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乾化二年冬,徐州城外三十里,地窖里的水已經沒到胸口。
柴再用——那時他還叫柴某,沒有名字——用最后的力氣托起一個少年,少年的臉凍得發青,嘴唇哆嗦著問:“柴...柴叔,我們會死嗎?”
“不會。”他咬牙,渾濁的污水浸透破舊的戰襖,左肩的箭傷泡得發白,“楊王...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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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傳來馬蹄聲,如雷鳴滾過。然后是喊殺聲、慘叫聲、刀劍碰撞聲。不知過了多久,地窖蓋被掀開,火光刺眼。
“還有人活著!”有人喊。
柴再用被拖出來時,幾乎失去知覺。模糊中,他看見一面“楊”字大旗,旗下站著個黑甲將軍,正低頭看他。
“你是孫儒的兵?”
他點頭。一個月前,他還在孫儒軍中當小校。孫儒敗亡,部眾四散,他帶著十幾個弟兄和一群婦孺躲進這地窖,已經五天。
“為何不降朱溫?”將軍問。
“朱溫...”柴再用吐出一口污水,“弒君之徒...不配...”
將軍笑了,解下自己的披風扔給他:“我是楊行密。從今天起,你跟我。”
那是天復二年,柴再用二十七歲。他沒想到,這句話改變了他的一生——不,是給了他第二條命。楊行密給他取名“再用”,意為“重新起用之人”。
清口之戰前夜,柴再用在帳中磨刀。
刀是楊行密所賜,名“斷水”,據說能劈開淮河浪濤。帳外風雨交加,親兵劉三進來:“將軍,探子回報,龐師古在清口北岸扎營,連營三十里。”
“多少人?”
“號稱十萬,實有七萬。”
柴再用繼續磨刀。刀刃映出他的臉——三十三歲,眉骨上一道疤是打孫儒時留下的,下巴的傷是征鄂州時中的流矢。五年了,他從一個小校升到淮南馬步軍都指揮使,靠的不是家世,是每一次都沖在最前。
“咱們多少人?”他問。
“精兵三萬,加上民夫,五萬。”劉三遲疑,“將軍,這一仗...”
“必打。”柴再用收刀入鞘,“龐師古是朱溫頭號大將,此戰若勝,朱溫十年不敢南顧。”
“可兵力懸殊...”
柴再用起身,走到帳邊,掀開簾子。風雨撲面而來,淮河在黑暗中咆哮。
“劉三,你記得天復三年,咱們守廬州么?”
“記得。被圍九個月,吃樹皮...”
“那時楊王說,守城不是守磚石,是守人心。”柴再用望著雨幕,“現在也一樣。龐師古兵多,但他是客軍,我們是守家。客軍可敗,守家者——無路可退。”
天亮了,雨未停。
淮南軍列陣南岸,玄甲如林。楊行密登高臺,對諸將說:“此戰關乎淮南存亡,望諸君用命。”
柴再用率三千精騎為前鋒。過浮橋時,戰馬驚惶,他第一個策馬沖過,回頭大喝:“淮南兒郎!今日有進無退!”
兩軍接戰,如巨浪相撞。
龐師古果然名不虛傳,梁軍陣勢嚴整,弩箭如蝗。淮南軍前鋒三次沖鋒,都被擊退。柴再用左臂中箭,折斷箭桿再戰。
“將軍!撤吧!”副將滿臉是血。
“撤?”柴再用指向北岸中軍大旗,“看見那面‘龐’字旗了嗎?今日不砍倒它,我柴再用就死在這里!”
他重組騎兵,放棄正面強攻,沿河岸迂回。風雨更大,淮河開始漲潮。柴再用突然想起昨夜巡營時,一個老漁夫說的話:“將軍,這季節的雨,再下半天,淮水必漫北岸低地。”
他心中一動。
“劉三!帶人去上游,把咱們備用的船全放了!”
“將軍?”
“放船!順流撞梁軍浮橋!”
百艘空船順流而下,如脫韁野馬。梁軍浮橋被撞得七零八落,北岸軍隊與南岸隔絕。龐師古中軍大亂。
“就是現在!”柴再用舉刀,“全軍渡河!直取中軍!”
淮南軍如潮水般涌過殘橋。柴再用一馬當先,連斬七名梁將,直撲“龐”字大旗下。龐師古親衛拼死抵抗,刀光劍影中,柴再用右腿被長槍刺穿。
他跪倒在地,卻大笑:“龐師古!可敢與我一戰!”
龐師古拔劍出陣。兩人戰到一處,都是當世名將,刀劍交鳴如雷。第十回合,柴再用賣個破綻,誘龐師古一劍刺空,反手一刀——
“咔嚓!”
刀斷甲裂,龐師古胸前血如泉涌。
梁軍見主帥重傷,頓時潰散。淮南軍乘勝追擊,斬首萬余,俘獲無數。夕陽西下時,淮河盡赤。
楊行密親自為柴再用包扎傷口,嘆道:“今日若無再用,我軍危矣。”
柴再用搖頭:“若無大王,再用早已死在徐州地窖。”
那一戰后,柴再用名震江淮。但真正讓他成為傳奇的,是七年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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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祐十年,楊行密已逝,其子楊渥繼位。柴再用鎮守光州,北抗后梁,西御馬楚。
秋,楚軍三萬來犯,圍光州。城中糧盡,守軍不足五千。
夜,柴再用登城,見楚軍營火如繁星。副將勸:“將軍,突圍吧,去揚州求援...”
