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周六下午,陽光正好,我決定徹底整理積壓了冬衣的衣柜。
當我把最后一件羊毛大衣掛進防塵袋時,手背蹭到了某種粗糙的布料。
我疑惑地撥開懸掛的衣服,看見它突兀地出現在我的連衣裙之間——一件深灰色的男式外套。
布料厚實,款式簡約,絕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我曾邀請進這間公寓的任何訪客。
我的指尖有些發涼,小心地將它從衣架上取下。它沉甸甸的,帶著陌生的氣息。
下意識地,我的手伸進了右側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但當手指探入左側口袋內襯時,我觸到了一張對折的硬紙片。
掏出來,展開。那是一張電影票根。
片名是昨天剛上映的愛情片,影院是我常去的那家,場次是晚上七點半。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昨天,我一個人去看了那場電影,七點半場。
翻出手機相冊里隨手拍的票根照片放大,再低頭看手中這張。
放映廳、時間、日期……連座位號都一模一樣:7排12座。
昨天,我分明是獨自一人坐在那個位置上。
寒意像細蛇,緩緩爬上我的脊椎。這間我獨居了兩年的公寓,突然變得陌生而充滿壓迫感。
我猛地轉過身,環顧這個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空間。
是誰?什么時候?為什么?
這件外套和這張票根,像兩把無聲的鑰匙,正在試圖打開一扇我從未知曉存在的門。
而門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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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捏著那張陌生的票根,在臥室中央站了很久。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灰塵在光柱中緩緩浮動。
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常的周末午后無異,除了我手中的異物,和我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也許有個合理的解釋。
上周表弟來過?不,他人在外地。前男友?分手后早已斷了聯系。
物業維修工?上次熱水器故障是一個月前,房東周阿姨領人來的,全程在場。
我走到客廳,將外套平鋪在沙發上。仔細審視。
深灰色羊毛混紡,做工考究,品牌標簽已被剪掉。款式是經典的休閑西裝款,尺碼偏大。
我身高一米六五,這衣服的主人至少一米八。袖口有細微的磨損,但整體很干凈。
我俯身,鼻尖輕觸布料。一股淡淡的、類似檀香皂的氣息,混合著極淡的煙草味。
很陌生。我認識的人里,沒有人用這種氣味的皂,也沒有人抽煙。
我再次檢查所有口袋,包括內側暗袋。只有那一張票根。
我將它與我手機照片里的票根并排放在茶幾上。
我的票是淺藍色票紙,線上購票,取票時打印的。邊緣有些褶皺,是我隨手塞進包里的痕跡。
而這張,是墨綠色票紙,像是影院現場購買的實體票。邊緣平整,像是被小心保存著。
但信息欄里每一個字、每一個數字,都如復制般相同。
連那小小的、印在角落的“影城專用章”紅色印記,位置都分毫不差。
這不可能是巧合。兩張票,同一個場次,同一個座位。
物理上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偽造了這張票。
可為什么要偽造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票,還塞進一件陌生的男式外套,藏進我的衣柜?
我站起身,開始仔細檢查公寓。門窗鎖完好無損,沒有撬動的痕跡。
陽臺的推拉門鎖著,窗外是六樓空曠的景致。每個房間、每個角落,甚至床底和衣柜頂部。
沒有任何異常,除了那件多出來的外套。
我的目光落在門口。難道是我自己拿進來的?夢游?我從未有過夢游史。
或者……有人有鑰匙。
這個想法讓我渾身一冷。我立刻給房東周玉英阿姨發了條微信。
“周阿姨,最近有沒有安排人進我房間檢修或者檢查什么呀?”
等待回復的幾分鐘里,我坐立不安。手機一響,我立刻抓起來。
“小董啊,沒有呀。怎么啦?有什么東西壞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打字:“沒什么大事,就是問問。最近樓道里有沒有陌生人出入?”
“哎呦,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不過咱們這樓老,最近樓道燈時亮時滅的。”
“估計是線路老化,我跟物業報修了,說過兩天來看看。你沒遇到什么麻煩吧?”
“沒有,謝謝阿姨。”我放下手機,心卻更沉了。
線路老化?時亮時滅的燈光,正好可以掩飾某些不希望在監控下太清晰的身影。
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狹長的樓道空無一人,聲控燈沒有亮起,一片昏暗。
對面鄰居的門緊閉著。周末,他們要么在家休息,要么外出了。
安靜。太安靜了。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耳膜上鼓噪。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那件外套還攤在沙發上,像一道無聲的詰問。
我必須弄清楚。從監控開始。
我記得公寓一樓大廳和電梯里有攝像頭。保安室應該能看到。
我認識值班的保安宋國棟師傅,一個認真和氣的中年人。
但現在,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恐懼,積攢一點去面對未知的勇氣。
我抱住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衣柜的陰影投在臥室門口,仿佛在無聲地擴張。
02
我在門后坐了大約十分鐘,直到腿腳發麻,才扶著墻站起來。
不能這樣下去。恐懼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隱藏的東西更加得意。
我走向沙發,用指尖小心地拈起那件外套,重新審視。這次,我檢查得更仔細。
翻領內側、肩膀接縫、口袋邊緣……終于,在右側內襯靠近腋下的位置,我摸到了一處極細微的異樣。
布料縫合處,有一小段線頭似乎比周圍的線要新一些,顏色也略淺。
我湊近看,那段線大概只有一厘米長,不留意根本發現不了。
這里被拆開過,又縫上了?里面藏過東西?
我立刻去廚房取來小剪刀,屏住呼吸,輕輕挑斷了那幾針新線。
手指探入小小的開口,觸碰到了一個光滑堅硬的物體。很小,很薄。
我小心地把它夾出來。是一張微型存儲卡,那種常用于老式行車記錄儀或隱蔽攝像頭的TF卡。
心臟猛地一縮。寒意瞬間蔓延四肢。
我捏著那張黑色的小卡片,指尖冰冷。它像一只沉睡的、充滿惡意的電子甲蟲。
里面有什么?誰放的?什么時候放的?更重要的是,它是否還在“工作”?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掃過房間的各個角落。天花板角落、書架縫隙、電視機頂、空調出風口……
這個我自以為安全、私密的空間,此刻仿佛布滿了無形的眼睛。
我沖進書房,拿出讀卡器和那臺不常用的舊筆記本電腦。
手抖得厲害,幾次才把卡插進讀卡器,連接電腦。
磁盤讀取的圖標旋轉著。彈出一個文件夾,里面是幾十個按日期命名的視頻文件。
最早的日期,是三個星期前。最近的一個,是昨天。
我盯著那個“昨天”的文件,鼠標指針懸在上面,卻遲遲不敢點下。
昨天,我去看了電影。昨天,這件外套出現在我的衣柜。
昨天,有人可能在這個房間里,安裝了攝像頭,或者……做了別的什么。
我閉上眼,深呼吸,再睜開。雙擊了日期最早的那個文件。
播放器打開。畫面是俯視角度,覆蓋了客廳的大部分區域,包括沙發和茶幾。
拍攝時間顯示是晚上十點多。畫面里,我穿著居家服,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懷里抱著抱枕。
角度固定,顯然攝像頭被放置在某個高處。是我檢查時忽略的吊燈燈罩?還是書柜頂層?
