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答卷人
每一個重大發現,都始于勇敢的選擇;每一次突破,都來自長期的堅持與熱愛。在科研攻關一線,在建設科技強國的新長征上,總有人在默默書寫答案。今日起,我們推出“科技答卷人”專欄,記錄那些將個人理想融入時代洪流的背影,聆聽那些關于突破、責任與初心的思考。在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征程中,寫下無愧于時代、無愧于民族的生動篇章。
他,用15年心血點亮洞察微觀世界的“科學之光”——上海同步輻射光源;
又用16載光陰點燃改變核能源格局的“未來之火”——釷基熔鹽實驗堆。
他是徐洪杰,中國科學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老所長。70載人生,兩度“歸零”,鑄就兩座國之重器。
然而不久前,就在釷基熔鹽實驗堆迎來歷史性突破的前夕,他卻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他潛心耕耘,淡泊名利,直到逝世后,當無數追思涌來,許多人才發覺,原來身邊藏著這樣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
今天,我們走近這位用一生詮釋“國之大者”的科學家,探尋那束照亮中國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之路的精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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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簡介
徐洪杰(1955年1月8日—2025年9月14日),中科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原所長、學術委員會主任、博導,全國先進工作者、中科院優秀共產黨員。曾任上海光源國家重大科學工程總經理、中科院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先導專項負責人,973項目首席科學家、上海市核學會理事長。主持的上海光源國家重大科學工程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中科院杰出成就獎、上海市科技進步特等獎。
第一章 “大光源”來了
原子物理學家的“跨賽道”轉身
在上海張江科學城,有一座形似巨型“鸚鵡螺”的科創地標靜靜矗立。這是上海同步輻射光源(簡稱“上海光源”),世界上最尖端的大科學裝置之一,能以原子、分子級別解析蛋白質、新材料等物質微觀結構的“超級X光顯微鏡”。

然而,它的誕生,經歷了一段漫長而艱難的道路。
1995年,中國科學院(簡稱“中科院”)和上海市初步同意共建上海光源,重任落在了正尋求突圍的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簡稱“上海應物所”,時稱“原子核所”)。
時任所長的楊福家院士,將重擔托付于徐洪杰:“5年內,你不做其他研究,專心建設光源!”
這份托付,改變了徐洪杰的人生軌跡。
自1988年從復旦大學核物理與核技術專業博士畢業后,徐洪杰到原子核所做博士后、赴日本做訪問學者歸來,他已在原子物理領域嶄露頭角,處于個人學術生涯的“上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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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青年時的徐洪杰在作學術報告。
彼時,國內僅有第一代、第二代光源,對于性能指標躍升巨大的第三代光源,經驗為零。第三代光源能建成嗎?質疑聲不斷。
更為現實的是,正值科研黃金期的徐洪杰,必須暫別深耕多年的原子物理領域,在一個全新賽道從零開始,失去傳統學術晉升的“籌碼”。
個人學術生涯的斷崖式轉向與不可預知的國家工程,如何選擇?
“國家需求就是科技工作者的天職。”他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重擔,從原子物理“專家”變成了同步輻射領域的“學生”,一干就是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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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1月,周光召視察原子核所,徐洪杰匯報工作。
