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自:林象
詹姆斯·本寧將《8?×11》視為一個轉折點,并將《11×14》看作他第一部真正重要的作品。最遲到《單行道爵士樂》(One Way Boogie Woogie)時,他獲得了評論界的廣泛認可。這一時期他的創作力極為旺盛:1974年至1979年間,他共完成了八部影片,這些作品具備高度的多樣性,甚至包含某種審美上的越界。然而,事后回望,這些作品所呈現出的熟悉感卻令人意外。本寧在早期影片中確立的視覺與形式偏好,在這一階段得到進一步發展,并自此以不同的變奏形式貫穿于他此后全部的創作之中。
在這些影片里,本寧逐步塑造出一種關于美國中西部的圖像志。他拍攝的地點,既包括他成長的地方,也包括他后來居住過的區域——從故鄉密爾沃基,到1980年前因短期任教而輾轉停留的各個地區與大學城。從電影史的角度來看,他的電影創作是從邊緣萌發的:他從主流之外進入電影界,其作品映照出強烈的主觀性與自傳性。正是這一時期的作品,使本寧被歸入“結構電影”導演之列,被視為屬于一種“結構的電影”,即“整部影片的形態已經被實現決定好并被簡化了,而形態本身正是影片最首要的印象所在。(……)結構電影著重于其形態,它所具有的內容是極簡的,且相對于外觀而言是次要的。”
本寧于1976年拍攝的短片《芝加哥環線》(Chicago Loop)和《A到B》(A to B)顯然與上述定義高度契合。《芝加哥環線》是一部其觀念幾乎完全寓于結構之中的影片。影片由三個段落組成,均通過機內剪輯完成,并通過逐格拍攝(pixilation)來實驗性地拆解空間與運動。
在第一個段落中,360度的全景搖攝在順時針與逆時針之間交替進行。與此同時,固定不動的攝影機不斷進行推拉變焦,拍攝密歇根湖與芝加哥天際線的逐格影像。在第一次環形搖攝中,攝影機每轉動10度便停頓一次,并在鏡頭每推進6毫米的同時拍攝16幀逐格畫面。隨后的“旋轉”遵循同樣的模式,但在每10度間隔處逐格拍攝的幀數逐漸減少,依次為12 幀、8 幀、6 幀、4 幀、2 幀、1 幀。順時針搖攝首先完成;每一次順時針旋轉結束后,都會蓋上鏡頭以留下未曝光的膠片,從而進行第二次拍攝,用以交替完成逆時針搖攝。在第二次拍攝中,鏡頭保持關閉,以避免順時針畫面被二次曝光。影片被設計為先正向放映,當放映到結尾后,再倒向放映。配樂聲軌由一個聲音在36次、每次10度的順時針搖攝中從1數到36;由于聲軌在倒放,逆時針搖攝時會聽到同一個聲音的逆向播放。
第二個段落沿著芝加哥市中心的瓦克街(Wacker Street)上下移動。聲軌中不斷響起字母“F”與“B”,分別代表 forward(前進)與 backward(后退),用以提示攝影機運動的方向。第三個段落拍攝于芝加哥小熊隊的主場——瑞格利球場(Wrigley Field)。其中一半素材是球場內部的360度全景搖攝,另一半則是環繞球場外部的移動拍攝。同樣,這兩部分素材在機內被“夾層式”地組合在一起。聲軌中可以聽到“left(左)”與“right(右)”的口令。《芝加哥環線》徹底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再現方式。其聲音維度同樣由于聲軌被切割、斷裂的效果,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觀者感覺只能與線性時間與空間——這兩種支配電影的基本維度——保持一種脆弱的聯系。
《A到B》(A to B,1976)同樣聚焦于感知問題,但關注點轉向了內容的生成,以及影像作為其媒介的生產過程。影片是無聲的,一張打字機中的紙成為全部注意力的對象。事實上,《A到B》是一部動畫電影:看不見的雙手在紙頁上敲出看似隨意排列的一行行字母。某些字母——A、B、C、E、F、H、I、L、M、R、T、U——被不斷重復,并以持續變化的組合方式出現,遵循著一種無法被立即破解的編碼規則。影片是否能夠被清晰理解并非首要之事:短短幾秒鐘內,觀眾還能辨認出“America the Beautiful(美麗的美國)”這一短語,但很快又被接踵而至、連綿不絕的字母流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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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到B》(A to B,1976)
這些作品與既有的實驗電影傳統,尤其是結構電影之間的親緣關系顯而易見。比如,艾米·陶賓(Amy Taubin)就將《芝加哥環線》形容為“一部在動感層面極為壯觀的影片,它把邁克爾·斯諾(Michael Snow)的《來來回回》(Back and Forth)與《標準時間》(Standard Time),以及厄尼·格爾(Ernie Gehr)的《寧靜的速度》(Serene Velocity)的多種變奏壓縮進九分鐘的時間中,從而造就了不同于它們任何一部的全新作品”。然而,將本寧簡單歸入“結構電影”的窠臼——這一標簽本身也是他刻意回避的——終究顯得過于狹隘。本寧強調,在這一時期他對電影史以及結構電影運動的了解仍相對有限;他更傾向于將自己對聲音與影像的嚴謹處理歸因于對數學的興趣。他并非“對被稱為結構主義者感到冒犯”,但也并不認為自己是一位結構電影人,因為他認為自己的作品“想要表達的內容”要多于那些通常顯得疏離的形式主義實驗。本寧的創作受到的影響,更多來自美國先鋒電影整體語境中的廣泛趨勢;它反映出20世紀70年代獨立電影運動中更宏大、且時而彼此沖突的關切——即試圖重新調和結構電影與敘事的努力。
