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開場前,燈光暗,投影儀射出的光線絲絲縷縷地穿過觀眾席上空,繼而又穿透紗幕,抵達第二層幕的褶皺,影影綽綽地浮現出“牡丹亭”三個字,如月亮的倒影蕩漾在春天的水面上,又像風兒正吹皺這亭邊的一池春水。
鼓聲輕輕,雷聲隱隱,似春雷驚蟄般在觀者的心中涌動。大幕拉開,舞臺如畫卷鋪陳,舊絹般的淺棕色屋宇中,一個古老的故事正徐徐展開,釋放出它全新的青春樣貌、震撼人心的激情與活力。這,就是黎星導演的第四部舞蹈作品《牡丹亭》。
昆為韻戲為骨舞為魂
熟悉黎星過往導演的三部作品的觀眾,都不會懷疑他的編舞能力。《大飯店》的歐式神秘感、《火車站》的質樸氣息、《紅樓夢》于宏大文本中的切片式分場……每部作品的風格與創作技巧各不相同。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經過前三部作品的歷練之后,開始以一種更自信、更從容的心態對待《牡丹亭》的創作。面對這部距今超過400年、家喻戶曉的昆曲古本,他與聯合編導黃佳園、編劇羅懷臻、戲劇構作崔磊等主創一起,共同完成了“還魂再造”式的創新。
全劇分為上下半場,分別名為“夢卷”和“畫卷”。上半場聚焦《閨塾》《游園》《驚夢》《尋夢》《寫真》和《離魂》等六個場景,演繹了年方十六的少女杜麗娘于深閨之中得見滿園春色,春情頓生,在夢中與柳生相歡,后因尋夢不得日漸憔悴,在自繪肖像后離魂而去的故事。這段情節也是昆曲著重演繹的部分。
在舞劇《牡丹亭》的上半場,有不少昆曲的唱詞和念白作為背景音襯底,配合劇情的演進。如《驚夢》中的名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以及最著名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還有《尋夢》一折中的“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但這些也僅僅是以聲音入戲,連字幕都沒有加。一來是主創相信大部分觀眾熟悉這些曲詞;二來或許主創也不希望用更多的文字顯現去牽引或替代觀眾的想象,而是把表演還給演員,由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來完成戲劇故事的講述和情感表達,并用燈光、舞美、多媒體、音樂和音效等多重手段營造舞臺意境,豐富和托舉這一表達。
在上半場流暢和細膩的戲劇性表達之外,舞劇《牡丹亭》還巧妙地補上了昆曲甚至湯顯祖原作中沒有表現的段落,作為后續演出的伏筆和鋪墊。如開場前的15分鐘暖場演出,是春香在舞臺上的一段表演,展現她獨自一人發現了家中的大花園,并陶醉其間的場景。這既給早到的觀眾拍照打卡的機會,也流暢地引出后面她急于跟小姐分享這個驚喜的“鬧學”情節。
同樣,上半場的啟幕是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的字幕,帶出杜麗娘在春夜讀《詩經》的場景,這是與原著《閨塾》中,老師陳最良問到“昨日上的《毛詩》可溫習”緊密相關卻未呈現的場景。麗娘在夜讀與思考的時候,許多春芽幼苗隨她心中暗生的情愫一同生長著,既像是陪伴著她一起夜讀的同學少年,又像是她想象中的君子與淑女。
除了對昆曲表演身段和昆笛、簫等戲曲樂器的學習與化用,舞劇《牡丹亭》還不拘一格地借鑒了其他戲曲表演的樣式。在“春香鬧學”一場,因為逛花園而遲到的春香與老師陳最良、麗娘之間圍繞著書桌“追打”的三人舞,既放大了《閨塾》原折中的語言交鋒,又頗有京劇名段《三岔口》的動作之美、之趣。
如果說上半場是借用經典的昆曲記憶引領觀眾快速入戲,那么下半場的“畫卷”整體風格則更為現代,快刀斬亂麻地去除了原劇大量故事條線和復雜人物,快進式地聚焦于《冥判》《拾畫》《玩真》《魂游》《幽媾》《旁疑》《歡撓》《冥誓》《回生》等多場與男女主人公高度相關的情節主線,講述柳夢梅落水得救后借宿于杜府舊宅,拾得杜麗娘畫像,又與《冥判》之后被放還陽間的杜麗娘歡好,以及兩人被撞破失散之后重新相聚的故事。
下半場的敘事與表演節奏狂飆突進,大起大落,既有陰間鬼府的森然,又有花前月下的柔情。柳夢梅在畫卷被奪走后于茫茫人海中奔突找尋的焦急,最后兩人在萬千世界中再次相遇時的涕零淚下,這些高潮迭起的沖突與轉折,有效替代了被略去的原作中的其他故事線,更為集中地發力于“至情”一詞。酣暢淋漓的戲劇場面和風云涌動的舞蹈相互交織,演繹出天、地與人間的重重悲歡。