視頻沒有聲音,只有我獨自活動的、沉默的影像。看了一會兒電視,起身去倒水,回來,繼續看。
如此日常,如此普通,卻讓我毛骨悚然。我在自己家里,被無聲地凝視著。
我快進了幾個文件。內容大同小異,都是我下班回家后的日常:吃飯,看電視,看書,偶爾在客廳做會兒瑜伽。
直到我點開一周前的某個文件。那晚我加班到很晚,十一點才到家。
視頻里,我疲憊地進門,甩掉高跟鞋,倒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
畫面持續了半小時,我睡得很沉。然后,視頻突然中斷了。不是自然結束,而是被掐斷的。
下一個文件,是半小時后開始的。畫面里,我依然在熟睡,姿勢都沒變。
但這半小時的空白,發生了什么?攝像頭為什么關閉?又為什么重新打開?
我后背滲出冷汗。我繼續點開昨天的視頻文件。
傍晚六點十分,我出現在畫面里,匆匆換鞋,拿包,對著門口的鏡子整理頭發,然后出門。
那是去看電影前。畫面隨后靜止在空無一人的客廳,只有時間碼在跳動。
我拖動進度條,跳到大約晚上十點。我回來了,臉上帶著看電影后的淡淡愉悅,去廚房熱牛奶。
一切正常。直到進度條走到接近末尾,凌晨一點左右。
我早已回臥室睡覺,客廳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燈光透進來。
就在我以為視頻會這樣在黑暗中結束時,畫面中,客廳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沒有鑰匙轉動的聲音,沒有腳步聲。門就像被風吹開一樣,緩緩滑開一道縫隙。
一個模糊的、穿著深色衣服的身影,側身閃了進來。
他背對著攝像頭,看不清臉,身材高瘦。他在門口站了幾秒,似乎在傾聽臥室的動靜。
然后,他徑直走向沙發,從隨身攜帶的一個深色袋子里,取出了那件深灰色外套。
他小心翼翼地將外套折疊好,拿在手里,轉身走向臥室的方向,消失在了鏡頭邊緣。
大約三分鐘后,他重新出現在畫面里,手里的外套不見了。
他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在客廳中央靜靜站了一會兒,微微側頭,仿佛在聆聽臥室里我的呼吸聲。
然后,他走向門口,像進來時一樣,無聲地拉開門,側身出去,門被輕輕帶上。
視頻結束。
我僵在椅子上,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凌晨一點,有人用我不知道的方式打開門。
進入我的家,逗留,將一件外套放進我的衣柜,然后離開。
而我,在臥室里沉睡,對這一切毫無察覺。
我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仿佛這樣就能關掉那令人窒息的窺視。
那張存儲卡像一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手,我的眼,我的理智。
這不是惡作劇。這是一個漫長、耐心、且充滿某種扭曲目的性的侵入。
我必須立刻去保安室。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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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抓起手機和鑰匙,沖出家門。電梯下行時,鏡面墻壁映出我蒼白的臉和慌亂的眼神。
一樓大廳空曠安靜。周末午后,出入的人不多。保安室在電梯廳側面。
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宋國棟師傅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我敲了敲門。
“宋師傅。”
他抬起頭,看見是我,臉上露出慣常的和氣笑容:“董小姐,出門啊?”
“宋師傅,有件事想請您幫忙。”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但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顫抖。
“我想查一下我們這棟樓的監控,特別是最近一周,每天晚上……嗯,大概半夜時段的。”
宋師傅放下報紙,眉頭微皺:“查監控?出什么事了嗎?”
“我……我家里好像進了人。”我艱難地說出口,“丟了點東西,還多了點……不該有的東西。”
宋師傅神色立刻嚴肅起來:“進賊了?什么時候的事?報警了嗎?”
“還沒報警。我不確定是不是賊,因為……情況有點奇怪。”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件外套和存儲卡。
“丟貴重物品了嗎?”
“沒有。就是……發現了一些不對勁。”我懇切地看著他,“能先讓我看看監控嗎?特別是6樓電梯和走廊的。”
宋師傅猶豫了一下。按規定,調看監控需要正當理由,甚至報警記錄。
但他大概看出我的驚恐不是偽裝,嘆了口氣:“董小姐,你別急。我先幫你看看。”
他起身操作監控臺。幾塊屏幕顯示著大樓各處的實時畫面。
他調取歷史記錄,輸入日期和時間范圍。“你說最近一周,半夜?”
“對,重點是凌晨一點左右。”我補充道。
畫面開始以倍速播放。6樓電梯廳和走廊的攝像頭角度固定,畫面不算特別清晰,但足夠辨識。
前幾天夜里,畫面基本靜止,只有聲控燈偶爾因遠處聲響亮起又熄滅。
直到三天前的凌晨。時間顯示01:05。電梯門開了。
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著深色夾克的身影走了出來。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他快步走向走廊深處,也就是我公寓的方向,消失在了攝像頭邊緣。
大約五分鐘后,他再次出現在畫面里,按了下行電梯按鈕,低頭等待,電梯來后迅速進入。
“停!”我指著屏幕,“能放大一點嗎?或者看看其他攝像頭有沒有拍到正面?”
宋師傅嘗試放大,但畫面更模糊了。“其他角度的攝像頭主要對著大門和停車場,樓道里就這一個。”
“這個人……宋師傅,您有印象嗎?是這里的住戶嗎?”
宋師傅瞇著眼仔細看,搖搖頭:“這打扮看不清臉啊。個子挺高,得有一米八多吧?走路很快。”
“而且專門挑后半夜,燈也不怎么亮的時候。”他沉吟道,“董小姐,你這……恐怕真得報警了。”
“再看昨天凌晨的。”我聲音干澀。
快進到昨天凌晨00:50左右。同樣的電梯門打開,同樣的身影出現。
同樣的深色夾克,鴨舌帽,同樣的快步走向我的方向。
這一次,他手里似乎提著一個不大的深色袋子。和視頻里看到的一樣。
五分鐘后返回,手里的袋子不見了。進入電梯,離開。
“他手里那個袋子呢?”宋師傅也注意到了,“沒見他拿出來。是留在……你那兒了?”
我點點頭,感到一陣眩暈。那袋子里,就是那件外套。
“宋師傅,這棟樓的門禁,除了鑰匙,還有別的方式能打開嗎?或者,有沒有可能被人復制鑰匙?”
宋師傅撓撓頭:“咱們這是老樓,門禁就是普通的鎖芯。理論上鑰匙能復制,但得有原鑰匙才行。”
“您最近有沒有撿到過,或者有誰說過丟了鑰匙?特別是6樓的?”
“沒有啊。”宋師傅努力回憶,“周太太那邊有所有住戶的備用鑰匙,但也鎖在她自己屋里。”
周阿姨。我想起她微信里說的,線路老化,燈時亮時滅。
“宋師傅,周阿姨說最近樓道燈有問題,報修了。維修工來過嗎?”
“哦,那個啊。來過一個電工師傅,前天下午來的,檢查了一下線路,說問題不大,換了幾個燈泡。”
“他……上6樓了嗎?”
“應該去了吧,從頂樓往下查的。”宋師傅說,“怎么了?你覺得和維修工有關?”
我不知道。電工有機會接觸電路,甚至……如果懂行,是不是也能對監控做點什么?
“那個電工師傅,長什么樣?您有他的聯系方式或者公司信息嗎?”
