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里人聲嘈雜,帶著濃重方言味的吆喝聲、孩子的哭鬧聲、綠皮火車進站的汽笛聲混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煤煙、汗味和廉價香煙的氣息。
陸文城買了去京市的最早一班硬座票。
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
他把行李袋塞到座位底下,坐了下來。
對面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女,孩子約莫兩三歲,正哭鬧不休,婦女手忙腳亂地哄著,滿臉疲憊。
陸文城從口袋里摸出半塊用油紙包著的、自己做的玉米餅,遞過去。
“給孩子墊墊吧。”
婦女愣了一下,連忙道謝,接過餅子,掰了一小塊喂給孩子。
孩子止了哭,小口小口地吃著。
婦女這才松了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看向陸文城。
“小伙子,一個人去京市?探親還是工作?”
陸文城搖搖頭,“讀書。”
“讀書?”婦女有些驚訝,上下打量他一眼,這年頭獨自出門讀書的年輕小伙子可不多見,“啥學校啊?”
“京華大學,中文系。”
婦女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和敬佩。
“京華大學?!哎呀,了不得!大學生!還是京華的!小伙子你可真有出息!將來肯定是國家棟梁!”
陸文城笑了笑,沒接話。
他從行李袋里拿出一個嶄新的硬殼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用鋼筆,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下:
1983年9月3日,我的新生。
字跡工整,力透紙背。
寫完,他合上本子,抱在懷里,靠在冰涼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火車轟隆隆地向前奔馳,帶著他,駛向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卻充滿希望的方向。
夜里兩點,溫向暖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屬院。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她摸黑上了樓,用鑰匙打開門。
屋里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她隨手按亮門邊的開關。
昏黃的光線灑下來,照亮了空蕩蕩的客廳。
餐桌上沒有像往常一樣溫在灶上的夜宵,也沒有留盞小燈。
空氣里,那種屬于陸文城的、淡淡的、帶著皂角清香的溫暖氣息,似乎也淡了許多。
她脫下沾著實驗室特有氣味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今天實驗數據又卡在一個關鍵節點,她和團隊熬到凌晨,才勉強推進了一小步。
胃部傳來隱隱的抽痛,她才想起自己晚飯只匆匆扒了幾口冷掉的饅頭。
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加上連日高強度工作,身體有些抗議了。
她走到餐桌邊,想倒杯水,卻看見桌上放著一張折起來的信紙。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又搞什么。
她拿起信紙,展開。
上面只有短短兩行字,是陸文城的筆跡,但比平時多了幾分凌厲。
如你所愿,我去奔前程。
我去找別人。
——陸文城
溫向暖盯著那兩行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然后,她嗤笑一聲,帶著一種混合了疲憊和不耐的嘲弄。
“又在鬧什么。”
她把信紙隨手揉成一團,丟進了墻角的垃圾桶。
轉身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
抬起頭,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眼下的烏青和紅血絲,想起昨晚自己劃傷的手臂。
傷口因為沾水有些刺痛,邊緣微微發紅,是發炎的跡象。
要是以前,陸文城肯定早就發現了,會立刻拿出藥箱,用煮過的棉簽蘸著碘伏,小心翼翼地給她消毒,再纏上干凈的紗布,還會絮絮叨叨地叮囑她不要沾水,記得換藥。
她甩了甩頭,把那些無用的念頭甩開。
自己拿了碘伏和紗布,對著鏡子,笨拙地處理了一下傷口。
紗布纏得歪歪扭扭,遠不如他包得平整妥帖。
洗漱完,她走進臥室。
雙人床上,她那邊的被子還保持著早上離開時的樣子,另一邊,屬于陸文城的位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頭也擺得端正。
她躺上床,習慣性地朝旁邊伸手,想攬住那具溫軟的身體,卻只觸到一片冰涼的床單。
手臂上的傷口因為剛才的動作傳來一陣刺痛。
她皺了皺眉,翻了個身。
鼻尖似乎縈繞著一絲極淡的、屬于他的發香,是從枕頭上傳來的。
這味道平時聞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
可今晚,在這過分安靜空曠的房間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明天還有重要的實驗,她需要保持精力。
可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
是陸文城安靜地坐在燈下縫補衣服的側影。
是他把熱好的牛奶輕輕放在她書桌邊,又悄無聲息退開的樣子。
是他每天清晨,系著圍裙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
還有昨晚……他看到她自殘、聽到她那些絕情話時,那雙瞬間失去所有光彩、死寂一片的眼睛。
心口莫名地煩躁起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像煎魚一樣。
床似乎變大了,太空了,安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墻上的掛鐘,指針一格一格走動,發出單調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看了一眼。
凌晨三點。
她竟然還毫無睡意。
這在她的人生里,是極少有的事情。
她的睡眠向來精準得像鐘表,到點就睡,到點就醒,從不為任何事干擾。
科研需要絕對清醒的頭腦和充沛的精力,她從不允許自己浪費在無謂的情緒和失眠上。
可今晚,破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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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起身,按亮床頭燈。
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昨晚沒看完的外文期刊,試圖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數據來填充空白的腦海,驅散那莫名的煩躁。
可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母和符號上掃過,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那些平時能讓她瞬間沉浸、找到安寧和平靜的領域,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霧,變得陌生而枯燥。
她煩躁地合上期刊,扔回床頭柜。
起身,下床,趿拉著拖鞋,走到書房。
打開臺燈,在書桌前坐下,攤開最新的實驗記錄本。
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未解的數據和公式上。
這是她的領域,她的王國,在這里,她能掌控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深藍,又漸漸透出灰白。
晨曦的第一縷光,終于費力地穿透厚重的窗簾縫隙,落在凌亂的書桌上。
溫向暖抬起頭,揉了揉布滿血絲、干澀發痛的眼睛。
面前的記錄本上,除了最初隨手寫下的幾個毫無意義的符號,一片空白。
她竟然,對著空白的本子,發了一夜的呆。
什么也沒想進去。
什么也沒做出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試圖將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滯悶感驅散。
沒關系。
只是暫時的。
他鬧脾氣,出走,不過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讓她低頭。
她太了解他了。
一個只有高中學歷、從小到大沒離開過這座小城、所有社會關系都依附于她的人,能走到哪里去?
