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保國最后一鋤頭砸進凍土時,聽見遠處高音喇叭在喊兒子名字。
“爹,縣里電話。”兒子跑得棉襖敞開,手里攥著張煙盒紙,上面鉛筆字被汗浸得發(fā)暈,“漢東學院……土木工程……二本。”
鋤頭從僵硬的手里滑落。和保國蹲下身,抓起一把混著冰碴的土,攥緊,再松開。土從指縫漏下,砸在剛刨開的淺坑里,噗,噗,像嘆息。
“去。”他說,眼睛看著地壟盡頭冒煙的拖拉機,“灶臺轉(zhuǎn)到官灶,火不一樣。”
五年后,漢東“雅敘園”春華廳。車局長拍著和涂肩膀:“這是錢總,我?guī)资昀闲值堋!卞X大寶笑瞇瞇遞過名片,檀木手串油亮。他女兒錢小小坐在旁邊玩手機,指甲鑲鉆,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
三個月后婚禮。五十桌,車局長證婚。新娘婚紗腰線剪裁得極高明,遮住了四個月身孕。敬酒時,錢小小湊到他耳邊,香水混著孕吐的酸氣:“孩子生下來,姓錢。”
新房浴室鏡面上,她用口紅寫:錢繼業(yè)。下面一行小字:繼承家業(yè)。
上仲鎮(zhèn)政府三樓,文件堆里埋著蟑螂尸體。劉芊琪推門進來時,正撞見他徒手捏死一只。“和鎮(zhèn)長,文化站申請……”
他抬頭。女孩白襯衫洗得發(fā)透,指甲縫有粉筆灰。她匯報暑期留守兒童活動,眼睛亮得像蒙了層水膜。窗外蟬鳴震耳,他忽然想起老家井臺邊,清晨凝結(jié)在蛛網(wǎng)上的露水。
![]()
“方案留下。”他說。簽字時筆尖在“劉芊琪”三字上多停留了半秒,墨跡洇開像朵小小的烏云。
舊教室日光燈管嗡嗡響。排演完小品,道具散了一地。劉芊琪蹲著收拾彩帶,后頸碎發(fā)被汗黏住。他遞過礦泉水,指尖相觸時,她抖了一下。
“冷?”
“熱。”她低頭,耳根紅透。
后來在她租的郵電所宿舍,單人床吱呀響到半夜。她忽然哭起來:“我會不會懷孕?”
他摸著她汗?jié)竦念^發(fā):“不會。”
第一次墮胎是在市郊診所。他坐在車里等,天窗漏下的光柱里灰塵飛舞,像極了檔案室那些年。手機顯示十七條未接來電,全是錢小小:兒子國際幼兒園贊助費三十萬,今天必須交。
青林鎮(zhèn)黨委書記任命公示那天,富關(guān)騫提著兩瓶茅臺敲開門。“和書記,我調(diào)來當武裝部長了。”酒過三巡,他壓低聲音,“聽說您前妻……錢小小女士現(xiàn)在一個人帶三個孩子?不容易。”
和涂酒杯停在半空。窗外工地塔吊亮著紅燈,一閃,一閃,像監(jiān)視器的目光。
半年后,富關(guān)騫因走私被捕。紀委談話室,調(diào)查員推來照片:錢小小抱著嬰兒站在看守所門口,旁邊跟著兩個半大男孩——一個像富關(guān)騫,一個像年少時的他自己。
“你兒子叫和何?”調(diào)查員問,“為什么姓和?”
他盯著照片里女人憔悴的臉。想起離婚那天,她撕了協(xié)議摔在他臉上:“滾!兒子跟你姓都是臟了這個字!”
母親從老家木板橋摔下時,他正在簽署全區(qū)安全生產(chǎn)責任狀。腦梗,半身癱瘓。施工方老板賠笑:“令堂的醫(yī)療費我們?nèi)硗庠傺a償……”
“按標準來。”他打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病房里,母親用能動的那只手攥著他,渾濁的眼睛看著他肩章上的星。嘴唇嚅動半天,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jié):“……出息了……好……”
他低下頭,鼻尖抵著母親枯瘦的手背。消毒水氣味刺鼻,蓋不住底下那股熟悉的、泥土與衰老混合的氣息。
雙開通知和離婚協(xié)議同時送達。錢小小發(fā)來最后一條短信:兒子改姓錢,你永遠別見。附件是和何的出生證明復印件,父親欄寫著:和涂(已離異)。
宣判那天雨很大。囚車駛過區(qū)委大樓,他看見自己辦公室的窗戶開著,窗簾在風里飄蕩,像無人收殮的招魂幡。
入獄第三年,姐姐來信:母親走了。臨終前忽然清醒,盯著天花板說:“涂啊……地別荒了……”
他捏著信紙,在放風操場角落蹲下。水泥地縫里鉆出一株蒲公英,黃色小花被鞋印碾碎,白色絨毛粘在潮濕的泥土上。
廢品站鐵皮棚下,老王頭數(shù)出八十塊錢:“下月漲五塊。”錢是舊票,沾著機油味。他接過時,看見自己指甲縫里的污垢,和二十年前劉芊琪指甲縫里的粉筆灰,重疊在一起。
黃昏收工,他在棚外水龍頭沖洗。抬頭時愣住——劉芊琪站在柵欄邊,風衣下擺沾著長途汽車的塵土。她老了,眼角有細紋,但眼睛還是清亮亮的,像能照見三十歲那間舊教室的燈光。
“我調(diào)來縣文化館了。”她把塑料袋放在舊輪胎上,里面是幾個蘋果,一包種子,“路過,看看。”
他喉嚨發(fā)緊,想說“臟”,想說“別來”,最后只擠出一句:“……喝茶嗎?我燒水。”
她每周未來,帶一把青菜或半只烤鴨。不說話的時候,就幫他分揀塑料瓶。陽光穿過棚頂破洞,在她花白的鬢角跳躍。有天她突然說:“我父親走前,讓我把這個給你。”
是張存折,戶名劉芊琪,余額三萬七千六百元。最后一筆存入日期,是他入獄第二年春天。
![]()
“當年你寄的錢,我沒全用完。”她把存折塞進他工具箱,“現(xiàn)在物歸原主。”
他攥著那張薄紙,塑料皮被曬得發(fā)燙。遠處傳來火車汽笛,悠長,蒼涼,像從很多年前那個凍土的早晨一路奔來,終于在此刻到站。
春天,她在廢品站墻角開出一小畦地。撒下種子那天傍晚,突然問他:“你記得上仲鎮(zhèn)文化站后面那棵丁香嗎?”
他點頭。怎么會忘。他們第一次私下說話,就站在那棵丁香樹下。她說花味太濃,熏得頭暈。他說,總比廢品站味道好。
“去年回去看,枯了。”她用小鏟子拍實泥土,“但根還在。開春可能發(fā)新芽。”
他沒接話,蹲下身幫她澆水。水流滲進泥土,發(fā)出細微的吮吸聲。夜色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遠處鎮(zhèn)子亮起零星燈火。
其中一個窗口,或許就是他們未來的家。
至少今夜,他們頭頂是同一片沒有柵欄的星空。而泥土里那些沉睡的種子,正在無人知曉的黑暗深處,積蓄著頂破堅硬表層的、微小而固執(zhí)的力量。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