“物業聯系的,我不太清楚。是個中年男人,個子也挺高,干活挺利索的。”宋師傅描述著,“戴個帽子,話不多。”
戴帽子。個子高。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董小姐,這事兒不小。”宋師傅語氣鄭重,“我建議你立刻報警。我這兒會把這幾段監控視頻保存好。”
“還有,你今晚最好別一個人住了。去朋友家或者酒店湊合一晚。等警察來了,檢查一下你門鎖。”
朋友家?我在這城市朋友不多,關系近到可以讓我深夜投奔的,幾乎沒有。
酒店。對,先去酒店。然后報警。
“謝謝您,宋師傅。我這就去報警,然后……先找個地方住。”我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
“需要我陪你等警察來嗎?”宋師傅好心問。
“不用了,謝謝。我先回樓上拿點東西。”我必須回去拿上那個存儲卡,還有那件外套。那是證據。
還有我的筆記本電腦,里面有那些視頻。
轉身走向電梯時,我感到宋師傅擔憂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電梯上升的數字跳動。6樓到了。門開,走廊的聲控燈應聲亮起,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我走出電梯,走向我的房門。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就在門開了一條縫的瞬間,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走廊盡頭的消防通道門,輕輕動了一下。
像是剛剛被關上。
我僵在原地,握著門把的手心瞬間沁出冷汗。
有人?剛才有人在那里?在我和宋師傅查看監控的時候,有人就在這層樓?
我猛地推開門,沖進房間,反手迅速鎖上門,扣上防盜鏈。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我劇烈地喘息。眼睛緊緊盯著貓眼。
走廊里空無一人,燈光慘白。消防通道的門靜靜地關著,紋絲不動。
是錯覺嗎?還是風聲?或者……他真的還在附近?
我沒有時間細想。快速沖進客廳,將沙發上的外套胡亂塞進一個購物袋。
拔下筆記本電腦的讀卡器,將存儲卡小心收好。抓起錢包、手機充電器和幾件換洗衣物。
我要立刻離開這里。現在。
拖著簡單的行李,我再次來到門后。透過貓眼,外面依舊空蕩。
我深吸一口氣,解開防盜鏈,輕輕打開門。
快步走向電梯,瘋狂按著下行鍵。眼睛死死盯著消防通道的方向。
電梯從一樓上升,數字緩慢跳動。2……3……4……
等待的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我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終于,“叮”一聲,電梯門開了。里面空無一人。
我閃身進去,迅速按下一樓和關門鍵。門緩緩合攏。
在縫隙完全關閉前,我似乎看到,消防通道的門縫后面,有一片深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04
電梯下行的失重感讓我胃部一陣翻攪。我緊緊抓著購物袋的提手,指節發白。
一樓大廳,宋師傅看到我拖著行李匆匆出來,迎上前:“董小姐,這就走?報警了嗎?”
“路上報。”我簡短地回答,腳步不停,“宋師傅,麻煩您,如果看到任何可疑的人,特別是高個子、戴帽子的男人,請一定留意。”
“放心,我會多巡邏幾次六樓。”宋師傅點頭,又壓低聲音,“你自己小心點。”
我朝他感激地點頭,快步走出公寓樓。午后陽光刺眼,街道上車水馬龍。
平常的世界依舊運轉,而我卻像被拋入了一個冰冷詭異的平行時空。
我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師傅,去最近的、好一點的酒店。”
車子啟動,匯入車流。我這才稍微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感到渾身虛脫。
拿出手機,我終于撥通了110。電話接通,我把情況盡量清晰地敘述了一遍:陌生外套、復制的電影票、監控里的可疑人影、家中的偷拍視頻。
接警員語氣嚴肅,記錄了我的個人信息和公寓地址,表示會立刻派轄區民警聯系我,并建議我先不要回住處。
掛了電話,我感到一陣茫然。接下來怎么辦?等警察聯系。然后呢?
酒店到了。我辦理入住,特意要了高層房間。刷卡進門,反鎖,掛上防盜鏈。
標準化的酒店房間,干凈、整潔、毫無個性,此刻卻給了我一絲脆弱的安全感。
我將購物袋放在桌上,沒有勇氣再去碰那件外套。筆記本電腦我也不想打開。
我癱坐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高速運轉。
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放一件外套,一張電影票,拍攝我的日常生活。
視頻里那個人,動作謹慎,目的明確。他不是隨機的小偷,也不是普通的騷擾者。
他的行為帶有一種奇怪的……儀式感。放入外套,像是完成某個步驟。
還有那張電影票。那是關鍵。他刻意選擇了和我一模一樣的票,甚至是同一場。
他想告訴我什么?他想讓我知道,他“在場”?他和我“一起”看了那場電影?
這種想法讓我不寒而栗。一個隱形的、如影隨形的存在,試圖通過復制我的生活軌跡來建立某種連接。
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本地固定電話。是派出所。
一位姓陳的警官向我確認了情況,約定一小時后在酒店大堂見面,先去我公寓現場勘查。
我洗了把臉,強迫自己鎮定。一小時后,我在大堂見到了陳警官和另一位年輕警員。
陳警官四十多歲,表情沉穩。我簡單復述了經過,展示了那件外套和兩張電影票根。
看到存儲卡和視頻內容時,他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我們一同回到公寓樓。宋師傅配合地調出了監控。警察仔細查看了那個戴帽子男人的影像。
“畫面太模糊,識別有難度。”陳警官說,“但行為模式很明顯,有針對性的預謀。”
他們跟著我上樓,檢查了我的門鎖。“鎖芯沒有明顯破壞痕跡。”陳警官試著用工具探查,“有可能是技術開鎖,或者……”
他頓了頓,“有鑰匙。”
周阿姨被請來了。她聽說事情經過,又驚又怕:“鑰匙?我的備用鑰匙都好好鎖在抽屜里啊!”
警察檢查了周阿姨的備用鑰匙串,我的那把確實還在。也沒有近期被取用的跡象。
“電工呢?前天來修燈的電工,接觸過鑰匙嗎?”我問。
周阿姨回憶:“沒有啊,我一直跟著他,他沒進我屋。就是在樓道里換燈泡,檢查了一下配電箱。”
警察檢查了配電箱,就在六樓走廊盡頭,消防通道旁邊。箱子鎖著,鑰匙在物業。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那個人,像幽靈一樣,能無聲地打開我的門,進入,離開。
技術開鎖。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需要專業的工具和技能。
陳警官和同事仔細勘查了我的公寓,尋找可能的其他攝像頭或竊聽器。
在客廳吊燈的裝飾縫隙里,他們找到了一個極其微型、偽裝成螺絲帽的無線攝像頭。
電池供電,通過Wi-Fi傳輸信號。和我發現的那張存儲卡不是同一套設備。
這意味著,可能還有實時傳輸的終端在別處。那個人,可能正在某個地方,看著我此刻的慌亂。
警察拆除了攝像頭,又徹底檢查了其他房間,暫時沒有發現更多。
“董小姐,這個情況比較嚴重,屬于非法侵入住宅和侵犯隱私,我們已經立案。”
陳警官嚴肅地說,“我們會進一步調查監控,排查可疑人員。你提供的存儲卡和視頻是重要證據。”
“你最近有沒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沒有感覺被什么人特別關注過?工作上,生活里?”
我努力回想。我的生活簡單,工作環境單純,同事關系融洽。沒有明顯的矛盾。
“沒有,我想不到有誰會這樣做。”我搖頭。
“感情方面呢?前任,或者……追求者?”年輕警員提示。
前任早已相忘于江湖。追求者?我性格偏靜,社交圈窄,近來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追求跡象。
“也許……”陳警官看著我,“這個人你并不認識,或者,你認識,但沒意識到他的關注。”
“他的行為帶有很強的偏執和幻想成分。復制電影票,放入男式外套,像是在模擬一種‘共同生活’或‘陪伴’的場景。”
他的話讓我脊背發涼。模擬陪伴?一個看不見的“陪伴者”?