不出三天。
最多三天。
等他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知道離開她溫向暖,他什么都不是的時候,自然會灰溜溜地回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
溫向暖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
刺眼的陽光瞬間涌進來,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
她看著樓下逐漸蘇醒的院落,看著那些忙著生火做飯、送孩子上學的熟悉身影。
心里那點因為失眠和煩躁而產生的不適,漸漸被一種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冷靜所取代。
對,就是這樣。
一切很快就會回到正軌。
他只是她生活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段很快就會平復的噪音。
她的世界,是星辰大海,是微觀粒子,是人類認知的邊界。
情情愛愛,家庭瑣事,于她而言,輕如塵埃。
不值一提。
她轉身,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漱,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鏡子里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慣有的清明和銳利。
仿佛昨夜那短暫的失控和煩躁,從未發生過。
由于沒有了陸文城準備早餐,所以她只能去科研所吃。
食堂里人不少,都是趕著上班的職工和家屬。
她排隊打了早飯:一碗看起來稀薄的小米粥,一碟咸菜,一個饅頭。
粥喝到嘴里,一股明顯的糊味。
咸菜咸得發苦,齁得她立刻喝了一大口水。
饅頭也硬邦邦的,硌牙。
她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胃里空落落地難受。
“溫教授,早啊。”助理小劉端著飯盒湊過來,在她對面坐下,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您臉色不太好啊,昨晚沒休息好?”
溫向暖揉了揉額角:“沒事。實驗數據出來了?”
“還沒,王工說大概要到下午。”小劉扒拉著碗里的面條,隨口道,“溫教授,您今天這白大褂……好像沒熨平?”
溫向暖低頭看了一眼袖口的褶皺,沒說話。
小劉似乎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您要的去年第三季度的對比數據,我放您桌上了。不過好像不是平時整理的那個格式,我找了一會兒……”
“嗯。”溫向暖應了一聲,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又升騰起來。
平時這些資料,陸文城都會按照她的習慣,分門別類整理好,用不同顏色的標簽紙做好標記,她需要什么,一眼就能找到。
上午的組會,開到一半,溫向暖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像是有只手在里頭輕輕揪著,不劇烈,卻持續不斷,分散著她的注意力。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放在手邊的茶杯——以前開會,陸文城總會給她泡好養胃的茶,溫度剛好。
摸了個空。
只有冰冷的、印著單位名稱的白瓷杯。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里面早已涼透的白開水。
涼意順著食道滑下去,胃部的抽痛似乎更明顯了。
她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正在匯報的數據上。
晚上,她再次在食堂解決了晚飯。
味道依舊一言難盡。
回到家,面對一室冷清和灰塵,她連燈都懶得開全,只開了書房的臺燈。
坐在書桌前,試圖繼續工作。
可胃部的隱痛,房間過分的安靜,以及鼻尖隱約縈繞的、屬于他的、正在逐漸消散的氣息,都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她看了一眼,晚上十點。
往常這個時間,陸文城會輕手輕腳地進來,放下一杯溫熱的牛奶,或者一碗簡單的夜宵,然后悄悄退出去,不打擾她。
現在,什么都沒有。
只有窗外無邊的夜色,和屋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她起身,走到臥室,從床頭柜的抽屜里翻出一瓶安眠藥。
那是很久以前醫生開的,她幾乎沒吃過。
倒出兩片,就著冷水吞下。
重新躺回床上,等待藥效發作。
可不知是藥效過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依舊輾轉難眠。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復播放著陸文城離開那晚的情景。
他慘白的臉,死寂的眼神,還有那行決絕的“我去找別人”。
“找別人”?
他能找誰?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讓她心里那點煩悶驟然加重,變成一種尖銳的、帶著酸澀的刺痛。
她猛地坐起身,按亮臺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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