“光州是淮南門戶,棄光州,楚軍可直抵廬州。”柴再用沉默片刻,“取我鎧甲來。”
“將軍要夜襲?”
“不。”柴再用穿上那身跟隨他二十年的明光鎧——甲片多有破損,胸前那道裂痕是清口之戰留下的,“我要單騎出城。”
眾將愕然。
黎明時分,光州城門緩緩打開。柴再用一人一騎,白袍銀甲,緩緩走向楚軍大營。
楚軍哨兵驚疑,報與主帥許德勛。許德勛登高望之,見來將雖孤身,氣度如山。
“來者何人?”
“淮南柴再用!”
許德勛倒吸涼氣。柴再用的名字,南方諸國誰人不知?
“柴將軍孤身來此,是要降我大楚?”
柴再用在營門外勒馬,聲如洪鐘:“柴某此來,非為降,為勸。許將軍可知,楚軍為何伐我光州?”
“奉王命而已。”
“好一個奉王命。”柴再用大笑,“馬殷欲擴疆土,卻讓將士送死。許將軍,你麾下兒郎,可有楚人?可有漢人?他們家中父母妻兒,可盼他們歸去?”
楚軍陣中一陣騷動。
柴再用繼續道:“我守光州,是為淮南百姓不受刀兵。你攻光州,是為馬殷一人野心。今日,柴某在此——許將軍,可敢與我一對一決勝負?若我敗,光州拱手相讓;若你敗,請退兵三十里,如何?”
許德勛臉色鐵青。不應戰,軍心必亂;應戰,面對的是名震天下的柴再用...
“將軍,不可中計!”副將低語。
但柴再用已下馬,解刀置于地,空手而立:“柴某愿徒手接將軍三招。三招若不能制我,請將軍退兵。”
這是羞辱,也是賭注。許德勛咬牙,提刀出陣。
第一刀,柴再用側身避過。
第二刀,他徒手格開刀背。
第三刀將至時,柴再用突然踏步上前,竟以胸膛迎向刀鋒!許德勛大驚,硬生生收刀,踉蹌后退。
“你...為何不避?”
柴再用扯開胸甲,露出那道深深的疤痕:“此傷,是二十年前為救同伴所留。許將軍,你我為將,刀該指向外敵,而非同胞。今日我若死在你刀下,能換兩國百姓安寧,死又何妨?”
楚軍寂靜。許德勛手中刀緩緩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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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楚軍退兵。光州不戰而守。
消息傳到揚州,吳王楊溥嘆道:“柴公一人,可當十萬兵。”
但柴再用自己知道,那不是勇,是疲了。三十年征戰,他見過太多死亡。清口之戰的尸山,光州城下的孤兒,還有那些曾經并肩、如今只剩名字的弟兄。
晚年,他辭官歸鄉——其實無鄉可歸,他出生在亂軍之中,不知籍貫。楊溥賜宅揚州,鄰蜀岡。
每日清晨,他坐在岡上,看大江東去。有時劉三來看他,如今劉三也老了,腿瘸了。
“將軍,還在想以前的事?”
“想。”柴再用說,“想徐州地窖里那個孩子...不知道活下來沒有。想清口之戰那個老漁夫...該有孫子了吧。”
“將軍后悔從軍么?”
柴再用良久不語,最后搖頭:“亂世如潮,你我都是水中浮萍。能做的,只是盡力讓身邊人不沉。”
吳太和三年春,柴再用病重。臨終前,楊溥親臨探視。
“柴公可有遺愿?”
他目光渾濁,望向北方,仿佛穿過千山萬水,又看見淮河上的血與火。
“臣...想葬在清口...”
“為何?”
“那里...”柴再用聲音漸弱,“有臣的兄弟...三千騎過河...回來的...不到八百...臣該...陪他們...”
手垂下,再無氣息。年六十九。
揚州百姓自發白衣送葬,隊伍從蜀岡排到江邊。有老人對孫兒說:“那是柴爺爺,當年一個人嚇退三萬楚兵...”
而史書工筆,在《十國春秋》中留下一段話:“再用為將,善撫士卒,所得賞賜悉分與下。每戰,必身先矢石,創痕遍體。論者謂淮南諸將,忠誠勇猛,無出再用右者。”
清口岸邊,后來立了座小廟,無名無姓,只供著一把斷刀。漁夫們經過,都會撒一把紙錢入水。
他們說,每逢大霧天,能聽見戰馬嘶鳴,三千鐵騎的亡魂還在渡河,為首的白袍將軍,永不回頭。
江水滔滔,帶走了血與火,帶不走那些在亂世中挺直的脊梁。柴再用這個名字,最終與淮河融為一體——不是最耀眼的星辰,卻是最堅硬的礁石,在歷史的狂潮中,站成了不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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