“警察同志,那我……我還能住這里嗎?”周阿姨擔憂地問。
“短期內建議董小姐先不要獨自居住。”陳警官對我說,“門窗鎖我們會建議你更換更高級別的鎖芯。加強警惕。”
“有任何新情況,立即聯系我們。我們也可能會再找你了解情況。”
警察帶著證物離開了。周阿姨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著安慰和擔心的話,也回家了。
公寓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看著被拆掉攝像頭的吊燈,和空蕩蕩的沙發。
夕陽西下,房間漸漸暗了下來。陰影從角落蔓延開來。
我快速收拾了一些必需品和重要物品。今晚,還是回酒店。
離開前,我再次環顧這個曾經讓我感到安寧的小窩。現在,每一件熟悉的家具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陌生的陰影。
我知道,在抓住那個人之前,這份如影隨形的恐懼,恐怕不會輕易散去。
而比恐懼更讓我不安的是,那個隱藏在暗處的人,他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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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幾天,我向公司請了年假,暫時住在酒店。
警察那邊調查需要時間。監控人臉模糊,難以識別。排查附近有前科的開鎖人員,沒有發現吻合的。
門鎖我換了最新的電子密碼鎖,只有我自己知道密碼。周阿姨那邊的備用鑰匙也讓她妥善收好。
宋師傅加強了夜間巡邏,特別是六樓。但那個戴帽子的身影,自從那晚后,仿佛消失了。
沒有再出現在監控里。也沒有新的“禮物”出現在我的公寓。
生活似乎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我知道,那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恐懼并未遠離,它轉化成了更深層的焦慮。我失眠,吃不下飯,對任何細微的聲響都過度警覺。
在酒店房間,我會反復檢查門鎖,用椅子抵住門。睡覺時開著燈。
我開始懷疑身邊的一切。街上某個身高相仿的路人,電梯里沉默的陌生男子,甚至酒店走廊里清潔工的身影。
我變得神經質。同事發微信問我怎么沒上班,我都要斟酌字句,害怕泄露行蹤。
我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那個人還沒找到,我自己可能先垮掉。
我需要幫助。不是警察那種物理層面的保護,而是心理層面的支撐。
我想起了公司之前EAP(員工援助計劃)宣傳冊上提到的心理咨詢服務。
或許,找個心理醫生聊聊,能緩解這種持續的焦慮和恐懼。
我預約了其中一位評價不錯的咨詢師,傅文博醫生。資料顯示他是中年心理醫生,經驗豐富。
第一次見面,是在他位于市中心一棟安靜寫字樓里的咨詢室。
房間布置得溫馨舒適,米色沙發,綠植,柔和的燈光。傅醫生本人儒雅溫和,戴著細邊眼鏡,聲音平穩。
這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董小姐,請坐。”他微笑道,“不用緊張,這里很安全。你可以慢慢說,想從哪里開始都可以。”
我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從哪里開始?從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那件該死的外套開始。
我斷斷續續地講述。發現外套,電影票,監控,存儲卡里的視頻,警察的調查,以及我此刻如驚弓之鳥的狀態。
傅醫生安靜地聽著,偶爾在筆記本上記錄幾句,大部分時間只是用專注而包容的目光看著我。
他沒有表現出驚訝或質疑,這讓我能夠更順暢地說下去。
“我感到……非常恐懼,傅醫生。”我最后說,聲音有些哽咽,“不僅僅是害怕那個具體的人。”
“我更害怕的是那種感覺。我的生活,我的私人空間,像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滲透了,復制了。”
“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電影票……它讓我覺得,連我那些自以為是獨自度過的時光,都可能不是真的獨自一人。”
傅醫生緩緩點頭:“我理解你的感受。這不只是安全受到威脅,更是對自我世界確定性的嚴重動搖。”
“當‘獨處’這個基本前提被打破,人會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失。”
他的話精準地戳中了我。是的,就是這種“確定性”的崩塌。
“董小姐,在所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前,你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工作壓力大嗎?人際關系如何?”
我回想:“工作還好,能勝任。人際關系……比較簡單。有幾個朋友,但不算特別親密。大多數時間獨處。”
“喜歡獨處嗎?”
“以前覺得挺好的,自由,清凈。”我苦笑,“現在覺得,可能太過清凈了,以至于有人進來放了件外套,我都毫無察覺。”
“獨處和孤獨是兩回事。”傅醫生溫和地說,“享受獨處的人,內心通常是自足的。但你現在感到的,是一種被強制侵入后的、被迫的孤立。”
“這種孤立感會放大恐懼。”他停頓了一下,“從你描述的那個人的行為模式來看,他有著非常精密的計劃和強烈的目的性。”
“放外套,留電影票,長期拍攝……這些行為不是隨機或沖動的。它們像一系列有象征意義的‘儀式’。”
“儀式?”我疑惑。
“對。儀式往往是為了達成某種心理上的連接、確認或改變。”傅醫生解釋道。
“他在嘗試用他的方式,和你建立一種他單方面認定的‘聯系’或‘同步’。電影票是最明顯的例子——他在制造‘共同的經歷’。”
我打了個寒顫。“所以,他可能……認識我?或者,自以為認識我?”
“很有可能。”傅醫生點頭,“也可能,你在他構建的某個故事或幻想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而你本人,可能對此一無所知。這是最讓人不安的地方。”
咨詢結束前,傅醫生建議我可以嘗試進行一些放松訓練,并約定如果愿意,下次可以嘗試用催眠的方式。
“催眠不是電影里演的那種控制。”他解釋道,“它是一種深度放松和專注狀態,有助于訪問一些平時被意識壓抑或忽略的記憶細節。”
“也許,在那些被你忽略的日常細節里,藏著關于這個人的線索。或者,能幫你找到內心應對當前狀況的資源。”
我同意了。盡管對催眠有些本能的猶豫,但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任何可能的突破口。
離開咨詢室時,天色已晚。城市華燈初上。
我走在人行道上,晚風拂面。傅醫生的話在腦海中盤旋。
“儀式”……“連接”……“同步”……“幻想中的角色”……
這些詞語勾勒出一個模糊而危險的輪廓。一個活在自我敘事中,并試圖將我強行拉入他故事里的人。
路過一家電影院,巨大的海報亮著燈。正是上周上映的那部愛情片。
海報上,男女主角在雨中相擁。我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
那天晚上,我坐在7排12座,為電影里別人的愛情故事微微感動。
而另一個人,拿著同一場次、同一座位的票根,是否也坐在某個角落,或者,就站在影廳最后的黑暗里。
用他的眼睛,“陪”著我一起看?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我快步走開,只想盡快回到那個雖然臨時、但至少暫時安全的酒店房間。
我開始隱約覺得,這件外套和電影票,或許只是一個更漫長、更隱秘故事的開端。
而故事的源頭,可能深埋在我自己都未曾仔細挖掘過的過去。
06
第二次去見傅文博醫生,是一周后。
這一周,風平浪靜。警察沒有新消息。我的公寓似乎恢復了安全。
但我仍住在酒店。每次鼓起勇氣想回去住,到了樓下就望而卻步。
那種被窺視、被侵入的感覺,像一層無形的薄膜,籠罩在那扇熟悉的門上。
失眠和焦慮有所緩解,但并未消失。我像一根始終繃緊的弦。
傅醫生的咨詢室依然安靜溫馨。這次,我們決定嘗試一次簡單的催眠放松,不涉及深度記憶回溯。
“目的只是讓你學會在感到焦慮時,如何快速讓自己放松下來。”傅醫生解釋道。
我半躺在舒適的沙發上,閉上眼睛,跟著他平穩、緩慢的引導語。
“關注你的呼吸……吸氣……呼氣……感受氣流進入身體,再緩緩流出……”
“想象你正躺在一片柔軟的海灘上,陽光溫暖,海浪聲輕柔而有節奏……”
他的聲音有種獨特的安撫力量。我的肌肉漸漸放松,思緒不再紛亂狂奔。
“現在,將你的注意力輕輕帶回到那件外套出現的時刻……只是觀察,不評價,不卷入……”
陽光,衣柜,深灰色粗糙的布料……畫面清晰起來,但恐懼感沒有隨之涌上,更像隔著一層玻璃觀看。
“很好。現在,感受一下,除了視覺,當時還有別的感官印象嗎?氣味?觸感?聲音?”