本寧的藝術突破,正是通過這對“孿生影片”——《8?×11》(1974)與《11×14》(1976)——得以實現的。事后回望,他曾在一個相當短暫的時期內嘗試過多種電影形式與不同影響來源;此后,他便開始將注意力集中于若干特定問題,并逐步發展出高度個人化的風格。《8?×11》通過 33 個鏡頭(共 28 個場景)并行展開兩條敘事線索,描繪了兩條彼此逼近卻始終不曾交匯的行程路線。故事涉及車中的兩位女性與一名搭便車的男子。本寧最初將劇本構想為單個線性敘事,隨后又將其拆解為碎片。該項目構成了一次關于敘事形式與觀影接受方式的實驗:電影被視作一種觀念藝術形式,它并不以故事為中心,而是聚焦于影像與結構,同時戲仿并撬動敘事慣例,從而“揭示線性敘事與空間的不足之處”。
攝影機大多以靜態、自主記錄的鏡頭來捕捉行動,但其間也穿插著少量的移動拍攝與搖攝。特寫鏡頭反復出現——這一手法在本寧后期作品中將徹底消失。包含人物的鏡頭與自然風景、城市景觀交替呈現。影片沿著多條公路展開,呈現出一幅中西部風景的鄉土全景圖,其中包括加油站、汽車旅館、公路餐館與農場。若隱若現的敘事線索在這些素材之間穿行:兩位女性在路上行駛,她們遇見兩名男子,野餐,在旅館過夜;那名搭便車者試圖攔車搭乘。凡是未在畫面或同期聲中呈現的內容,皆被省略。影片幾乎沒有對白,即便出現,也模糊難辨。影片只提供最低限度的暗示,以勾連各個場景,暗暗指引觀眾認知故事的路徑。
在《8?×11》的最后一個場景中,本寧刻意拒絕滿足觀眾對于多條敘事線索最終匯合的期待。搭便車的男子在河中游泳,而兩位女性則駕車從他頭頂上方的一座橋上駛過。她們短暫停車后繼續前行,卻未注意到那名搭便車者;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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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1974)
兩年之后,本寧在《11×14》(1976)中進一步拓展了這些母題與觀念。該片部分建立在對《8?×11》的“剪切—重組”之上:《8?×11》中 33 個鏡頭里的若干段落,被淹沒在其繼作多達 65 個鏡頭(共 61 個場景)之中,并通過圍繞一名男性展開的敘事線索得到進一步發展。對本寧而言,《11×14》可被視為他對敘事形式實驗的一種激進化:“我覺得在觀看《11×14》之前先看《8?×11》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因為前者實際上擁有一個更為連貫的敘事。當那部影片被重新置入《11×14》之中時,它會徹底消失。那些熟悉第一部影片敘事的觀眾,會把那樣的敘事讀進第二部影片里——而這正是當時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同時,我也想建構一種敘事,它會摧毀一個已經存在的敘事。”
懸念正是通過對觀眾期待的操縱而產生的,這要求觀者直面意義的空缺。有一場戲呈現了一對男女在廚房里的情景:女人在洗碗,男人坐在桌旁抽煙、喝酒。畫面背景中,一名赤裸的男子從畫面中央延伸向遠處的走廊中穿行而過。在這短暫的現身之后,他的存在被縮減為墻上的一道影子。前景中的男子站起身來,從廚房側門離開,隨即又從畫面后方的走廊重新進入。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簡短的對話,隨后便一同離開房間。影片并未對此作出任何解釋。類似地,影片中涉及主人公的諸多場景,從未被整合進一個具有因果邏輯或心理動機的整體之中。觀眾并非沉浸于故事,而是從“外部”對其進行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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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4》(1976)
然而,不同場景之間仍然存在著某種聯系,本寧將其描述為“球形空間”的初步形態:“我希望通過一種特定的并置方式,發展出一種對整部影片的非線性閱讀,也就是我所謂的‘球形空間’。我試圖引入各種視覺或聽覺母題,它們會在影片中相距甚遠的鏡頭里反復出現。(……)到影片完成之時,觀眾便有可能以多種不同方式去關聯這些鏡頭。這種相互參照,正是我所說的‘球形空間’。”反復出現的母題、分身、重復、對既有素材的挪用——正是這些塑造結構的要素,使本寧得以建構這一球形空間。故事的碎片被講述出來,卻又不斷被形式所壓倒。敘事擺脫了線性故事及清晰界定的人物之間的理論性綁定,轉而滲透進影片的每一個影像之中。每一個鏡頭既是一種陳述,同時也作為一個自主的單元而存在。
本寧還通過使用黑場來強化這一點,以此區分不同的鏡頭——或更準確地說,是彼此獨立的“微型場景”。在這一相互參照的系統中,聯想鏈條在很大程度上仍由觀眾個人生成。敘事只“作為形式的一個語境而存在,因此真正的關注點根本不在敘事本身,而在于畫面內外空間、構圖、色彩,以及聲音與影像關系等形式層面的考量。”
換言之,影片的“腳手架”由形式/美學問題所構成,本寧遵循著看似簡單的構圖規則展開創作。幾乎沒有人——尤其不會是本寧本人——會否認他所創造的影像之美與優雅;正是這些具有鮮明審美品質的畫面,使人難以忘懷:無論是密爾沃基動物園里那只長頸鹿,其身體被取景框裁切得只剩下條紋般的皮毛,宛如一幅抽象圖案;還是在陽光熾烈的白日里,一幢房屋與高懸其上的滿月同時入畫。日常之美在影片中大量出現的城市與鄉村景觀中得到呈現。