十年立項等待,在堅守中蓄力
接過重擔,道路遠比想象的艱難。
大科學裝置建設絕非易事,需要雄厚資金,以及尖端科技與強大工程能力支撐。從1995年啟動可行性研究,到2004年底正式開工,推動上海光源立項,經歷了長達十年的時間。而2000年未能如愿立項時,在預研工作中集聚和培養的一支百余人的技術骨干團隊,陷入了焦灼的等待。
2001年,徐洪杰挑起了上海光源工程指揮部總經理和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所長兩副重擔,一邊要繼續推進光源工作,一邊還要帶領全所800多名職工尋求發展出路。
資金、技術、人才……壓力像山一樣壓來。年終總結會上,他心情沉重:“我對不起大家,大家這樣拼命地干……”
深夜的會議室里,他與班子交談,這位雄壯的漢子眼眶濕潤:“要是完不成任務,我就從樓上跳下去。”這句破釜沉舟的誓言,讓在場所有人震撼,大家決心跟他一起干到底。
擦干眼淚,在團隊面前,他永遠是那個沉著冷靜的領航者。
他帶領全所凝煉學科、深化改革,進入中國科學院知識創新工程試點,爭取到堅持和發展所需的寶貴資源;組織光源團隊將預研工作從設備研制推進到裝置集成,鍛煉隊伍、積累經驗,并優化設計方案、加強宣傳科普、擴大國際交流,積極爭取國家立項。
躬身實干,徐洪杰常帶著團隊奮戰在項目一線,深夜的辦公室、出差的賓館、路途的車上都留下了他忙碌的身影,經常干到凌晨。
以身作則、心無旁騖,徐洪杰以堅定的信念和人格魅力穩住了隊伍,凝聚了人心。
“干的最高境界就是舍命一搏”
2004年12月25日,上海光源工程破土動工,憋了十年的勁兒,在此刻迸發。
作為大科學工程,上海光源投資巨大,建設周期長,技術要求極高,任何閃失都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光源是國家的大事情,要建成世界一流水平。”徐洪杰立下軍令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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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6月,上海光源工程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審定工程方案。
他深入研究國內外同類項目,設計出適合的體系架構;物色重要骨干,建立層層負責的管理體系,激發團隊全體的能動性;同時了解每條關鍵路線的難點與科研團隊一起摸索討論確定。
項目推進中突發狀況不斷。關鍵部件“真空內插入件”的美國供應商在臨近交貨前“躺平”,稱“技術難度太大,無法交付”。
工期緊迫,徐洪杰在緊急會議上拍板:“我們自己干!”從光源團隊各專業抽調骨干成立攻關小組,上百個日夜的連軸轉,啃下了這塊“卡脖子”的骨頭。隨著項目完成,還推動了國內相關廠家技術水平的整體提升。
徐洪杰提出“集中全所力量建光源”,在科研經費、后勤、崗位聘用和津貼等方面,制定方案全力保障項目建設。
而他自己,卻無任何所求。期間,他沒有發表一篇論文,也沒有去爭一項科技獎項,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光源建設。
他對團隊說:“大科學工程的特殊規律,需要我們付出長期、艱辛的努力,更需要我們淡泊名利、持之以恒。”
“當時的徐所長,就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老同事回憶。
在施工現場,徐洪杰揶揄自己:“我越忙就越胖!”然而,只有身邊的人才知道,樂觀的表象之下,他正承受著病痛的折磨。
少時作為足球健將的徐洪杰留下腿疾,因光源工程常年奔波而不斷惡化,腿部腫脹需穿刺抽取積水。醫生要求他住院治療,但處理完他立刻忍著劇痛,返回崗位。
大家勸他休息,他說:“光源工程是干出來的,干的最高境界就是舍命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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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徐洪杰在上海光源建設現場。
據了解,在上海光源施工建設過程中,加速器近10萬個信號接頭,無一接錯;價值8億元的設備同時進場,無一丟失,并迅速成功安裝……
徐洪杰欣慰地說:“無論學風,還是工作作風、團結協作,光源隊伍都做到了極致。”
52個月,創造中國奇跡
2007年12月24日,在開工三周年之際,上海光源出光。這意味著,中國人自主設計建造的這座“超級顯微鏡”,首次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微觀世界。
