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概括母親的一生,“清貧、辛勞、堅韌、善良”這幾個詞大抵合適,還有藏于歲月褶皺中,道不盡的委屈與溫柔。記憶里,她那雙滿是老繭的手,總在灶臺、田埂、針線笸籮旁忙碌,從晨曦微露到月光入戶,未曾停歇。
聽聞母親出嫁前,日子還算順遂。她有學識、有學歷,衣食無憂,眉眼間滿是對生活的憧憬。然而在“女子無才便是德”“未嫁從父,既嫁從夫”的舊時光里,她的才情與向往,終被世俗的枷鎖禁錮。婚后的日子,過得并不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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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排行老四,故事就從1987年10月17日我出生那天說起。那時全家都盼著添個男孩,可我仍是個女孩,上面已有三個姐姐,父母和長輩的失望,不言而喻。雖說從小到大,我從未真切感受過重男輕女,但在那個年代,他們盼男孩的心情,我后來漸漸懂了。兩年后,弟弟終于降生,兒女雙全的心愿達成,大人們臉上才露出真正欣慰的笑容。
孩子多了,苦自然也多。我們姐弟五個年紀相近,調皮搗蛋時湊在一塊,家里總是鬧哄哄的。母親肩上的擔子重若千鈞,既要和父親下地耕種,又要照看我們,洗衣做飯、喂牛馬、養雞狗,家里家外的活,樣樣都離不開她。有時飯菜上桌,她累得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了。小時候的我,哪懂母親深入骨髓的疲憊,直到自己為人父母,才真正體會到她當年的不易。
母親從不打扮自己,也沒那閑工夫。一件衣服能穿十年、二十年,洗得掉色了,仍舍不得扔。她總說:“我又不出遠門,穿那么好干啥。”可我知道,哪個女人不愛美?不過是日子窘迫,條件不允許罷了。記憶里,母親也曾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穿著碎花小褂,眉眼溫柔。可一堆堆瑣碎的家務、柴米油鹽的奔波,還有我們幾個纏人的孩子,逼她剪掉了心愛的長辮,也剪掉了心底那點少女的浪漫。
父母感情不算和睦,家里的氣氛總像擰到一半的毛巾,透著緊繃的滯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常有的事。脾氣暴躁的父親,急了還會對母親動手。他們吵架的緣由,實在不算大事:或許是話不投機,三言兩語就嗆起來;或許是扯到雙方父母的瑣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甚至只是聊鄰里家常,觀點不合,也能引發一場爭執。
小時候,我最怕撞見他們吵架,總是縮著脖子躲在一邊,不敢出聲,心怦怦直跳。等長大些,我私下跟母親說:“媽,您別總跟爸嘮叨了,省得惹他發火。”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話多蒼白。我怎會不懂,那些沒完沒了的嘮叨里,藏著干不完的家務、操不完的心,是丈夫的粗枝大葉、日子的捉襟見肘,是滿身疲憊無處安放的委屈。后來,我壯著膽子跟父親認真談了一次,語氣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倔強:“爸,您以后再也不能對媽動手了。”他沉默半晌,沉沉地點了點頭,那之后,便再沒對母親動過手。
日子再苦,也總有微光。每天清晨,家里最早起身的是母親;夜里,最晚歇息的也是她。有時累極了,她連衣服都顧不上脫,沾到枕頭就睡熟了。可天一亮,她又準時起床忙活,做好飯后挨個喊我們起床,嘴里嗔怪著:“晚上不睡是壞人,早上不起是懶人,你們父子幾個,全占了!”話語里滿是生氣,更藏著無奈。從田地里頂著日頭回來,她連口氣都來不及喘,轉身就去生火做飯。那時我不懂事,總愛纏著父親下棋,母親瞧見了,不敢當面抱怨,只一個勁兒朝我使眼色。等我懂了她的心思——是盼著父親搭把手分擔家務,便不再纏著父親,而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想幫母親多分擔些辛勞。