極簡極雅極精巧
某些創新版本的《牡丹亭》,舞臺上是滿頭珠翠、錦繡衣裳,還有為了演繹春日園林而布置的滿臺“五顏六色”。而舞劇《牡丹亭》以極簡、極雅的舞美裝置和配色,創造出一種精巧的視覺享受。無論是布景片和移動島臺所用的淺棕色、原木色,還是明式家具、花瓶等小物,都毫不奪目,卻又深具古韻。
舞者的衣服均為極簡的紗衣,幾乎都是素色或淡淡的漸變色,視覺上清新淡雅,舞動時又靈動飄逸。杜麗娘在上半場的主要服裝是極淡的青色,下半場幾乎是純白色,為呼應其自畫像而偶有淡粉與輕透的玫紅穿插,僅有一對耳環作為配飾,發髻上以一朵淡色小花裝點。柳夢梅則是一身水粉綠,妝面自然,樸素無華,反而襯得人玉樹臨風。
舞劇《牡丹亭》中麗娘的清純之姿,十分接近原著人物16歲的少女感,也頗具略早于湯顯祖的明代江蘇畫家仇英筆下的人物風姿。仇英(款)反映吳門地區風貌的《清明上河圖》,以及《漢宮春曉圖》、《西廂記》圖冊等,是以畫筆記錄明嘉靖時期人物衣著和社會生活的樣本。
與男女主角相較,花神的服裝造型則是劇中色彩最亮眼的——紅玫瑰般的單一色覆蓋通體,又以細看才能發現的同色錦繡裝飾裙身,大袖口是由繁復多層的同色紗料塑造出的立體水袖,令花神在動靜之間都能擁有雕塑般的美感。判官的短打衣服取黑色鑲紅邊,精干爽利;先生陳最良著墨藍,標準的舊儒形象;春香上半場是明亮的鵝黃,下半場是褐黃,既暗示她長大了,又有點與原著中道姑角色融為一體的意思。
劇中人物的衣著形象如中國古畫中的工筆白描,多媒體影像則近似水墨畫,以《牡丹亭》原著中“雨絲風片”一詞的韻味為旨,神似趙無極的潑墨,又像是莫奈晚年所繪睡蓮的放大模糊版,如夢如幻,如露如電。這種高度意象化的畫面和巨大畫幅,在舞臺上傳遞出一種只可意會的美感,讓人聯想到煙雨蒙蒙的江南春日。而高頻出現的煙霧,則以不同形態在舞臺上奔涌,有時如云瀑仙山,有時如輕霧繚繞,有時又像是淡彩濃墨溶入水中,萬千變化,妙不可言。
在這些具有美感的意境之上,任冬生的燈光設計則專心于提亮舞臺上的重點。像杜麗娘在夜間推窗望月時身下的一方銀光,此時舞臺上沒有月亮,卻又分明看到了朗月之輝;花神在麗娘入夢之際,將一朵紅花插在小幾上的瓶中,那一縷光就僅僅照在花朵與瓶身上,耀眼奪目。整個舞臺畫面的明暗之間,有倫勃朗的光影,又像極了中國古畫舊卷中那些許的亮色,看似用筆寥寥,實則畫龍點睛。
舞劇《牡丹亭》的海報設計某種程度上也延續了這種“少即是多”的筆法,畫面絕大部分都是仿古卷的淺棕色,僅以身著淡粉和淡綠的男女主角很小的身影提亮。正是因為這種精神層面高度統一的審美,才使得全劇的服裝、造型、舞美、燈光、多媒體、海報等雖由不同的藝術家操刀,卻又圓融無礙地整合成一個有機體,相輔相成,和諧共造出一個絕美的“亭”。
向善向美向愛
無論湯顯祖原作還是新舊各版本的昆曲《牡丹亭》,故事主線基本都是杜麗娘和柳夢梅跨越生死的愛情故事,舞劇《牡丹亭》也不例外,甚至看起來更加聚焦其上。但在整個觀劇過程中,我卻強烈地感受到創作者不僅僅在努力刻畫兩位主角之間的愛,同時也非常深情地愛著其他角色。
除了杜麗娘,舞臺上還有兩位性格、樣貌和人生使命完全不同的女性角色,分別為春香和花神。春香在這次舞劇的改編中戲份尤其多,像前文提及的她在開場前暖場演出時獨占舞臺,是獨屬于她一個人的“游園時光”。另外她參與的兩段三人舞也都非常好看,一是上半場“鬧學”時和杜麗娘、陳最良之間的“追打戲”,二是下半場和柳夢梅、陳最良因“旁疑”而產生“追阻戲”。春香最動人的一場戲是在《離魂》時,對著伏倒在案幾上、已然魂歸的杜麗娘,那種手足無措、欲哭無淚的蒼涼感,真正演繹出了她與杜麗娘亦主仆亦手足的情誼。
花神一角在舞劇《牡丹亭》中以女性角色出現,其地位被提升到“史無前例”的高度。她的存在不僅貫穿全場,也集花神、杜母和“愛神”的多重身份于一體,以無限深情呵護著杜麗娘的自我發現與探索之路。她在“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旋律變奏之中起舞,以卡門之姿,映照著杜麗娘因觀花而對自身之美的覺醒;又于《寫真》中和杜麗娘在不同空間呼應著“疊舞”,表現杜麗娘以花朵盛開又將凋亡的自然之景自況自憐。花神在冥府中為杜麗娘的生還與判官周旋,又引領柳夢梅找到畫像,還要不斷觀察這對小情侶的動靜,簡直像媽媽一樣“操碎了心”。