在測試階段,有一段有趣的插曲。為了驗證成像能力,需找一個樣本“試鏡”。有人提議用一種體型很小的魚試試,徐洪杰聽后點頭支持,馬上吩咐駕駛員去市場購買。當魚兒精巧的內臟骨骼在同步輻射光“透視”下清晰呈現時,實驗室爆發出激動的歡呼:“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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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上海光源儲存環調試達到200mA流強驗收指標。
2009年4月29日,上海光源工程竣工,從開工到建成僅用52個月,創造了同類大科學裝置建設速度的世界紀錄,后來還榮獲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百項經典暨精品工程”。
當初的質疑化成贊嘆。國際科技期刊《自然》(Nature)以“中國加入世界級同步俱樂部”為題報道上海光源建成,驚嘆破土動工三年出光這個“世界紀錄”。
“國外同行曾說,上海光源之所以建設速度比別人快,是因為我們每天工作‘25個小時’。開工以來,我很少在凌晨兩點之前睡覺,至今仍積習難改。光源隊伍中如我者不乏其人。”徐洪杰說。
潛心耕耘,在徐洪杰的引領下,將上海光源這個難以實現的夢想,干成為國家的驕傲。
評選榮譽時,徐洪杰把功勞歸于團隊:“工作是別人干得多,沒有領導的支持,沒有國家的支持,我干不成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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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領導小組總結的上海光源精神。
時光荏苒。徐洪杰接下建設任務時,正值壯年,健步如飛。15年后,上海光源建成時,他已步履蹣跚,青絲變白發。
“它的建成,凝聚了幾代科學家的心血和全國科技界的努力。這15年也成為我的科學生涯的第一主旋律。”徐洪杰感慨。
《當好改革開放的排頭兵——習近平上海足跡》一書中這樣記錄著:
作為中科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所長,徐洪杰從1995年開始就參與上海光源項目的籌備,經歷了十年充調爭議和挫折的立項過程后,才迎來了2005年勝利開工之后的“勢如破竹”。
到了2007年,這個項目已經處在建設的關鍵階段。當年7月,習近平前往調研。他跟項目團隊說:“在來的路上就和隨行的同志討論,上海光源的意義恐怕和‘兩彈一星’差不多。建好上海光源,將標志著我國在高科技領域達到一個新的層次。”
2013年,徐洪杰代表上海光源項目團隊去北京領獎,給他頒獎的正好是習近平總書記。
走上臺時,習近平遠遠地就認出了徐洪杰,笑著招呼:“‘大光源’來了!”徐洪杰再次感到驚喜和親切,他還記得總書記當時叮囑的話:“一定要把上海光源運行好、開放好、應用好。”
(注:2013年,上海光源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不負囑托。如今,上海光源已成為服務超10萬人次科研人員的大型公共科研平臺,產出一大批重量級成果。
解析禽流感、新冠病毒關鍵結構助力疫苗研發,助力高溫超導材料、鋰離子電池材料取得突破……更帶動張江形成了全球規模最大、種類最全的光子科學設施集群。
同時,上海光源還入選為中國科協全國科普教育基地,中國物理學會科普教育基地等平臺。
上海光源的成功,實現了“人有我優”。但當這個他傾注了大半生心血的“孩子”長成時,徐洪杰的目光,又投向另一個關乎國家百年命脈、“人無我有”的領域——釷基核能。
第二章:核能鑄未來
再次“歸零”,挺進核能源“無人區”
上海光源建成,榮譽紛至沓來。按理說當時的徐洪杰已有足夠的資本在功勞簿上競逐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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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4歲的徐洪杰卻做出了一個令許多人費解的決定:再次“歸零”,“轉身”挺進核能領域的“無人區”——釷基熔鹽堆。
通俗的來說,傳統核電站就像一個以“鈾”為燃料“爐子”,而釷基熔鹽堆則是一個燒“釷”的新“爐子”。我國鈾資源進口依賴度高,釷基熔鹽堆則能充分利用我國豐富的釷資源,同時具有更高安全性、更低核廢料等優點,是面向未來的先進核能方案。只是從理論到現實,這座前所未有的新“爐子”太難造了,從上世紀“淺嘗輒止”以來,全世界已中斷研究五十年。
朋友勸他:“老徐,光源已成,何苦再去碰一個全新的領域?”
是選擇在已建成的學術高地上加冕,還是轉向國家能源戰略的“無人區”開拓?
