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季的母女來信

親愛的媽媽：

再過兩個月，你和爸爸就要來舊金山了。一想到你們將第一次走進我的家—— 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家，我便忍不住又緊張又興奮。過去這么多年，“家”一直是由你們營造的，而我只是那個被呵護的孩子。如今輪到我來為你們準備了：粉刷墻壁，掛上窗簾，在角落里添一些小擺設，只希望當你們推門而入時，能感覺到，這里也同樣是一個屬于你們的家，就像當年你們給我的家一樣，是安心和溫暖的。

冬天總是最難熬的季節。白晝漸短，寒氣漸濃，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于是人們會點起燭火，拉起彩燈，以各種節日為理由，讓大家聚在一起，把溫暖重新投放在暗夜里，城市越冷，燈光就越亮。

我常常回憶起去年的圣誕節，我和Andrew是在紐約過的。那天，在洛克菲勒中心巨大的圣誕樹下，滑冰場上人影交錯，笑聲不斷，Andrew和我在人群中穿行，想念著遠方的你們。幾天后，我們就飛往巴黎，與你和爸爸一起迎接新年。一家人逛了彌漫著肉桂香氣的協和廣場圣誕集市，在老佛爺百貨的櫥窗前看了新年的裝飾布置，走過了香榭麗舍大街的燈火花樹。最驚艷的是那天傍晚，我們捧著熱可可與咖啡坐在東京宮前的咖啡廳里，五點鐘聲一響，埃菲爾鐵塔的燈驟然間全部點亮——仿佛整個寒冬在那一刻被點燃，空氣中閃爍的光將冬日的冰霜擊碎，瞬間有一股溫暖涌進了心里。

舊金山的冬天沒有紐約和巴黎那么戲劇化，既沒有廣場上華麗的圣誕樹，也沒有百貨商場琳瑯滿目的節日櫥窗。正因這樣，在你們即將到來之前，我特別想把今年的節日過得更熱烈些，讓這個新家有濃郁的節日氛圍。

上周在舊貨市集，我偶然看到一套法式甜品盤，上面畫著精致的小圣誕樹。我立刻想到你曾經布置的餐桌：漿果點綴的燭臺，繡花的餐巾，鮮花鋪展在紅色桌布上。如今我在為新家添置家具時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正拼湊出一個熟悉的“你的空間”。我曾經總想著要和你不一樣，去尋找屬于自己的樣子，可最后發現自己的審美在這么多年里早已經被你影響了，我總是在自己的布置中看到你的色彩、你的花束，我好像擁有了另一種你的眼光。

小時候的我，禮物就是能拆開的東西——玩具、書本、衣服，每年，它們都會很快被我遺忘或淘汰。長大后才明白，最珍貴的禮物從來不在盒子里，而是在你一遍遍營造出的家的氛圍里，那份魔力如今成了我想要繼續傳遞的東西。

幾個月前，你在電話里說：“你有沒有意識到，現在是你在維系著這個家？”哥哥雖然心里牽掛，卻不常主動聯系，而你和爸爸遠在大洋彼岸。你的話讓我記在心里。每當我一點點把這個仍舊凌亂的家收拾出秩序時，我都會想到這句話。這是一份我心甘情愿地接受的“甜蜜的重量”——正如昆德拉所寫的，那種把生活壓向大地，賦予它形狀和意義的重量。

隨著我們的成長，一家人整整齊齊在一起的時刻變得少了。也許我仍然在尋找過去的時光，試圖維持某種生活的慣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接受變化—我自己也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在餐桌旁偷聽大人談笑、偷偷觀察每個人神情的小女孩了。人的變化真是悄無聲息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團聚中、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中，在對話的間隙中，在每一個節日舉杯的瞬間，每一次相聚，都是在重新編織家庭的故事，重逢既是回望。

節日的意義，好像也在我離家這些年里悄悄變了。小時候，我總是盯著圣誕樹下的盒子，猜哪個是給我的，恨不得提前一天就拆開。現在的我，想起的總是家里那些小小的細節，每年到了年末，心里有一塊地方就變得特別柔軟。節日并不會讓生活變得更容易，但它總會讓人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念誰，在等著誰。那種等待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急切，卻更安靜、也更接近心里的家。

我迫不及待想見到你們。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挑一棵圣誕樹吧，那棵陪伴我多年的小塑料樹終于可以退場了。今年，我們需要一棵更大的樹，來承載我們全家的重量。