氣味……檀香皂和極淡的煙草味。觸感……羊毛混紡的厚重粗糙。
聲音……當時很安靜,只有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等等——
在那極度安靜的背景下,我似乎……聽到過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金屬摩擦的“咔噠”聲。
很輕,很短,幾乎被我的呼吸掩蓋。是從門的方向傳來的嗎?還是衣柜?
我不確定。當時太震驚,忽略了。
“聽到什么了嗎?”傅醫生的聲音適時響起,很輕。
“好像……有一下很小的聲音。”我猶豫地說,“像……鎖舌輕輕彈回去的聲音?”
“鎖舌?”傅醫生引導,“門鎖的鎖舌?”
“可能……我不確定。”那聲音太模糊了。
“沒關系。記住這個感覺,只是覺察,不強迫。”傅醫生慢慢將我從放松狀態引導回來。
我睜開眼,感覺身體松快了一些,頭腦也清醒不少。
“你做得很好。”傅醫生微笑,“剛才提到的那個聲音,雖然模糊,但可能是個有用的細節。”
“它提示我們,在極度緊張時,我們的感官可能記錄下了一些被意識忽略的信息。”
我們討論了這次放松的體驗。我告訴他,即使只是淺度放松,也讓我對那個下午的記憶有了新的角度。
“傅醫生,您上次說,那個人的行為像‘儀式’。我一直在想,他接下來……還會做什么?”
“很難預測。”傅醫生坦誠地說,“這類偏執性行為,其‘儀式’內容往往基于行為人個人獨特的心理邏輯和情感需求。”
“但通常,如果他的目的是建立‘連接’或達成‘同步’,那么當他的‘儀式’行為沒有得到他預期的回應或反饋時……”
他斟酌著用詞,“他可能會升級行為,試圖引起你的注意,或者,用更強烈的方式‘證明’這種連接。”
“升級?”我感到一陣寒意,“像……直接出現在我面前?”
“有這種可能。
但也可能是其他形式。”傅醫生看著我,“董小姐,在所有這些發生之前,你的生活中,有沒有出現過一些微小的、當時覺得是巧合或自己多心的事情?”
“比如,感覺被人跟蹤?物品細微的位置變動?接到無聲電話?或者……看到似曾相識的身影?”
我努力回想。過去幾個月,甚至更久……
似乎有過一兩次,在超市或地鐵里,覺得有人在看我,但回頭又找不到具體目標。以為是自己敏感。
家里的東西,比如書、遙控器,有時覺得和上次放的位置有點不一樣,但工作忙,覺得是自己記錯了。
無聲電話……好像有過一兩個,接起來沒聲音,掛了。以為是騷擾電話或信號問題。
至于似曾相識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概兩個月前,公司樓下新開了一家咖啡店。我有次去買咖啡,排隊時前面有個高個子男人。
他穿著深色夾克,沒戴帽子。付錢時側了下臉,輪廓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是誰。
他接過咖啡轉身離開時,好像……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靜,甚至有些空洞。
然后他就走了。我當時沒多想,只覺得可能是個有點面熟的客戶或以前見過的人。
現在把那個身影和監控里戴帽子的模糊影像重疊……身高,體型,似乎……有點吻合?
我向傅醫生描述了這件事。
“這是很重要的信息。”傅醫生認真地說,“說明他可能在你日常生活范圍內出現,并且觀察你有一段時間了。”
“那個咖啡店,你經常去嗎?”
“不算經常,偶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留意一下。當然,要保證自身安全,最好有同伴。”傅醫生建議。
“還有,董小姐,你童年或青少年時期,有沒有經歷過什么讓你感到強烈不安、或者印象特別深刻的事件?”
“尤其是,涉及到‘被注視’、‘被模仿’、‘界限被打破’這類主題的?”
童年?我愣了一下。我的童年算得上普通,在南方一個小城長大,父母是普通職工,家庭和睦。
但傅醫生的問題,像一顆小石子投入記憶的深潭,激起了一些模糊的、沉底的漣漪。
好像……是有過那么一點不愉快的事。和鄰居家的小孩有關?年代太久遠,細節已經漫漶不清。
“好像……有點模糊的印象。”我遲疑地說,“和鄰居有關?我記不清了。”
“沒關系。”傅醫生溫和地說,“記憶有時會選擇性地封存一些東西。當我們需要時,它可能會慢慢浮現。”
“下次,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嘗試稍微深入一點,探索一下這些早期的記憶。但不必強求,一切以你的感受為準。”
離開咨詢室時,那個高個子男人在咖啡店的側影,和我童年鄰居家某個模糊的影子,莫名地在我腦海中交織了一下。
只是短短一瞬,快得抓不住。
但我有種預感,傅醫生正在引導我走向一條路。這條路的一端是現在的恐懼,另一端,可能連接著一段被我遺忘的過去。
而那個藏在暗處的人,他的執念根源,或許就埋在那段過去的塵埃里。
我需要鼓起勇氣,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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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三次咨詢,我主動向傅醫生提起了童年那點模糊的不安感。
“我記得……老家隔壁,好像住過一個有點特別的男孩。”我努力打撈著記憶的碎片。
“比我大幾歲?還是差不多大?記不清了。他不太合群,總是沉默地跟在其他孩子后面。”
傅醫生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我們那條巷子的孩子經常一起玩跳房子、捉迷藏。他很少參與,就站在不遠處的墻角看著。”
“有時候,他會模仿別人的動作。比如別人怎么扔沙包,他怎么扔。別人怎么跳,他也跟著跳,但總是慢半拍,動作有點僵硬。”
“其他孩子有時會笑他,叫他‘學人精’或者別的外號。他不反駁,也不生氣,就是看著。”
我想起了一些畫面。夏日午后,斑駁的樹影,孩子們吵鬧的笑聲。一個瘦高的身影,靜靜立在陰影的邊緣。
“我對他印象不深,因為我也不是特別活潑的孩子,但好像……他對我模仿得最多?”