徐洪杰沒有猶豫,回答依然堅定:“核能若被卡脖子,才是致命的”。這份國家需要,再次點燃了他的雄心壯志:“如果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能夠推廣,將助力中國實現能源獨立。”
藍圖雖美,征途維艱。徐洪杰面對的是近乎空白的領域。沒有現成的團隊,沒有成熟的技術,沒有相關的設備。僅有的資料,是幾百篇來自美國橡樹嶺國家實驗室的技術報告和原子核所“七二八工程”早期的檔案。
“只要國家需要,哪怕目前沒有優勢也要去做。”這是徐洪杰選擇科研方向的標尺。這份擔當,與他在光源建設初期的誓言一脈相承。
拋下個人學術舒適區,他再次從“學生”做起,如饑似渴地啃起了核反應堆物理、熱工水力、核能材料等新知識。并組織團隊,逐字逐句研讀塵封的技術報告,讓知識的星火重新燃起。
他用“龜兔賽跑”激勵大家:“兔子總有犯錯、偷懶的時候,這就是烏龜跑贏的機會……釷基熔鹽堆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他從我國能源格局出發,清晰地畫出了一幅跨越二十年的“三步走”藍圖:從實驗堆→研究堆→示范堆,并發展小型模塊化堆加速產業化的路徑。
這份藍圖,成了團隊在創新路上不曾迷失的“北斗星”。
“必須走這條最難的路”
2011年初,中科院戰略性先導科技專項“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正式啟動。
此后幾年,是“從零到一”的奠基期。
徐洪杰提出了“就近轉行、邊干邊學”的方針,再一次快速集結和培育出一支數百人的核能團隊;在上海應物所嘉定園區,團隊搭建起一個個實驗平臺:熔鹽制備裝置、燃料處理裝置、熔鹽試驗回路、材料腐蝕回路……他們“老老實實”地依據技術報告進行復現,再站在“科技大廈”的最頂端進行二次創新。
“科學,你坑它一時,它坑你一世。”這句直白的話,蘊含著徐洪杰根本的科研態度:敬畏科學,堅持真理。
五年時間,他們在實驗室全面掌握了釷基熔鹽堆的科學與技術,并在高溫合金、高純熔鹽、腐蝕控制、核純釷、高豐度鋰7、氚處理等關鍵技術上實現突破。
國際核能界為之震動,評價紛至沓來:“中國正引領全球熔鹽堆研發”。
然而,還有一個難題,實驗堆選址定在哪?受福島核事故影響,原定的上海嘉定園區場址已不可能。徐洪杰帶領團隊踏上了漫長的尋址之路。
又是幾年的等待。徐洪杰告誡大家,“要練好內功,一旦地點確定,就能及時趕赴現場。”
2017年,釷基熔鹽實驗堆選址落在甘肅武威的戈壁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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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徐洪杰現場察看釷基熔鹽堆實驗堆施工進展。
年過花甲的徐洪杰開始了新一輪的奔波。在他的引領下,數百人的工程團隊在戈壁集結,從黃浦江邊往返于祁連山下,單程十幾小時奔波后,往往放下行李就扎進工地。在條件艱苦的戈壁灘上,有人一年離家300多天,有人孩子出生時不在身邊,有人春節主動請戰堅守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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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收入并不豐厚,甚至數年沒有增長,凝聚他們的是徐洪杰那句樸素的信念“國家需要,就要去做”,是不斷探索的科學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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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徐洪杰與團隊成員在甘肅武威園區十兆瓦研究堆擬建場地。
在釷基熔鹽堆的研發過程中,如果追求“短平快”成果,徐洪杰與團隊也許可以集中精力攻克幾個關鍵技術,發表一批高水平論文,申請一批專利,這樣既能快速出成果,也能在學術界獲得認可。
在科研的“功利”誘惑前,徐洪杰引領團隊再次選擇了“最難的路”。“如果只為科研‘交差’,我們可以選更簡單的路。但我們的目標是真正的工業應用,讓釷基熔鹽堆造福國家,所以必須走這條最難的路。”他說。
不發論文、不申請任何獎項,埋頭建設,團隊甘愿做新時代的“隱姓埋名”者。在這條“最難的路”上,中國釷基熔鹽堆走出了一條完全自主的道路,實現了整體國產化率超90%,關鍵核心設備100%自主可控,基本形成產業鏈雛形。
堅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2023年秋天,戈壁灘胡楊林金黃時節,釷基熔鹽實驗堆迎來了關鍵節點。10月,武威現場傳來捷報:釷基熔鹽實驗堆首次實現臨界!“臨界”是核反應堆的“點火”成功標志,意味著實驗堆首次實現了自持鏈式裂變反應。