在其中一個鏡頭里,畫面下方三分之一的位置被一塊廣告牌占據,上面描繪著一位沐浴美人,她斜倚在一行標語之下——“我們為你帶來陽光”,用以推銷前往波多黎各的廉價航班。廣告畫面的藍色與綠色,與遼闊天空的湛藍相互呼應。原本靜止的構圖,忽然被交通工具激活:一列地鐵列車橫向穿越畫面,緊接著一輛公交車以對角線的方向切入畫面下部。一個看似簡單的構圖,在單個影像內匯聚了本寧的多重關切,構成了一則關于城市空間如何被組織、資本主義如何影響我們的視覺文化的敘述,同時也勾勒出我們所處的聲音景觀,從而對美國的日常生活作出評論。
然而,這個鏡頭同時也探索了色彩與光線之間的關系,并提出了一個關于構圖的根本性問題:畫面的取景或通過引導我們目光越出畫面邊界的運動,或通過以碎片化形式呈現的行動,不斷將我們的目光引向景框的事實性存在。
校對:黃兆杰
Pichler B. An Iconography of the Midwest: 8? × 11 (1974) to Grand Opera (1979)[A]//Pichler B, Slanar C (eds.). James Benning[M]. Vienna: ?sterreichisches Filmmuseum; SYNEMA – Gesellschaft für Film und Medien, 2007: 21–46. (FilmmuseumSynemaPublikationen, Vol. 6). ISBN 978-3-901644-23-8.
James Benning 的作品將在“幻時之愛:1970年代實驗電影再探”中展映
時間:2025.12.21 SUN. 19:30
關于本次展映 About 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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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時之愛:1970年代實驗電影再探
Phantom Time Romance: A Return to 1970s Experimental Film
一直想做一個以“十年”為刻度的系列,發掘一些游離于視線之外的實驗電影人,以及那些尚未被數字化、或在膠片質感中更能觸及本貌的作品。本次放映將呈現五位藝術家于 1970 年代的影像實踐。
在“泛影像”的時代,實驗電影似乎已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向前需要勇氣,回望也很艱難。1970 不是起點,也不會是結束——它只是光影流動中一段值得重新抵達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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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店記憶 黑糖盒子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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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路/11路/23路/455路至方家村步行約1公里
地圖導航請選擇「黑糖 HEY TOWN」
場次排期 Sched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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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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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takes,一個關注常規之外的放映組織。
膠片放映設備
甘光 16mm 1000W
EIKI Slim Line Model SSL-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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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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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致力于收集和傳播實驗電影和媒體藝術的非營利性藝術組織。FMC由22位開創性的實驗電影制作人和藝術家于1961年在紐約市創立,它支持、傳播、保存和展出我們收藏的跨越移動影像歷史的藝術家和藝術作品。FMC的藏品數量接近6,000件(由2,500位藝術家創作),是世界上最大的電影和媒體藝術收藏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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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從事以實驗電影為核心的個人電影、地下電影的保存、發行與放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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