這個念頭冒出來,我自己都有些不確定。
“有一次,我媽媽給我買了一條新裙子,白色的,有紅色小圓點。我穿著在巷子里炫耀。”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看到他也穿了一件顏色款式很像的襯衫,當然,是男式的。站在他家門口。”
“當時覺得有點奇怪,但小孩子也沒多想。好像還問過他,他只是搖頭,不說話。”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一點,更多的細節涌出來,帶著陳舊的氣息。
“他家大人呢?你記得嗎?”傅醫生問。
“他好像……是跟爺爺奶奶住的?父母不在身邊?不太確定。他家大人也很少出來,挺安靜的。”
“后來呢?這個男孩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我皺緊眉頭,試圖回憶。記憶在這里出現了斷層和模糊。
“好像……搬走了?對,是搬走了。突然就搬走了。有一天,他家門鎖著,再也沒開過。”
“為什么搬走?發生了什么嗎?”傅醫生引導著。
為什么搬走?我腦中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碎片:夜晚的嘈雜,救護車模糊的紅藍燈光(也許是記憶混淆了),大人的低語,孩子們被趕回家……
“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喃喃道,“但我想不起來具體是什么事。只記得那之后沒多久,他家就搬走了。”
“巷子里的大人都不怎么提他家。小孩子很快也就忘了。”
我停下敘述,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隱約的頭痛。好像再往下想,就會觸碰到什么不舒服的東西。
“很好,今天我們回憶到這里就可以了。”傅醫生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適。
“你想起的這些信息很有價值。一個喜歡沉默模仿你的童年鄰居,后來突然搬離。”
“這和你現在遇到的、試圖復制你生活軌跡的情況,在行為模式上有某種相似性。”
我愣住了。相似性?童年的模仿者,和現在這個侵入者?
“您是說……可能是同一個人?”這個可能性讓我渾身發冷。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傅醫生謹慎地說,“但行為模式的形成,往往有早期的根源。”
“那個男孩對你特別的關注和模仿,可能在他心里種下了某種執念的種子。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
“我需要時間消化。”我感到有些混亂。如果真是童年那個鄰居,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又為什么現在才出現?
“下次,我們可以嘗試在更深的放松狀態下,看看能否回憶起更多關于那個男孩,以及他家搬走前后的事情。”
傅醫生說,“但前提是你準備好,并且感到安全。”
我同意了。盡管想起這些讓我不適,但我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也許就藏在那些被我遺忘的童年角落。
咨詢結束,我走出大樓。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
我決定去公司樓下那家咖啡店看看。不是去冒險,只是想確認一下某種感覺。
咖啡店人不多。我點了杯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喝著。
眼睛不著痕跡地掃過店內。沒有看到那個高個子身影。
也許真是我想多了。也許只是巧合。
我拿出手機,無意識地滑動。忽然想起,老家以前的鄰居,也許媽媽會記得?
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閑聊幾句家常后,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媽,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老房子那邊,隔壁住的那家人嗎?好像有個男孩,不太愛說話的那個。”
電話那頭,媽媽似乎愣了一下。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沒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來了。那家人后來是不是突然搬走了?為什么搬的啊?”
媽媽沉默了幾秒,語氣有些含糊:“哎呀,都是老黃歷了。好像是他家老人身體不好,回鄉下養病了吧。記不清了。”
她的語氣有些回避。這不像她平常提起老街坊時的樣子。
“那個男孩呢?叫什么名字?后來有消息嗎?”
“叫什么……輝?小輝?還是小明?真記不清了。”媽媽很快轉移了話題,“你最近怎么樣?工作忙不忙?要按時吃飯啊。”
又聊了幾句,我掛了電話。媽媽肯定記得些什么,但她不想說。
為什么?那戶人家,那個男孩,到底發生過什么?
雨開始下了,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咖啡店的玻璃窗。
窗外的街景變得朦朧。行人匆匆,車燈暈開一片片濕漉漉的光暈。
我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孤獨和寒冷。
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從遙遠模糊的童年,穿過漫長的時光,一路延伸到我此刻的恐懼中。
線的另一端,握在一個我幾乎已經忘記的人手里。
而他,正在耐心地,一絲一絲地,將線收緊。
08
第四次咨詢,我告訴傅醫生我和媽媽的電話,以及她的回避態度。
“這更說明,那段記憶可能關聯著一些不太愉快,甚至需要被掩埋的事情。”傅醫生分析道。
“今天,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嘗試一次稍微深一點的放松,看看能否接近那段被封存的記憶。”
“但記住,你是安全的,你可以隨時停止。我們只是觀察者。”
我點點頭,躺下,閉上眼睛。這一次,傅醫生的引導語更緩慢,更深入。
我感覺到身體越來越沉,意識卻像漂浮在平靜的水面上。
“現在,讓思緒輕輕飄回你童年的那條小巷……夏天的氣息……孩子們玩耍的聲音……”
畫面逐漸清晰。老房子,青石板路,梧桐樹巨大的樹冠,知了的嘶鳴。
我看到年幼的自己,穿著花裙子,和小伙伴跳皮筋。也看到了那個男孩。
他站在不遠處一棟房子的陰影里,靠著墻,看著我們。個子瘦高,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很大,很安靜。
他確實在看我,看我的動作。我跳一下,他的腳尖會輕輕跟著動一下。
“看到他了嗎?”傅醫生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看到了。”我在放松狀態中低聲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小輝。他們叫他小輝。”這個名字從記憶深處浮起。
“小輝。很好。現在,讓時間慢慢往后走……走到他家搬走之前的那段日子……”
記憶的畫面開始流動、跳躍。一些不連貫的場景閃過。
小輝試圖加入我們的游戲,但動作笨拙,被其他男孩推開。
小輝站在我家窗外,看我練鋼琴(我家那時有架舊鋼琴)。
小輝撿到了我丟的橡皮,第二天放了一塊新的在我家窗臺上,用紙包著。
都是些零碎的、無關緊要的細節。然后,畫面變了。
是一個傍晚,天還沒全黑。我和幾個孩子在巷子口玩。
小輝也在,離得稍遠。不知怎么,一個調皮的大孩子開始用石頭扔巷子邊一棵樹上的鳥窩。
小輝突然沖過去,攔在那棵樹前,不說話,只是張開手臂,眼神執拗。
那個大孩子更起勁了,石頭扔向小輝。小輝不躲,一塊石頭砸在他額角,流血了。
他依舊站著,不動。其他孩子嚇到了,一哄而散。我也跑回了家。
這件事我有印象,但后來呢?
記憶在這里開始模糊、抖動,像信號不良的舊電視。
傅醫生的聲音引導著:“那天晚上,后來發生了什么?巷子里有什么聲音嗎?”
晚上……晚上……
頭痛開始隱隱發作。一些嘈雜的、混亂的聲音碎片涌上來:叫喊聲?奔跑聲?沉重的撞擊聲?
還有……哭聲?是誰在哭?
畫面劇烈晃動,我看到了昏暗的巷子,晃動的光影,很多大人的腿。
看到了小輝被人抱著或拖著?看到了地上……有什么深色的痕跡?
不,看不清。頭痛加劇,像有錐子在鉆。
我感到呼吸急促,身體開始緊繃。
“停下。沒關系,我們停下來。”傅醫生平穩的聲音將我拉回,“深呼吸,感受你躺在沙發上,這里是安全的。”
我慢慢睜開眼睛,額頭上全是冷汗,心臟狂跳不止。
“你看到了一些東西。”傅醫生遞給我一杯溫水。
我接過,手在抖。“很亂……很模糊。有沖突,有受傷,有很多人……晚上。”
“小輝受傷了?還是……別人?”
