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鶯是誰”,燈一照上來,人群安靜,綠旗袍站在卷前,手勢輕,語速穩,說起“我曾外祖父龐贊臣如何給龐萊臣打理家業、執行遺囑”,聽上去像老照片里走出來的口吻,話沒硬邊,鏡頭跟著走,側影留住,龐叔令看完視頻,翻宗譜,指頭一頁頁抹過去,沒找到“龐贊臣”三個字,家譜里空出一塊,像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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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萊臣走到1951年,藏品傳給龐增和,1959年一批書畫去了南京博物院,名單里有仇英《江南春》,一紙獎狀掛墻,庫房那邊卷子起落,1961年鑒定組看了寫“偽作”,1997年以“不夠館藏標準”作價撥給省文物總店,2001年柜臺發票寫著“仿仇英山水卷”,6800元成交,龐家這邊沒動靜,等到2006年藝蘭齋玻璃燈下擺“鎮館之寶——仇英《江南春》真跡”,龐叔令心里一哆嗦,祖父捐出去的卷子,換了名字站中間,電話打出去,官司點燃,徐鶯這時浮上來,被稱作“龐氏后人”。
展覽籌備階段,需要一個能講故事的人,會議室里她拿出一沓泛黃“家信”和照片,低音,穩句,往桌上一擺,細節連著細節,“龐萊臣晚年耳背,由龐贊臣代筆回信”,又說“賬本在龐贊臣手里,在北市絲業會館事事順著走”,遺囑時遞筆遞印泥,鏡頭很吃這套,觀眾口耳相傳,新聞頁面刷新,龐叔令回到老宗譜邊翻邊記,龐氏家名條分縷析,頁里還是沒有那個人名,“曾外孫女”成了無源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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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里人沒到,留下一段錄音,童年聽外婆說“龐贊臣是影子”,家里大事小事都由他穿針引線,法官問出生證明、戶籍謄本,答得虛,抗戰逃難,檔案散了,再追問,掛斷,龐鷗在庭上承認,最初選人講述,只靠業內口碑,未做嚴格血緣核查,這一句落地,龐叔令抓住,展冊里寫“龐家后人生活拮據,靠變賣祖產度日”,再有“后人”站臺,指向直沖龐增和,2016年7月,蘇州吳中法院判決,南博與龐鷗侵害名譽權,在《蘇州日報》刊文道歉,精神撫慰金五萬元,判決書里人的名字隱去,只寫“相關人員”,鋒利的注腳留在尾頁。
初見那回,龐鷗說得清楚,皮包里拿出一方舊印,方寸有缺,青田石被手摸得發亮,聲稱是“虛齋”的舊物,外婆傳下來,他沒敢接,拍照,拓出來四字不是“虛齋珍玩”,落成“鶴巢眼福”,刀感晚近,和龐氏常用印譜對不上,“堂房祖印,自然不同”,一句話把疑問擱回盒里,照片發到南京篆刻研究會,回信八個字,“印文粗俗,刀法晚近”,這方印鎖進檔案柜,標簽簡單,沒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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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里的舊聞也有人記得,夫子廟那頭的小攤,1990年代她自稱“徐小姐”,收民國絲繡與信札,嘴上工夫過關,一方普通閑章能講出來歷,遇到質疑就說祖上跟龐家做生意,老爺賞的,攤位后面墻上有一幅“江南春”印刷品,玻璃有裂,口紅描過,遠遠看過去像新掛的畫,住在白鷺洲的幽巷,門牌常換,鄰里走散,后來那條巷子改景觀步道,人也找不見。
往檔案里翻,1959年捐贈清單編號“南博59·仇·17”,對應《江南春》,旁邊夾著一頁鋼筆備注,寫“1932年狄思威路購得,價銀一千二百兩”,落款“經手人姚遷”,字跡穩,姚遷之后在南博任副院長,也把《松泉圖》登記到陶白名下,一條線串起來,姚遷—龐增和—《江南春》—徐鶯,漣漪一圈圈往外推,圓心下沉,水面平靜,家里人最想不通的問題掛在口邊,普通“故事家”怎樣走上國家級展臺,話筒是誰遞的,整改流程有了,推手的名字不再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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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冬,山塘街的碑拓鋪里碰到姓陸的老人,曾在藝蘭齋做裝裱,說2005年見過她,陪一個上海買家來看《江南春》,狐領大衣,嘴里還是那些舊事,陸師傅負責開卷,卷尾陳鎏題跋處舊裂,羊毫輕掃,手不敢壓,徐鶯湊近點,說那處題跋是當年龐贊臣請人仿,筆鋒弱,問她怎么知道,笑,不答,遞過一張香水名片,“徐鶯”兩字,背后印著“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十年里沒再見,新聞里看到“龐氏后人徐鶯”,前因后事就連上了。
捐贈清單、發票字樣、展覽口述、法庭錄音,線頭一把握在手里,越抻越長,“江南春”被卷進來,“后人”被卷進來,“鑒定”被卷進來,現場的燈光冷,庫房的標簽白,檔案能復核,時間也能復核,人名卻像水面倒影,走一步虛一步,誰都看得見形,伸手摸不著邊。
徐鶯是誰,像遠山,近看是墨線,退后又成煙,書商眼里的“徐小姐”,策展人聽到的“曾外孫女”,案卷里的“相關人員”,在流量里被快速消費的一個符號,龐家的后人還在追索祖父遺墨,南博的庫房里還有待鑒定的虛齋舊藏,那次把她推上前臺的展,也撤了,只在網頁角落留一張小圖,她側身,指尖點在畫卷邊,像是要撥開江南的晨霧,畫外的人只看見霧更深。
故事停在這里不算止步,更像一個提醒,細節可以被反復描摹,手法可以更謹慎,身份要實證,流程要留痕,博物館的燈會更亮,檔案的頁會更清,《江南春》在,研究就在,今天做清楚今天的事,明天的頁碼也就好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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