但主創的愛又絕不僅限于關照幾位主要角色,而是覆蓋了群舞中的每一朵“小花”。他們先是在《游園》時有各自的絕美和悠然之態,《驚夢》中,男女主角在同聲同氣同頻的相互測試后開始“忍耐溫存一晌眠”,從樂池中慢慢循著樓梯上來的眾花們,其背影與氣韻頗似沈偉《天梯》中的最后一幕,但與《天梯》眾神決絕而去走向寂滅不同,這些“花朵”在天梯上深情地回望著牡丹亭中的二人,心聲仿佛在說:“誰不希望像杜麗娘與柳夢梅一樣,遇見彼此心愛之人呢?”然后他們又款款走向各自的神壇,以激昂舞姿應和天下有情人的激情與相悅。
在柳夢梅被奪走畫卷,于夢中人海里奔走,想要找回他的麗娘與畫卷時,蒙面的蕓蕓眾生也拉開了自己的畫卷。只是畫面空無一物,尚未來得及留下他們對自己的描摹。全劇的最后一舞,有情人終成眷屬,眾花狂歡慶祝之后,某一剎那,一朵小花開始獨自行走,兩朵、三朵……直至每朵小花都生氣勃勃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他們是去尋找自己的愛人,也是尋找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
花神則兀自在臺上緩緩旋轉,像永恒的時間,看見人間,也照亮前路。
整部舞劇在這一刻,終于抵達了它的“尖峰時刻”——因劇情、因人物而談愛言情,但最終又將這愛平等無差地灑向世間,給花,給人,給一切可愛之物、可追求之事。還有什么比這昂揚的精神更能激發觀者胸中向善、向美、向愛之熱望呢?無論是400年前的湯顯祖以至情之筆寫就《牡丹亭》,還是后來一代又一代的戲曲人不斷地搬演,不都是為了最終能激起普通人心中的愛與希望嗎?
尼采在談到哲學、藝術和人性改變時說道:“有那樣一種時刻,宛如最明亮、最充滿摯愛的烈火閃耀,在其光芒中我們不復理解‘我’這個詞;某種存在于我們本性的彼岸的東西正在時刻變為此岸的東西,因此我們最衷心地渴求由此及彼的橋梁。”好的藝術創作,就是創作者搭建的這樣一座橋梁,讓觀眾在橋頭發現自我所在,并通過愛與美的橋梁抵達彼岸。
致青春致勇氣致信念
面對《牡丹亭》這種知曉度極高的中國古典文學IP,又有諸多版本的昆曲舞臺表演珠玉在前,僅以舞蹈這一種形態來呈現它,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舞劇《牡丹亭》的難得之處在于,它在舞蹈之外,綜合運用多種現代舞臺手段,為這個古老的中國故事重開新篇——前承昆曲之韻,卻沒有被昆曲所留下的厚重程式所束縛;后接現代之美,也沒有只是簡單地停留在形式美感上,而是以精神層面的高蹈之姿再上層樓,富于創造性地引領觀者重新理解這部經典作品蘊含的原始精神內核——愛與自由。
作為連看三場的觀眾,我猶記得初看時的驚喜、二刷時的陶醉,以及第三場時的純然享受。在觀演后的日子里,我不但興致盎然地看了昆曲《牡丹亭》的視頻,還買了好幾個版本的湯顯祖《牡丹亭》原著和學術研究著作,以彌補此前在這一領域的視野缺損。在觀看昆曲視頻和閱讀原著的過程中,不斷回味舞劇現場,越發體味到這部作品的余音繚繞。于我而言,舞劇《牡丹亭》不僅自身新意迭出,還能激發出“向古之心”,去追溯傳統文化之根與藝術源頭,可謂“功莫大焉”。
在瀏覽關于舞劇《牡丹亭》的各種相關評論時,我發現很多評論對于其呈現古典美的部分多有贊譽,但對音樂多樣性和群舞場面則有不少微詞,認為作品當中音樂元素太復雜,有些群舞過于激昂。我倒覺得,這些元素恰恰是該劇“青春氣”的一種體現。
舞劇《牡丹亭》中的許多群舞段落,是主創在傳遞對于“見天地、見眾生”的觀念,這完全不同于常見的集體舞場面,而是對每個個體的關照與溫存——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舞動、他們還未被充分關注到的情感,就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那個“許”,也是許許多多個坐在臺下凝神靜氣觀看,并將自我命運與期許代入舞臺角色的我們。群舞舞者的動感與激情,傳遞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牡丹亭”的信念。
未來的我們,也許要尋找柳夢梅那樣的夢中愛人,也許要追尋某個內心深處的夢想或目標。也許,我們就是那個想要重新認識自己、畫下自己、塑造自己、成為自己的杜麗娘。愿我們都能擁有這樣的勇氣與青春氣!
攝影/張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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