“我……我不知道。”那種頭痛和心悸的感覺還在,“好像很嚴重。然后他家就搬走了。”
傅醫生記錄著。“聽起來,可能發生了一場比較嚴重的意外或沖突,導致小輝一家匆忙離開。”
“這件事在當時一定對你造成了不小的沖擊,即使你不完全理解,但那種緊張和恐懼的氛圍被記住了。”
“所以你的潛意識將它封存了起來。而那個男孩小輝,他的執念,很可能也源于那個事件。”
“他可能將你視為那段不愉快時光里,為數不多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連接點’或‘美好象征’。”
“這種扭曲的依戀,在多年后,當他的心理狀態出現問題時,可能會以這種極端的方式重現。”
我努力消化著這些話。“所以,他現在做這些,是在……重現過去?或者,試圖修復什么?”
“很有可能。”傅醫生點頭,“在他的認知里,復制你的生活,制造‘共同經歷’,是在重建那種他渴望的、但從未正常擁有過的‘聯系’。”
“那場電影,那件外套,都是他劇本里的道具。”
“那我該怎么辦?”我感到一陣無力。面對一個活在自我幻想中、邏輯自洽的偏執者,理性溝通似乎無效。
“首先,繼續配合警方。你回憶起‘小輝’這個名字和大概的往事,是重要的線索,可以提供給警方調查。”
“其次,保護好自己。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最后,”傅醫生看著我,“心理上,你需要嘗試將‘現在的你’和‘他幻想中的你’分開。”
“他的執念針對的是一個他童年記憶里構建的、符號化的‘你’,而不是真實的、完整的你。”
“理解這一點,或許能幫助你減少一些被卷入的恐懼和憤怒,更多地將其視為一個需要處理的安全問題。”
話雖如此,但被一個活生生的人,用如此具體而侵入的方式“符號化”和“幻想”,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依然強烈。
離開時,傅醫生提醒我,如果回憶起更多關于小輝全名、他家人姓名或老家具體地址的信息,及時告知警方。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復咀嚼著“小輝”這個名字。
吳輝?李輝?張輝?常見的名字,毫無頭緒。
但至少,我們從一片混沌的恐懼中,抓住了一縷來自過去的線索。
只是,這條線索所連接的過去,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陰暗和沉重。
而那個從過去走來的人,他攜帶著怎樣的傷痕和執念,又將走向何方?
我不知道。但我必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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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將“小輝”這個線索提供給了陳警官。他們很重視,開始嘗試聯系我老家的派出所,查詢當年那一片的戶籍變動記錄。
但時隔多年,地名變遷,人員流動,查找起來并不容易。
等待警方消息的同時,我的生活陷入一種焦灼的僵持。
我搬回了公寓。換了新鎖,在傅醫生的建議和朋友的陪伴下,嘗試重新建立“家”的安全感。
最初幾天,草木皆兵。一點聲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身影沒有再出現。沒有新的“禮物”,沒有新的監控記錄。
他好像突然消失了,就像他當初突然出現一樣。
這種平靜并沒有讓我安心,反而像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低壓。
傅醫生說,這可能意味著他的“儀式”進入了新階段,或者,他在等待什么。
一周后,我收到一個寄到公司的快遞。沒有寄件人信息。
拆開,里面是一個普通的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封面,沒有任何標記。
我猶豫了很久,在辦公室同事好奇的目光下,翻開了第一頁。
空白的紙頁,只是紙。我一頁頁翻過去,直到中間部分。
那里,貼著一張照片。是我大學時期參加校園活動的一張舊照,穿著學士服,笑得很燦爛。
照片已經泛黃,邊角有磨損。這照片我自己都沒有電子版了,只有老家相冊里可能有。
下面用印刷體的字,工整地寫著日期,那是我畢業典禮的日子。
再往后翻,又貼了幾張照片。有我剛工作時的證件照,有我某次旅行的背影(我自己都不知道被拍了),還有我最近在樓下便利店買東西的側影。
每一張下面,都標注著日期。像一份冰冷的、關于我的影像編年史。
最后幾頁,不再是照片,而是文字記錄。同樣是用印刷體,工整得沒有一絲人氣。
記錄著我近三個月來,一些日常活動的日期、時間和簡單描述。
“4月12日,19:30,獨自在‘星光影城’觀看《春逝》,7排12座。觀影后情緒平穩,在影廳外停留2分鐘。”
“4月15日,18:40,于公司樓下‘慢時光咖啡’購買美式咖啡,在靠窗第三桌坐了25分鐘。”
“4月20日,21:10,返回公寓,在客廳看了約45分鐘電視,節目為紀錄片頻道。”
最近的記錄,停在五天前。那是我在朋友陪伴下,第一次戰戰兢兢回公寓的那天。
記錄寫著:“有同伴。女性。停留約兩小時。23:17離開。”
字里行間,沒有任何情緒色彩,只有精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觀察。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著一行字,依然是印刷體:“昨天的一切,都在那里。你只是忘了。”
這句話讓我渾身冰冷。“昨天的一切”?指的是什么?童年的事?還是他所謂的“共同經歷”?
這個筆記本,比外套和電影票更直接、更赤裸地展示了他的窺視和記錄。
這是一種宣示。告訴我,我的生活在他面前,近乎透明。
也是一種挑釁。他在說:看,我記得一切。而你,忘了。
我立刻聯系了陳警官,將筆記本作為新證據送了過去。警方提取指紋,但很可能沒有收獲。
傅醫生看到筆記本的照片(我拍了照)后,神色凝重。
“他的行為在升級。從放置象征物,到直接呈遞觀察記錄。他在試圖和你‘對話’,強迫你‘記起’或‘承認’他的存在和他的敘事。”
“他可能越來越沒有耐心了。或者,他預設的‘儀式’步驟,推進到了需要你回應的階段。”
“我必須提醒你,董小姐,接下來的階段可能會更危險。他如果長期得不到期待的回應,可能會采取更直接、更具侵入性的方式,來打破這層‘隔閡’。”
傅醫生的警告讓我如坐針氈。更直接的方式?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再次失眠。躺在床上,睜眼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忽然,我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不是從門的方向。像是……從客廳傳來的?
我屏住呼吸,全身僵硬。仔細傾聽。一片死寂。
是錯覺嗎?還是……他又進來了?新換的密碼鎖,他怎么可能打開?
我悄悄起身,摸到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另一只手緊緊握著一把從廚房拿來的水果刀。
極其緩慢地,擰開臥室門把手,推開一條縫。
客廳一片黑暗。我用手電光掃過。沙發,茶幾,電視柜……一切如常。
沒有人。我松了口氣,可能是空調或水管發出的細微聲響。
正準備退回臥室,手電光無意中掃過陽臺的玻璃推拉門。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玻璃門內側的把手下方,貼著一張便簽紙。
我絕對可以肯定,晚上睡覺前,那里什么都沒有。
我顫抖著走過去,撕下便簽紙。上面依然是印刷體字跡,只有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咖啡店。我們需要談談。小輝。”
老地方?咖啡店?公司樓下那家“慢時光”?
他約我見面?直接見面?
恐慌攫住了我。他想干什么?他終于要從暗處走出來了嗎?