——愛你的 羅衣

親愛的羅衣：

讀到你的來信，我眼眶濕了。你說想讓我們一進門就像回到兒時的老家一樣安心，我相信那一刻的你，其實已經在做我總是在做的事——為親人準備一個“有家的感覺”的空間。你的這份心意，就是我今年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事實上，我保留著很多你送我的禮物： 你自己畫的畫、每年和花束一起送來的生日卡、黃毛衣和紅鞋子??連一個小紙片我都不舍得扔。想起來，重視通過禮物來表達感情這個事，一定是我對你的影響，我相信愛不能只是一個名詞，而必須是個動詞，它需要通過某種具體的方式來表現。

你還記得你哥哥18歲的生日禮物嗎？ 即使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很得意。 那一年他在亞特蘭大讀大學，我和爸爸決定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們準備好了禮物，在他學校的酒店里訂好了房間，偷偷買了機票從上海飛亞特蘭大。我還記得在我們過海關時差點露餡，我在家庭群里給你說“我們順利過關了”，你提醒我哥哥也在群里，嚇得我趕緊刪掉，幸虧有時差，那條信息他還沒看見。那一次，當全然不知我們飛到了美國的你哥哥在生日那天突然看到我們坐在他大學的餐廳里時，他那驚喜的臉和激動到發抖的聲音，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想這個生日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記憶，也是我們送他的特別的成年禮物。

禮物應該是一種心意而不是義務。它不一定昂貴，卻一定與對方有關，是“我想到了你”的瞬間，是一段情感。不管是對朋友還是家人，我希望我送他們的禮物能有些特別的意義，我愿意花心思去選擇。今年給你父親的生日禮物，感動了很多人，是因為這個禮物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家人的愛，朋友的友情，還有生命和歲月的流逝。

你父親，我叫他老米，做了一輩子奢侈品商業，但他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是繪畫，我一直覺得你的繪畫天賦就是你父親給你的。老米畫了很多水彩，畫了幾十年，因為他的羞澀，作品幾乎不給別人看。當我決定送他一個畫展作為生日禮物時，我是希望他能和朋友們一起分享他生命中熱愛過的東西。他的畫與他童年時的記憶和家族史有關，是對20世紀初的法國生活做的溫暖而懷舊的呈現，是他對逝去時光的緬懷。記得展覽開幕的那一天，正好是老米的生日，來了很多朋友，你讀了你和哥哥寫給父親的話，展覽現場我們還做了個法式小花園，幾十年的朋友聚在一起，有很多歡笑，擁抱，甚至還有感動和眼淚。這樣的禮物，在我的眼中是比任何物質的東西都要珍貴的，因為它會在現場每個人的生命中留下一個痕跡。

我喜歡那些能超越時間的禮物。比如每年生日時我會收藏一張畫，算是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畫掛在家里，是和家人及朋友一起共享的，這比獨樂樂更讓我快樂。現在你有了自己的家，我想到可以把這些畫再送給你，“愛”就在代際之間得到了傳遞和重申。當然，幸運的是我們有相同的審美，你也喜歡大部分我喜歡的東西。

上一個我們全家人在一起過的圣誕節是在2019年。六年了，生活在發生變化，你和哥哥都離開了家，走向了更遠的地方，有了屬于你們自己的人生，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有限。我有時候想，即使我們不能現實性地生活在一起，也仍然有很多傳遞愛的方式。前些天我去巴黎的跳蚤市場，看到很多好看的地毯，我會忍不住想象它們放在你新家的樣子，我特別喜歡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的家里仍然會有“媽媽的地毯”這個場景。哈，你一定猜到了你今年的禮物是什么。

禮物或許會隨歲月被遺忘或磨損，但它們背后所承載的心意和記憶，卻會一直留存在我們心里。我期待看到你布置的新家，也期待閃亮的圣誕樹下，一家人能再次圍坐在一起。當你說你準備好了接受家的“甜蜜的重量”時，我心里有一種奇妙的安定。生命的傳承，不只是血脈的延續，更在于彼此之間一次次溫柔的接力：從我手中遞出的愛，被你接住，又轉化為新的愛的模樣。也許這種“愛”家人的能力，才是我給你的最重要的人生禮物吧，你真是讓我又欣慰又驕傲。

——愛你的 媽媽

內容監制：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

本文節選自《世界時裝之苑ELLE》2025年12月刊「ELLE專欄」，購買雜志請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