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的北京城已見寒意,人民大會堂西大廳卻燈火明亮。新近獲特赦的十一名戰(zhàn)犯剛剛抵達,下榻的客房里彌漫著淡淡桂花茶香。周恩來走進來,慢聲一句:“路上辛苦,各位先坐。”溥儀低著頭,小步向前,神情比北風(fēng)更僵硬。
這位末代皇帝自1945年從日本關(guān)東軍手中被蘇軍帶走,到1950年夏被押回國,生活完全顛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的門匾對他而言像一堵厚墻,墻后是陌生的時代,也是重新做人的起點。改造學(xué)習(xí)的五個寒暑里,他第一次為自己的飯碗流汗,也第一次在日記里寫下“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候補生”。
變化源自更早的決策。1945年8月,毛澤東、周恩來向東北野戰(zhàn)軍發(fā)出“妥善保護”電令,一句看似平常的提醒,折射的是新政權(quán)對待舊人物的態(tài)度——改造,而非清算。
1949年秋,毛澤東赴莫斯科前特意向蘇方提出引渡請求,名單里排在最前面的就是溥儀。1950年3月,返程途中毛澤東在長春參觀偽滿皇宮,面對剝落的金漆,他只說了一句:“舊制度逃不掉新歷史的判決。”隨后引渡工作全面展開。
撫順的日子里,管理所依照中央指示給溥儀配備眼鏡、棉衣,還允許與親屬通信。他身體孱弱,學(xué)習(xí)卻極投入,從《三民主義》到《聯(lián)共黨史》都做過摘抄。教員笑稱:“這位學(xué)生最怕考試不過關(guān)。”改造小組每周晚上開碰頭會,他常主動發(fā)言:“舊皇帝先檢討。”
1956年春,溥儀的七叔載濤獲準第一次探監(jiān)。臨行前,毛澤東叮囑:“去看看,他是親人,也是病人。”載濤回京后把情形詳細匯報,周恩來聽完只說:“藥到七分,再添三分情理。”同年夏,載濤受邀出席一次軍內(nèi)招待會,毛澤東握手時打趣:“將軍書卷氣太重,像讀經(jīng)書多過打仗。”氣氛一下輕松。
特赦提上日程是在1959年國慶籌備會上。毛澤東語氣平淡,卻句句擲地:“要赦,先赦皇帝,共產(chǎn)黨辦得到。”最高法院文件下達那一刻,溥儀在俱樂部大廳雙手抖得接不住紙。后來他說:“那紙張比金鑾殿的圣旨沉得多。”
十天后,北京接見。溥儀仍習(xí)慣性自責(zé):“我曾是地主階級的頭子……”周恩來擺手:“檢討寫在書里,嘴里該說點別的。回憶錄繼續(xù)寫,字要站得住。”一句輕描淡寫,卻給了溥儀繼續(xù)書寫《我的前半生》的底氣。
1960年元月,政協(xié)禮堂的圓桌旁坐滿愛新覺羅家族。周恩來指著旁邊的溥儀,對載濤說:“輩分擺一邊,平著坐。”接著又問:“以后干點什么?”溥儀脫口:“當大夫。”周恩來失笑:“改藥方可以,動手術(shù)要人命。”隨后建議去植物園實習(xí),“接地氣,學(xué)植物,也學(xué)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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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除夕,紫糯米飯端上桌。周恩來用勺子挑起一小團,遞過來:“淮安米,不知合不合‘皇上’口味?”一句玩笑,讓桌上一陣大笑。那晚的客廳沒有龍椅,只有茶炊的霧氣。
宴席間,周恩來讓溥儀講點宮里掌故。溥儀想了想,說起慈禧大壽拖延戰(zhàn)報的往事。剛說完,周恩來順勢遞上一個北方“餃子笑話”:“今天只有餃子,后面沒菜。”眾人聽懂暗示,再次哄堂。
1962年初,中南海頤年堂又來客人。章士釗等四位湖南老鄉(xiāng)被邀“陪客”。毛澤東斟茶,自嘲一句:“他曾是我頂頭上司。”寒意頓消。席間毛澤東點評《我的前半生》:“別把自己寫得太壞,像懺悔錄。”并提醒婚事要慎重。兩年之后,溥儀與護士李淑賢登記,這道提醒終于落地。
1964年春節(jié)座談,毛澤東提到溥儀生活費只有一百八十多元時,隨口對章士釗說:“我稿費多,拿點給他,別讓皇帝開空瓢。”消息傳到北京醫(yī)院病房,溥儀搖頭:“主席好意領(lǐng)了,錢不能收。”
1967年10月,61歲的溥儀病重。深夜,他拉著溥杰衣袖斷續(xù)地說:“真想再見主席、總理一面……”第二天凌晨,呼吸停止。周恩來聞訊,立即派人慰問,并給骨灰安放提出三個方案,讓家屬自選。最終,八寶山人民公墓成為末代皇帝的歸宿。
從“罪犯編號”到“普通公民”,溥儀的軌跡折射出新中國處置歷史遺留問題的一條清晰邏輯:階級制度必須翻篇,人格尊嚴可以保存。寬大不是縱容,而是爭取人心;改造不是口號,而要在紫糯米飯、餃子笑話乃至稿費細節(jié)里落實。溥儀臨終的那句“我終于能夠作為真正的人而離開”背后,是一整套政策、一群人、二十多年的細致鋪墊。不得不說,在那段波瀾激蕩的年代,這樣的胸襟與耐心,尤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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