我立刻撥通了陳警官的電話。他讓我保持冷靜,不要撕掉便簽,他們明天會提前在咖啡店布控。
“董小姐,你明天無論如何不能單獨去。我們會安排便衣警察保護,你只需要像平時一樣出現,我們會處理。”
掛了電話,我癱坐在沙發上,看著手中那張小小的黃色便簽紙。
“小輝”。他承認了。或者說,他以為我早就該知道。
那個童年巷子里沉默的影子,真的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以這樣一種扭曲的方式,重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明天下午三點。一切似乎都要走向一個終點,或者,一個更不可控的開端。
我握著手機,翻到傅醫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沒有撥出。
明天之后,或許我就不再需要心理咨詢了。
或許,一切都會結束。
又或許,真正令人恐懼的部分,才剛剛開始。
10
下午兩點五十,我坐在“慢時光咖啡”靠窗的老位置。
手心里全是汗。咖啡一口沒動。眼睛不受控制地掃視著店內。
客人不多。一個看書的年輕女孩,一對低聲交談的情侶,一個對著筆記本電腦工作的男人。
窗外的街道一切如常。但我知道,便衣警察已經就位。陳警官在斜對面一家書店里。
兩點五十五分。門上的風鈴響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高,瘦,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沒戴帽子。
他看起來三十多歲,面容有些蒼白,五官普通,眼神平靜,甚至有些空洞。
他徑直走向我的桌子,在我對面的空位坐下。
“董雅涵。”他開口,聲音不高,有些沙啞。他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試圖從這張成年男人的臉上,找到一絲童年那個“小輝”的影子。
眉眼之間,似乎有一點點模糊的相似。但更多的是陌生。
“小輝?”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
他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承認。“吳輝。”他補充了自己的全名。
吳輝。這個名字終于對上了號。
“你……找我有事?”我強迫自己鎮定,按照陳警官的囑咐,盡量自然地對話,拖延時間。
“你收到了筆記本。”他說,不是疑問句。
“是。你是什么意思?那些照片,那些記錄。”
“那是我們共同的過去。”他平靜地說,仿佛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有現在。”
“我們……沒有什么‘共同的過去’。”我克制著情緒,“只是小時候的鄰居。”
“不。”他搖頭,眼神依然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偏執,“你忘了。但我記得。所有事。”
“記得什么?”我追問。
“記得你穿白裙子跳皮筋的樣子。記得你彈的鋼琴曲。記得你對我笑過。”
“記得那天晚上,他們打我,你跑走了。但后來,只有你,問過我疼不疼。”
我愣住了。有這回事嗎?我完全不記得。
“我爺爺推了我,我撞到了頭。流了很多血。他們都說我傻,活該。”他繼續說著,語氣沒有起伏。
“只有你,第二天偷偷在我家門口放了創可貼。雖然你沒露面。”
創可貼?我毫無印象。是他記錯了?還是我徹底忘了?
“后來我們搬走了。但我一直記得你。”他看著我說,眼神專注得可怕,“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那不是……”我想說那可能只是小孩子的無心之舉,但話堵在喉嚨。
“我找了你很久。”他無視我的反應,自顧自說下去,“后來終于找到了。我看到你過得很好,一個人,很安靜。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想……我們可以重新認識。用另一種方式。”
“所以你就……進我家?放東西?拍視頻?”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我想讓你知道,我在。”他說得理所當然,“我想和你分享你的生活。看電影,喝咖啡,回家。”
“那件外套,是我想象中,如果我陪你看電影,可能會穿的衣服。”
“那張票,是我們一起看的證明。雖然你在里面,我在外面。但我們在同一時間,看同樣的畫面。”
他的邏輯完全自洽,在他的世界里嚴絲合縫,卻讓我感到徹骨的寒意。
“那不是分享!那是侵犯!是犯法!”我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激動。
他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困惑,好像不明白我為什么生氣。
“我只是想靠近一點。像以前一樣。你忘了,所以我幫你記起來。”
就在這時,旁邊那對“情侶”和看書的“女孩”突然起身,快步圍了過來。
“吳輝,我們是警察。請你跟我們回派出所協助調查。”陳警官的聲音響起。
吳輝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那種空洞的平靜依然在。
“你看,你還是叫了別人來。”他輕聲說,語氣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遺憾。
“我們不是說好,單獨談談嗎?”
“我從未和你說好任何事!”我猛地站起來,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警察將他帶走。咖啡店里其他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渾身發冷,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陳警官留下一位女警陪著我。“董小姐,你沒事吧?我們需要你去派出所做個詳細的筆錄。”
我點點頭,腦子里一片混亂。吳輝被帶走了,但他的眼神,他的話,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在派出所,我做了筆錄。警方也通知了吳輝在老家的親屬。
原來,吳輝童年那次頭部受傷后,性格更加孤僻。后來被診斷出有偏執型人格障礙和嚴重的臆想癥。
斷斷續續治療過,但效果不佳。他常年獨居,打些零工,生活封閉。
大約半年前,他從老家親戚那里偶然得知了我的消息和所在城市,便找了過來。
在他的臨時租住處,警方找到了大量偷拍我的照片,幾件同款的深灰色外套,開鎖工具,以及一些記錄他“儀式”步驟的筆記。
筆記里詳細規劃了如何“同步”我的生活,從觀察、記錄,到放置物品、制造“共同經歷”。
他甚至標記了未來一些計劃:比如在我常去的公園“偶遇”,或者“幫”我修好某件我抱怨過的小家電。
他沉浸在自己構建的、關于“重逢”和“連接”的幻想里,并一步步付諸實踐。
電影票和外套,只是這個漫長幻想劇本里的一個章節。
做完筆錄出來,天色已晚。傅醫生趕了過來。
“他需要的是系統的精神治療,而不僅僅是法律制裁。”傅醫生聽完情況后說,“當然,法律程序是必須的。”
“董小姐,對你而言,這件事可能暫時告一段落,但心理上的影響可能會持續。”
我點點頭。是的,抓到了人,拿走了攝像頭,換掉了鎖。
但那種被無形之物滲透和窺視的感覺,那種對熟悉環境安全感的崩塌,恐怕需要很長時間才能修復。
“他說的那些……小時候的事,有些我根本不記得。”我對傅醫生說,“是他幻想出來的嗎?”
“可能是記憶的扭曲和美化。”傅醫生分析,“在孤僻、受創的童年,你或許是無意中給予過他一絲微不足道的善意。”
“這絲善意,在他后來孤寂、病態的精神世界里,被無限放大、加工,成了支撐他幻想的核心。”
“他執著的不是你,而是他幻想中那個代表著‘溫暖’和‘連接’的符號。而你,恰好是這個符號的載體。”
載體。這個詞讓我感到一陣悲哀。為吳輝扭曲的執念,也為自己這無妄的遭遇。
幾天后,我正式搬離了那間公寓。周阿姨很理解,退了押金。
我去了另一個區,租了新的房子。沒有告訴太多人新地址。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上班,下班,偶爾和朋友見面。
但我變得謹慎許多。會注意身后是否有人,會反復檢查門窗,不再輕易在社交媒體分享生活細節。
那件深灰色的外套,作為證物被警方收走了。電影票根也不知所蹤。
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比如對“巧合”的警惕,比如對“獨處”時那一絲絕對安靜的懷疑。
傅醫生建議我可以繼續咨詢一段時間,處理后續的應激反應。我同意了。
我需要學會,如何在那場漫長的、他人強加的“同步”儀式結束后,重新找回屬于我自己生活的、獨一無二的節奏。
一個午后,我路過一家電影院。海報煥然一新。
我停下腳步,看了幾秒,然后轉身離開。
我不再去看電影了。至少,暫時不。
我走向陽光更好的街道,融入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知道,陰影或許還會偶爾掠過心頭。
但至少此刻,陽光照在我身上,溫暖而真實。
這條街道,這個方向,只屬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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