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池塘到星海：科幻如何塑造寫作的“少年中國說”

從池塘到星海：科幻如何塑造寫作的“少年中國說”

——阿賢在北京師范大學“科幻文學與青年寫作之可能”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尊敬的各位領導、嘉賓，各位青年作家，各位老師、同學、朋友們：

很榮幸代表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參加由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辦、《人民文學》雜志社支持的“科幻文學與青年寫作之可能”學術研討會，與各位交流。

一、“少年中國”的氣象與“新中國未來”的想象

1900年，近代中國極具影響力的啟蒙思想家與改革先驅梁啟超先生，在《少年中國說》中激昂陳詞：“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作為戊戌變法的深度參與者，梁啟超先生目睹了列強瓜分中國的危機，同時不滿于封建王朝的腐朽，他希望通過文學喚醒國民，尤其是青年一代的責任意識，打破“老大帝國”的沉淪心態。

他以“少年強則國強”的吶喊，批判守舊思想，倡導進步、進取的現代觀念，重新定義了青年與國家的關系，將國家未來與青年命運緊密相連，激發了無數青年的愛國熱情與奮斗精神，也推動了近代中國的思想啟蒙。

梁啟超先生在海外流亡期間，于1902年創作了《新中國未來記》，開創了中國科幻文學的先河。這部小說暢想六十年后強盛的中國，并詳細勾勒了實現這一未來的幾個階段。

《新中國未來記》被華語科幻星云獎聯合創始人之一、著名科幻學者、科幻作家、南方科技大學吳巖教授認為是中國科幻小說藍圖未來主義的肇始，是一種獨特的科幻小說亞類型，跨越了中國傳統小說跟現代小說的邊界，也跨越了科幻小說跟非科幻小說，甚至文學與社會的邊界。

梁啟超先生標配的不僅是一個“少年中國”的宏大愿景，更是一條通往“未來中國”的偉大路徑。這種將人文思考、科技想象結合的取向，在今天看來依然具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二、從“池塘”到“星海”：科幻美學的認知躍遷

華語科幻星云獎主要發起人之一、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在美版《三體》后記中曾分享過一個關鍵意象：1970年，當他目睹“東方紅一號”衛星劃破夜空時，突然感到“像離開了池塘看到了星海”。這一瞬間的認知躍遷，正是科幻美學的核心——“驚奇感”的誕生。

這個“池塘”不僅是他在青年以前所處的河南農村，更象征著人類認知的天然邊界。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池塘”中，被柴米油鹽、社會規則等“常理”束縛。而科幻文學的價值，恰恰在于它能讓我們暫時離開“池塘”，看到“星海”——那個真實而廣袤的宇宙。

這種認知躍遷不僅發生在小說中，更在重塑我們對現實的理解。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名譽主席、世界華人科幻協會會長、著名科幻作家韓松告訴我們，科幻小說是一種“現代隱喻”和“結構寓言”，它通過創造“第二現實”，比真實的現實“更真實、更深刻、更有反諷意味”。韓松的作品，如《醫院》三部曲，通過描繪封閉空間內的權力運作與人性異化，正是對這種認知躍遷的冷峻實踐，將我們熟悉的“池塘”環境扭曲、放大，逼迫我們審視其背后更廣闊、更殘酷的“星海”真相。

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得主、著名科幻作家凌晨也敏銳地觀察到，成功的科幻作品往往關注宏大敘事并樹立“典型”。而在今天，這種典型的確立需要更大膽的認知突破。青年作家要突破前人，就需要在快速變化的科技時代中，發現新的“典型”，塑造能夠反映當代人精神處境的人物形象。

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評委、著名科幻學者任冬梅研究員在分析科幻文學特點時曾指出，科幻作品正在打破傳統文學與類型文學的壁壘，催生一種以科幻作為敘事方法的文學新形態。不少青年作家如華語科幻星云獎新星金獎得主、北京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段子期、魯般等也在嘗試通過“傳統小說與科幻小說融合寫作”的創新路徑，努力實現“遍歷時空中一切可能性”的敘事雄心。

三、科幻寫作與“少年中國”的精神契合

梁啟超先生所倡導“少年中國”之精神，早已為青年、國家與未來奠定了基調——蓬勃的朝氣、無限的可能性和勤于開拓的勇氣，與科幻文學的本質深刻契合。

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華語科幻星云獎非虛構作品金獎得主、北京師范大學肖漢博士等科幻學者的研究，正在重新發掘新中國“十七年”等早期科幻的價值，我們對“青年”的理解也應在歷史的縱深感中展開。青年寫作的“新”，未必是徹底與“舊”的割裂，而是蘊含在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之中。“Z世代”的青年作者，身處一個技術飛速變革、中國在全球舞臺上日益凸顯的時代，他們擁有前所未有的條件，去書寫既深植于中國文化基因、又具有全人類視野的故事。

劉慈欣曾說，在一個國家欣欣向榮、快速發展的時期，面向未來的科幻文學必然會獲得發展。青年作者正生活在一個充滿未來感的國度，理應把握時代的動態張力，寫出反映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作品，這是時代賦予青年作者的歷史機遇。

當代中國科幻也正在重塑“少年中國”的精神內涵。

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金獎得主、著名科幻作家陳楸帆的《荒潮》關注全球化背景下的科技倫理問題；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金獎得主、著名科幻作家江波的《銀河之心》系列體現對多元文明共存的向往；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金獎得主、著名科幻作家張冉的《大饑之年》跨越文化隔閡合作求生。這些獲獎作品表明，當代科幻中的青年形象不再困于單一的歷史目的論，轉而探索人類共同命運，這是激活想象力的新資源。