2024年6月17日,實現滿功率運行。這一天,恰逢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57周年。徐洪杰感慨:“這可能是在冥冥中傳承著報國與奉獻的‘兩彈一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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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2兆瓦釷基熔鹽實驗堆滿功率。
2024年10月,團隊完成首次將釷燃料注入運行中的熔鹽堆。中國,擁有了全球唯一運行并實現釷燃料入堆的熔鹽堆平臺。
捷報再次傳來,2025年11月,在國際上首次獲取釷入熔鹽堆運行后實驗數據,初步證明了熔鹽堆核能系統利用釷資源的技術可行性,進一步鞏固了中國的引領地位。

遺憾的是,這位夢想的締造者,未能見證這一里程碑。兩個月前,連續超負荷工作的徐洪杰累倒在崗位上,2025年9月14日,他突發疾病與世長辭。
“徐老師生前最后一次來單位是周五早上,他專門和我們討論科普工作,推動建立釷基熔鹽堆的正規科普渠道。”徐洪杰的學生、上海應物所重大任務與科技發展處的戴彬彬至今不愿相信,那天早上還目光如炬的老師,怎么會在兩天后突然離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九個月,他仍每周組織會議,帶領團隊規劃釷基熔鹽堆未來二十年的工業化技術路線和產業化布局。”上海應物所反應堆物理二部常務副主任周翀含淚說,“他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張直到工業化應用的發展藍圖。他總結的未來技術路線,指引著我們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里穩步前行。”
先生往矣,卻留下了珍貴的遺產:
一支由他親手跨所組建、從零成長起來的釷基熔鹽堆專業研發團隊。這支800人的隊伍,如今已成為我國先進核能領域的中堅力量。
一套完全自主的供應鏈雛形。實驗堆最大程度實現了整體國產化、供應鏈自主可控,從材料、部件到工藝,都烙上了“中國制造”的印記。
一個清晰可見的中國新能源未來。無需“傍海而居”的內陸核電、高效清潔的高溫制氫等全新能源圖景……
第三章 燈塔長明
國家需求,是他唯一的方向標
在同事眼中的徐洪杰身材魁偉、衣著普通,學識淵博,談吐直接而自信,喜歡留半長頭發,頗有文藝氣質。
就是這位看似“文藝范”的科學家,用31年的心血帶領團隊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大科學工程領域,實現了從追趕到領跑的跨越。
2025年4月20日,徐洪杰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舉辦的“王淦昌大講堂”上作題為“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的報告。這是他留下的少數視頻資料之一。
是什么讓他總是選擇將身后的輝煌“歸零”?是什么讓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為科學事業默默奮斗?是什么讓他能引領一支科技團隊甘守清貧、扎根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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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所像一位寬厚而博學的師長,毫無追名逐利之氣,我們很多人,甚至上級部門的負責人,都親切地叫他‘大哥’。”上海光源中心總工程師方國平說,他待人真誠、毫無架子,在光源建設緊張推進的過程中,也很少因技術難題或進度問題對人發脾氣。其威望來自人格與學識,而非職位。
在上海光源建設期間,徐洪杰給自己定下規矩:盡量不外出、不參加與工程無關的會議,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程建設中。
面對誘惑,他初心不變。曾有在美國的同學以優厚待遇邀請他出國,國內也有人邀請他下海,都被他婉拒。這份執著背后,是深植于心的家國情懷,是淡泊名利、甘于奉獻的擔當。
在釷基熔鹽堆立項討論會上,他“舌戰群儒”,以“中國必須掌握能源命脈”的遠見推動釷基熔鹽堆落地。他從未考慮過這是否是條容易出“成績”的捷徑,而是堅信,這是國家戰略所需,再難也要走下去。
從上海光源到釷基熔鹽堆,兩個大國重器,兩次“歸零”,讓他離傳統評價體系中的“學術高產”越來越遠,卻與國家的戰略需求越來越近。
“身為黨員、身為干部,就永遠擔著一份對國家的責任。”作為一名1982年入黨的老黨員,這是徐洪杰一直秉持的信念。
這份愛國愛科學的精神底色,或許與他的成長經歷有關。
幼年時,徐洪杰的父親為了祖國的化工事業四處奔波,他隨父親輾轉各地,深受父親愛國情懷的影響。高中后,他到河南貧困農村插隊并擔任生產隊長,成為“泥腿子”,能吃苦接地氣,更深切體會到“農村要發展,沒有知識和技術,真的不行!”
