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那天,我正在倫敦談一個項目。
接到電話時是凌晨三點,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怕吵醒誰似的。她說父親走得很安詳,就是睡著了,沒再醒來。我訂了最早的航班回去,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一直盯著窗外,什么都沒想,也什么都想不了。
到家時父親已經入殮。我站在靈堂前,看著遺像里他穿著中山裝的樣子,突然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這輩子活得太克制了,對自己克制,對我們也克制,連愛都表達得那么吝嗇。
哥哥比我早到兩天。他站在我旁邊,眼睛有點紅,但沒哭。我們兄弟倆從小話就不多,長大后各自成家,一年見不了幾次面。這次見面,我們只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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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辦得很簡單,按父親生前的意思,不要鋪張。送走最后一批吊唁的人,已經是傍晚。母親坐在客廳里發呆,哥哥的妻子在廚房收拾,我和哥哥坐在陽臺上抽煙。
"房子的事,你怎么想?"他先開口。
我愣了一下。父親剛走,還沒出七天,他就提這個。但轉念一想,也正常。人活著的時候,很多話不好說,人走了,反而該說的都得說清楚。
"沒想法。"我說。
"別這樣,認真點。"他把煙頭摁滅,"這套房子現在市值至少八百萬,咱們得商量清楚怎么分。"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有點可笑。我們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有"商量"過什么,都是他說了算。他比我大五歲,小時候他的決定就是決定,我習慣了聽他的。
"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說。
他皺眉,"你這什么態度?這是咱們的事,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我沒接話。其實我心里清楚,他已經有了想法,只是需要我點頭而已。
果然,他說:"我的意思是,這房子給我,我給你現金。但你也知道,我現在生意上有點周轉困難,能不能分期給你?"
我點點頭,"行。"
"你真同意?"他看著我,像是不太相信。
"同意。房子你留著,錢你慢慢給,什么時候給都行。"我說完起身回屋了。
那天晚上,我聽見哥哥和嫂子在房間里吵架。嫂子說我肯定在裝大方,以后還會鬧。哥哥說不會,他了解我。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其實我沒裝,我是真的不在乎。這些年在國外,我習慣了靠自己,房子、車子、票子,都是自己掙的。父母這套老房子,對我來說,更多是個念想,不是資產。
第二天我就回倫敦了。走之前去了趟母親房間,她正在整理父親的遺物。
"你哥說的事,你真同意了?"她問。
"嗯。"
"你從小就讓著他。"母親嘆氣,"其實你爸爸生前就跟我說過,這房子要是給你們添麻煩,不如賣了分錢算了。"
"沒事,不麻煩。"我說,"媽你別擔心,我過得挺好的。"
母親看著我,眼眶有點紅,"你這孩子,什么都藏心里,從小就這樣。"
回倫敦后,日子照常過。哥哥確實沒給我錢,我也沒催。我們偶爾通個電話,都是報平安,其他的不多說。
一年后母親身體不好,住進了醫院。我請假回國,在醫院陪了半個月。哥哥來得少,每次都說公司有事走不開。我能理解,做生意的人,確實身不由己。
母親病好后,我陪她回家。路過那套老房子時,母親說想進去看看。我打電話給哥哥,他說鑰匙在嫂子那兒,讓我們自己去拿。
嫂子給我們開門時,臉色不太好看。進屋我才發現,房子已經重新裝修過了,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母親站在客廳中央,看著陌生的墻面和家具,半天沒說話。
"媽,你們坐會兒,我去買點水果。"嫂子說完就出門了。
母親坐在沙發上,突然問我:"你后悔嗎?"
"什么?"
"放棄這房子。"
我想了想,"不后悔。房子只是房子,不值得兄弟反目。"
"可你哥哥現在連給你錢都不提了。"母親說,"他變了,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沒接話。其實我知道,不是哥哥變了,是環境變了。做生意賠了錢,媳婦在旁邊吹風,人的心就會慢慢偏。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
那天我在公司開會,突然接到哥哥的電話。他的聲音很奇怪,像哭過一樣。
"你能回來一趟嗎?"他說,"我有事找你。"
我以為母親又病了,心一緊,"媽怎么了?"
"不是媽,是我。"他停頓了一下,"我快撐不下去了。"
我訂了當天的機票。到北京已經是深夜,哥哥在機場接我。他瘦了很多,頭發也白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很疲憊。
車上他說,生意徹底敗了,欠了一屁股債,房子被法院查封,馬上要被拍賣。嫂子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說等他還清債再說。
"我現在什么都沒了。"他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爸媽。"
我看著他,第一次見他這樣失控。從小到大,他都是那個堅強的哥哥,是家里的頂梁柱,是我的榜樣。
"房子的錢,我是真的還不了了。"他說,"你要是恨我,我認。"
"我沒恨你。"我說。
"那你為什么這三年都不催我?"他抬起頭看著我,"你要是催我,我至少還會想辦法,可你什么都不說,我反而越來越心虛,越來越不敢面對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我不想讓錢變成我們之間的事。"
"可現在還是變成這樣了。"他苦笑。
我們在車里坐了很久。后來我說:"你先住我那兒,其他的慢慢來。"
他看著我,又哭了。這次他哭得像個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被同學欺負,是他沖過去幫我打回去,兩個人都被老師罰站。那時候他還會護著我,還記得我們是兄弟。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母親還沒睡,看到我們進門,她什么都沒問,只是說:"餓不餓?我去給你們煮碗面。"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吃著熱騰騰的面。哥哥低著頭,眼淚掉在碗里。母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像小時候那樣。
我沒說原諒不原諒,因為其實從來沒有怪過。人這一生,誰都有走不下去的時候。血緣這種東西,就是即使你做錯了,我也還記得你曾經對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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