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6月12日凌晨,珠江口上空厚云翻滾,雷光不斷,廣州白云機場燈火卻亮得刺眼。機坪邊,一架伊爾-14螺旋槳運輸機靜靜待命,螺旋槳尚未轉(zhuǎn)動,周圍已站滿了忙碌的地勤。短促的引擎預(yù)熱聲里,施麗霞按慣例檢查最后一遍操縱、油量、收放擋位,一絲不茍。
燈光盡頭出現(xiàn)幾輛吉普,剎車聲剛落,廣東省委書記陶鑄邁步下車。他的鞋底還沾著泥,顯然剛從受災(zāi)點返回,臉色凝重。走近后,他只和機組一一握手,目光掠過施麗霞,沒寒暄一句,轉(zhuǎn)身踏上舷梯。冷場不足三秒,艙門砰地關(guān)上。旁人疑惑,卻沒人多問,抄起耳機便開始起飛程序。
要弄懂這個畫面,得把時間撥回三十一年前。1928年10月,上海崇明島秋風蕭瑟,貧困人家添了女嬰——施麗霞。家里靠捕魚、補網(wǎng)糊口,學費總是最大奢望,姑娘只念到初中便輟學。但碼頭與弄堂交織的生活,給了她認識世界的另一套課本:租界憲兵、地下黨秘密接頭、賣報孩子奔跑的身影,無聲提醒著什么是“亂世”。
1949年春,解放軍進軍江南,十九歲的施麗霞跟隨接管部隊出發(fā),報名空軍。那時“女兵”仍屬稀罕,招募表后面排著長隊,很多人驚訝她的執(zhí)拗。“想飛?”新兵連指導(dǎo)員挑眉,她點頭:“想。”一句干脆,扛著被褥進了隊伍。
1951年11月,第七航校畢業(yè),施麗霞分到四川某運輸航空兵師。川陜山谷云霧難纏,飛行員常說“能在西南活下來,去哪兒都不怕”。一年后,她調(diào)往北京南苑獨立團,執(zhí)行要客運輸、航測、夜航。南苑有蘇聯(lián)顧問坐鎮(zhèn),慣用一套嚴苛的打分表。顧問斯道尼科夫最初翻著資料搖頭:“女生?航時僅三百?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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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例行考核,清晨八點一刻,伊爾-12滑出跑道。顧問坐右座,神情淡漠。四轉(zhuǎn)彎前,他悄悄拉下3M電臺電門,想看她怎應(yīng)對“盲飛”。兩次呼叫塔臺無果,施麗霞立刻排查插頭、保險絲,幾秒后重新合上電門。“1567呼叫紅城!”耳機中嘈雜信號恢復(fù)。顧問低聲“Хорошо”,露出少見的笑。落地后,他拍著她肩:“姑娘,技術(shù)過關(guān)!”
隨后兩年,她成了“全天候機長”,夜航、山地穿云、低空投送樣樣拿手。1959年初,空軍調(diào)她率隊赴廣州,為廣空培養(yǎng)領(lǐng)航員。行前,她特地裝了幾本航路圖,沒料抵達僅三天,工作全被暴雨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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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以來,珠三角雨量破紀錄。東江漫堤,西江、北江瞬間告急,狹窄圩田被水墻吞沒。省防總值班電話幾乎整夜不歇。陶鑄奔走各地,泥漿堆在褲腳。6月12日,他決定空中偵察災(zāi)情,必須立即起飛——這才有了那個簡短到近乎無禮的會面。
飛機升到千米高度,雨幕被拋在后方,灰黃色洪水像鋪開的鐵皮。十分鐘后,陶鑄推艙門鉆進駕駛室,聲音壓得極低:“高度再降,二百米,看不清。”施麗霞點頭,把油門稍收,螺旋槳哨音拉長。揭陽、榕江一線盡收眼底:街巷成汪洋,瓦片冒出水面,群眾舉著木盆、床板示意求援。有人揮紅布條,有人吹銅哨。機艙沉默,副駕駛喉結(jié)上下翻動,卻一句沒說。
返回白云后,陶鑄依舊沉著臉,快步下梯上車。誰都理解,那份沉默不是不敬,而是重壓。次日天未明,調(diào)度室一紙命令:博羅、高要、增城三個投送點急缺口糧。施麗霞領(lǐng)到座標,抓起飛行手冊便跑。機場臨時堆放了大米、壓縮餅干、藥品,全部套帆布袋。她與投送員迅速對口令:“二號口,開!”貨艙門滑開,第一批空投裝袋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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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伊爾-14越過群山。山頭擠滿轉(zhuǎn)移群眾,他們用草繩綁木桿支起簡易旗,紅字寫著“缺糧”。飛機壓低至八十米,袋子一件件滑出,破空而下,砸進約定位置。飄落不久,山坡上出現(xiàn)新的白灰字:“毛主席派來的神鷹”。投送員透過側(cè)窗激動地擺手,聲音哽住,只憋出一句:“準!”
那一天,她往返六趟,幾乎沒喝水。廣空指揮所記錄顯示:施麗霞機組總投送17噸,無一包落水。黃昏收工時,機身油漆被雨打得花白,螺旋槳還散著熱氣。停機坪燈下,陶鑄趕來,輕聲說:“今天,廣東欠你們一句謝謝,也欠你一句對不起。”話音未落,他舉手敬禮。施麗霞愣了半秒,同樣回禮,什么也沒答。
半個月后,人民日報頭版出現(xiàn)“南粵空投群像”,紀錄短片《人定勝天》在各地禮堂放映。觀眾對著熒幕里那架伊爾-14鼓掌,一遍又一遍。機組的名字成了救災(zāi)數(shù)據(jù)之外的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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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施麗霞調(diào)任教官,把自己總結(jié)的“山地低空曲線”傳給年輕學員。許多人第一次夜航歸來,脫下飛行帽便說一句:“施教員那套口訣真頂用。”1982年,她辦理離休,仍常往機場跑,檢查課目,糾正新人動作。2006年冬,她在北京病逝,遺體告別大廳鋪著一面藍色幕布,象征天空。
施麗霞的飛行記錄表,最后一頁停在22876小時。數(shù)字背后,是洪水夜空下的一次握手、一次沉默、一次轉(zhuǎn)身。這些細節(jié)沒有被洪水帶走,它們被牢牢寫進中國空軍史,也留在那一年珠三角的滔滔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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