的李氏蜀龍,可能是群體生活的植食者;被稱為“華陽龍”的早期劍龍類,背上已經出現了兩排獨特的骨板;體型輕巧、行動迅速的勞氏靈龍等。它們組成了一個高度多樣化的脊椎動物群落,涵蓋了從大型植食者到小型捕食者的各個生態位。大山鋪化石群的巨大價值在于,它恰好填補了恐龍演化史上一個關鍵時期——中侏羅世的空白。這一時期,恐龍正從相對原始的類群向晚侏羅世乃至白堊紀那些更加特化的巨型類群過渡。因此,自貢的發現是解鎖恐龍如何崛起并統治地球這一謎題的關鍵鑰匙,其科學價值受到了世界公認,并成功入選了世界地質遺產地名錄。
將目光轉向川東的重慶,這部史詩則進入了晚侏羅世的篇章。重慶地區以其豐富的蜥腳類恐龍化石,特別是馬門溪龍而聞名。馬門溪龍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其極端延長的頸部,這有助于它在不移動身體的情況下大面積覓食。在重慶合川發現的“合川馬門溪龍”化石,復原體長可達24米,頸部幾乎占去一半,是亞洲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恐龍化石之一,堪稱鎮館之寶級的發現。這類巨獸的繁盛,標志著恐龍體型演化達到了一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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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綦江恐龍足跡 (李忠東 供圖)
從彭州、都江堰的三疊紀足跡,到自貢的中侏羅世公墓,再到重慶的晚侏羅世巨龍,川渝盆地保存了一條相對連續的恐龍演化序列。這并非孤立的點,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展現了恐龍家族在這片土地上從興起、繁盛到最終落幕的完整故事。正如旅游地學專家李忠東所言,成渝地區在恐龍資源上具備天然的親緣性和連通性,甚至有可能以此為基礎,打造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侏羅紀公園”主題文旅線路,讓人們在領略自然奇觀的同時,加深對地球歷史的認知。
蓉城尋跡
在現代與巨龍邂逅
厚重的歷史沉睡于地層深處,而現代文明則通過博物館、科普基地等形式,將這些沉睡的巨人喚醒,讓公眾得以跨越時空,與它們進行一場面對面的對話。今日的成都及其周邊,已經形成了多個極具特色的恐龍科普與展示中心,成為“博物館之城”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若要在成都市區體驗最系統、最宏大的恐龍盛宴,首選必然是位于成都理工大學西側的成都自然博物館。這座新近落成的城市級文化地標,以其現代的建筑風格和豐富的館藏吸引了無數目光。館內古生物展廳的“鎮館之寶”,毫無疑問是那具巍峨聳立的合川馬門溪龍正型標本裝架骨架。它那驚人的頸長仿佛要觸及展廳穹頂,帶給參觀者的是一種源自心靈深處的震撼。圍繞在這位“巨人”身邊的,是眾多在四川盆地發現的恐龍明星,如兇猛的甘氏四川龍等。它們的骨架不僅展示了個體形態,更通過生態布景,試圖還原遠古四川的生態環境。此外,博物館還收藏有數萬件各類巖石、礦物、寶玉石標本,共同構成了一部立體的地球科學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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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自然博物館展陳的馬門溪龍化石(成都自然博物館供圖)
在成都的郊區,還隱藏著一座風格迥異但同樣精彩的博物館——崇州天演博物館。這是一座特色民辦博物館,體現了成都文博事業“小而專”的多元化特色。由舊廠房改造而成的展館內,別有洞天。入口附近便是巨大的馬門溪龍骨架迎賓,而最令人驚嘆的則是那面面積達108平方米的關嶺海百合化石墻,海百合這種棘皮動物化石如此大規模、藝術化地保存下來,宛如一幅壯麗的遠古海洋生態壁畫,堪稱世界奇跡。此外,博物館還收藏有世界上最大的魚化石墻、蛙化石墻等多個“世界之最”。更值得一提的是,天演博物館不僅是展示窗口,還是業界知名的化石修復和技術服務中心,擁有自己的技術團隊,為全國多家自然博物館提供化石修復、模型制作等技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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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發現保存在恐龍蛋化石中的完美胚(圖源:新華社)
除此之外,成都及其周邊還有許多與恐龍相關的元素。從宏大的國有綜合博物館,到專業的遺址博物館,再到特色鮮明的非國有專題館,成都為公眾提供了多維度、多層次的“尋龍”體驗。這些場館如同散布于城市各處的文化信標,照亮了通往史前世界之路,讓沉睡億年的恐龍不再是書本上冰冷的名稱,而成為可感、可知、可驚嘆的鮮活存在,持續激發著公眾,尤其是青少年對自然科學的好奇與熱愛。
恐龍聞趣
從“巨人”到“精靈”
我們常常被恐龍巨大的體型所震撼,但龍族世界的尺寸差異實則超乎想象。目前科學界認為,體型最大的恐龍屬于蜥腳類中的泰坦龍類,例如發現于阿根廷的阿根廷龍,其體長估計可達30米-40米,體重可能達到70噸-100噸,相當于十余頭現代非洲象的重量,是地球陸生動物史上當之無愧的“巨人”。然而,恐龍家族中也有“小精靈”。在中國東北地區發現的赫氏近鳥龍等小型帶羽毛恐龍,體型僅如現代的鴿子或烏鴉,體重可能不過幾百克。事實上,古生物學家認為,大多數恐龍的體型并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夸張,許多獸腳類肉食恐龍的平均體型可能只相當于一個成年人或者一匹狼的大小。那些震撼我們眼球的巨型蜥腳類,在龐大的恐龍家族中,其實是相對“特化”和“稀有”的成員。
恐龍后裔今何在?
或許最令人驚奇的恐龍趣聞并非它們有多龐大或多奇特,而是它們從未真正滅絕。科學界已有確鑿證據表明,鳥類是由獸腳類恐龍中的一支小型捕食者演化而來。這意味著,翱翔的雄鷹、歌唱的黃鶯,乃至我們餐桌上常見的雞,都是恐龍直系后裔。古生物學家在恐龍化石上發現了羽毛印痕,而對比雞的骨骼與霸王龍的骨骼,也會發現許多相似之處。下次當你看到一只雞在踱步時,不妨仔細端詳——它走路的姿態、腿部的鱗片,乃至骨骼結構,都烙印著其遠古祖先的痕跡。億萬年前的“地球統治者”恐龍或許已經消亡在時光的長河之中,但它們的后裔血脈,卻在今天與我們生活在同一段時光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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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12月17日第12版
作者:云 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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