記憶里,我從小體弱多病。腦海中難忘的,是母親守在灶臺前為我熬中藥的模樣;是她背著我去村里找大夫的樣子;是她給我煮好掛面喂我的樣子;還有她牽著我的手,一次次奔波在去醫院的路上。記得有一回,我看著爐上咕嘟冒泡的藥罐,忍不住問她:“人家都說中藥熬糊了給病人喝會出大事,萬一你沒看住熬糊了,又不知道,給我喝了可怎么辦呀?”母親頭也不抬,依舊攪著藥勺,語氣卻格外堅定:“你喝多少,我就先喝多少。”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感動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沒讓它落下。都說母愛偉大,直到那時我才真切體會到,這份愛并非空話,而是藏在樸實的承諾里,厚重得讓人心里發燙。
人人都說母親福薄。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沒吃過稀罕的吃食,沒穿過幾件像樣的衣裳,沒得到丈夫的疼愛,手頭還常年拮據。苦,仿佛成了她這輩子甩不掉的影子。身體不好也纏了她一輩子。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沒斷過藥——降壓的、治冠心病的、調理氣血的、消炎的、補肝理氣的,滿滿一盒子。我們姊妹5個也常帶她穿梭在各家醫院的診室,不過結果還算好,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常年頭戴一頂帽子,腳上總穿好幾雙襪子,成了母親留在我記憶里的獨特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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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朋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念書時的初中高中同窗、因興趣結識的朋友、同村朝夕相處的鄰里,算起來也有不少投緣的人。可被柴米油鹽和一大家子的生計纏住,她連和朋友坐下來聊聊天、聚一聚的空閑都沒有,日子久了,倒像身邊沒什么朋友了。
可母親也是有福的。這份福氣,是她親手掙來的——她把我們姐弟五個教養得懂事孝順、和睦友愛。打從記事起,我們姊妹幾個就想法子疼她,吃的、穿的、用的,但凡能讓她舒心的,我們都盡力而為。就連去年母親突發腦出血,命懸一線時,姐弟五個也齊心協力,全力救治。這是母親的福氣,更是我們的福氣——至少在那段難熬的日子里,我們還有母親可以守護。
那場大病,讓全家人慌了神,就連一向粗枝大葉的父親,也變得無微不至。從醫院的選擇到紙尿褲的挑選,每一個細節,全家人都反復斟酌、用心去做。父親更是主動擔起照顧母親的重任,他沒辜負大家的期望,把母親照料得妥妥當當。曾經瘦弱的母親,漸漸變得紅光滿面、白白胖胖;從最初臥床不起,到后來能自己走路、吃飯、穿衣,每一點進步,都浸透著父親的心血。母親也在這一年,過上了婚后最舒心的日子,像個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
好景不長,2025年9月13日,終究成了我最不愿面對的一天,母親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那一刻她安詳地躺在床上,沒留下一句話。我悲痛欲絕,多想擁有飛天遁地、接骨還魂的能力,想為母親改寫生死簿,想找黑白無常理論,為何帶走母親,可我又無能為力,只能抱著母親的頭,眼淚止不住地流,摸著母親冰冷的手,我的心在顫抖。媽呀,你再睜開眼看看我,再囑咐我們幾句。親戚們一句“趕快給你媽穿衣服”打斷了我的哭聲。忙亂中安葬了母親,跪在墳前,我淚流滿面,母親的話語在我腦海縈繞,母親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我向蒼天大聲呼喊,媽媽,媽媽,可終究沒能換回母親。從此我成了沒媽的孩子,從此我們陰陽相隔。
母親走了,帶走了灶臺邊的煙火氣,帶走了田埂上的腳步聲,卻把一生的辛勞與愛,永遠留在了我們的記憶里。她的一生,沒有波瀾壯闊的傳奇,只有日復一日的瑣碎與擔當。她就像田野里一株默默生長的麥穗,把飽滿的果實留給了子孫,自己卻在歲月的風霜里,慢慢彎下了腰。
如今再想起母親,總覺得她從未走遠。她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她的身影仿佛還在房前屋后忙碌,她的愛,早已融進我們往后的歲歲年年,從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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