華語科幻星云獎長篇、中篇、短篇小說及翻譯作品金獎得主、著名科幻作家寶樹在談到科幻寫作時提到，當一個國家迎來科技革命、經濟騰飛和社會轉型之時，往往也是科幻文學獲得跨越式發展的時期。因為在日新月異的時代，“人們對未來的想象，或者說對想象的需求被激活了”。這種想象力的激活，正是青年寫作從“池塘”走向“星海”的關鍵動力。

華語科幻星云獎中篇與短篇金獎得主、著名科幻作家顧適曾提出一個精妙的比喻：城市規劃是在計劃一個真實的未來，而科幻小說則是在虛構一個依靠想象力推演出來的未來。青年寫作應當具備這種雙重視野——既腳踏實地地關注現實，又能夠仰望星空地想象未來。這種雙重視野，正是“少年中國”精神在科幻文學中的體現。

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得主、著名少兒科幻作家超俠在其多年的實踐回顧中表示，他致力于融合科幻、懸疑推理、武俠、圖騰文化等元素，并“適當加一些引人思考的東西”，旨在激發青少年的好奇心和冒險精神。這種創作理念，正是“少年氣”在科幻領域的生動體現。成功的少兒科幻作品能“保衛一個富于幻想的童年”，鼓勵探索，并“重建小讀者的道德與人格”。

科幻對“少年精神”的滋養，從兒童時期便已開始，為未來更宏大的青年成長敘事埋下啟蒙種子。

四、寫作責任與文明悖論：在“池塘”中守護希望

當前青年寫作的一個比較突出問題可能是：不少作者缺乏生活基礎，導致作品“既難以具備生活的質感與痛感，又難以具備共情能力”，于是便陷入某種“池塘”困境——封閉的現實視野局限于身邊瑣事，題材同質化嚴重。

科幻寫作不是逃離現實，而是要以更敏銳的感知力捕捉時代脈搏。青年科幻作者應當努力實現從“經驗寫作”向“體驗寫作”的轉變與跨越。

華語科幻星云獎多屆得主、著名科幻學者、科幻作家飛氘（清華大學人文學院賈立元副教授）曾寫道，中國科幻如同“寂寞的伏兵”，在固有審美范式約束下面臨嚴峻挑戰。而科幻文學恰恰可以為新時代下的寫作提供從“池塘”躍向“星海”的路徑轉換。“星海”象征科幻打開的無限宇宙，青年寫作要實現突破，必須跳出“一畝三分地”的日常敘事，全力迎接并擁抱更廣闊的時間和空間維度。

正如在《三體》系列中，“池塘—星海”的隱喻得到了深刻拓展。當羅輯在冰湖垂釣時凝視星空，頓悟黑暗森林法則時，他完成的正是前面提到的，從“池塘”到“星海”的認知躍遷。但劉慈欣的宇宙觀也充滿著深刻的悖論：文明若困守“池塘”，可能因天真暴露而招致毀滅；若躍入“星海”，又須面對黑暗森林的殘酷生存競爭。然而，在《三體III：死神永生》的結尾，在青年時期便接任執劍人的程心，雖然數次作出錯誤的抉擇，但她最終選擇保留了那個微小的生態球，象征著文明即使在“干涸池塘”中仍要守護微末希望

這種“在不可能性中堅持可能”的態度，對青年寫作具有重要啟示。華語科幻星云獎選委會副主席、四川大學中國科幻研究院姜振宇副研究員在分析當代科幻寫作時曾談到，科幻文學正在與多種文學交融，青年作家應積極對話未來、探索未知，在書寫“中國故事、中國經驗、中國想象”過程中，展現出強大的創造性與影響力。

五、當代中國科幻文學發展的“矛盾”機遇期

根據我們的觀察，當前中國科幻文學正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矛盾”局面：一方面，我們處于華語科幻星云獎聯合創始人之一、著名科普科幻作家董仁威所認定的“劉慈欣時期”，《三體》《流浪地球》等作品創造了空前的社會影響力；但另一方面，這種“明星效應”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國科幻創作的多元生態。事實上，我們有上百位一線科幻作家組成的創作隊伍，他們的作品在專業領域內已形成獨特風格，卻尚未獲得應有的廣泛認可。

與此同時，這種“矛盾”恰恰為青年寫作提供了獨特的機遇。當大眾視野過度聚焦于少數現象級作品時，正是青年作家能夠潛心探索多樣敘事路徑的黃金窗口期。

基于以上認識，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正在積極調整評獎機制。近年來，我們將評選范圍擴展至科幻產業鏈的各個環節，并正在陸續增設和擬增設科幻游戲、科幻影視、科幻網文、科幻動漫等獎項。這不是簡單的獎項擴充，而是表明我們鼓勵青年創作者在更廣闊的領域探索科幻表達的可能性。

同時，我們堅持長期設立“新星獎”，專門關注青年作家的成長，我們也與主流出版社合作為新星獎得主出版作品合輯，如《超新星宇宙》等。我們期待看到更多青年作者能夠以更宏大的視野來理解和建構屬于轉型時代的歷史、現實與未來。

結語：構建新時代的話語體系和敘事倫理

朋友們，我們正處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時代。在見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過程中，青年寫作需要展現出“少年中國”的蓬勃朝氣、開拓勇氣。讓我們共同期待，青年作家能夠真正實現從“池塘”到“星海”的認知躍遷和文明擔當，在科幻與現實的對話中，構建新的話語體系和敘事倫理。

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愿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及所有青年作者一道，共同探索科幻文學與青年寫作的無限可能。讓我們攜手，在星辰大海的征途上，不僅創作出打動人心的作品，更塑造出能夠反映這個偉大時代精神風貌的文學新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