1977年恢復高考,徐洪杰考入復旦大學核物理專業,一頭扎進知識的海洋。1982年本科畢業后,他師從核物理學家楊福家攻讀碩博學位,同年入黨,在嚴格的科研訓練中沉下心來,抵制住當時同學出國工作的熱潮,腳步堅定地走在了愛國愛科學的路上。
在他的價值觀里,“科學家的價值不在于獲得了多少頭銜和榮譽,而在于為科學進步和國家發展做出了什么實質性的貢獻。”
這種淡泊名利的作風,深刻烙印在他的科研管理中。
在上海光源建設時期,他鼓勵團隊“從大局出發”,將大科學裝置的安全與卓越置于個人課題考核之上。
在釷基熔鹽堆團隊,他建立了一套獨特的考核體系。“我們不以論文發表作為考核標準,而是以解決實際問題為準繩。這不僅出于技術保密要求,也因為我們更注重學術交流和實際問題的解決。”上海應物所的科研人員介紹。
正是這份對“實際問題”的執著,讓他們的科研之路走得格外“沉默”,卻格外堅實。
“他的一生,對團隊和單位的貢獻無人能及。”方國平感慨,“更重要的是,從他身上,一種超脫于個人名利、專注于事業本身的格局和態度。”
時間證明了這份堅守價值。2018年,上海光源、釷基熔鹽堆兩項成果同時入選“中國科學院改革開放四十年40項標志性重大科技成果”。這也成為徐洪杰半生求索的權威肯定。
功成不必在我,甘為人梯
人生七十,徐洪杰本可安享晚年,可他卻仍像年輕人一樣不知疲倦地攀登。支撐他的,不是對榮譽的渴望,而是未竟的事業和對后來者的期待。
“徐所是很多人的伯樂!”上海應物所材料研究部主任黃鶴飛對此感受至深。2014年,剛從法國回國的黃鶴飛因“沒論文、沒帽子”,似乎“泯然眾人矣”。徐洪杰一次聽到他的報告后,破格提拔只有中級職稱的黃鶴飛為專業組副組長。
“這個年輕人有想法、有能力,”徐洪杰說,“我們不能因為暫時的‘沒帽子’就埋沒了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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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徐洪杰與團隊現場討論釷基熔鹽實驗堆加釷實驗。
徐洪杰總說:“我再干十年、干到80歲,90后挑大梁,我就能歇了。”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2025年9月14日凌晨,他還在為上海科技大學學生準備課件,為團隊整理技術報告,心思全在為后來者“鋪路引航”。
“他對科學有著無限的熱愛,這種熱愛發自內心。他從未想過何時停下,也未曾為自己索取分毫,而是不斷為我們指出新的方向,提出新的問題,帶領著隊伍前行。”徐洪杰的學生,上海應物所釷基核能物理中心主任鄒楊說。
“上周五他還和我通了半個多小時電話,我們約好周一再聊,因為他周一要去給學生上課。”上海光源大科學裝置部原主任李亞虹哽咽道,“他充滿激情,完全沒有生病的跡象,說‘正在組織做技術總結,大概有500多篇技術報告’。”
其實,徐洪杰原本計劃在9月11日去復檢心臟,卻因一場工作會議而推遲。誰曾想,這讓他錯過了也許能挽回生命的機會。
一切太突然了。那個總說“等年輕人挑大梁我就能歇了”的領路人,那個激情澎湃、將一生毫無保留獻給祖國科技事業的科學家,就這樣安靜地走了。沒有告別,沒有預兆,只有他未竟的核能事業藍圖。
整理遺物時,有人忍不住哭了。他的辦公室依舊保持著原樣:書架上擺滿圖書和文獻,桌上一摞摞文件如昨,用了多年的茶杯還守在老位置。恍然間,好像又見到了他平時與骨干、與年輕人圍坐暢談、共謀未來的日常。
徐洪杰生前常說:“科技人員一輩子能干成一件大事是幸運的。”而他,用一生干成了兩件國之重器。
今天,上海光源在張江科學城靜靜旋轉,支撐著前沿研究;甘肅武威的戈壁灘上,世界唯一的釷基熔鹽實驗堆穩定運行,孕育著能源未來。
“老所長為我們點亮了燈塔,我們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夢想變為現實。”那些年輕科技工作者,正沿著他規劃的路線堅定前行。
光耀東方,核鑄未來。這束光芒,照亮著中國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壯闊航程,激勵著一代代科研工作者,在“為國家干成一件大事”的征程上,薪火相傳,砥礪前行。
訪談手記
一個月前,當我們走進中國科學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時,帶著一個疑問:為何一位并不廣為人知,也非院士的科學家,在離世時引發如此深切的追念?隨著深入走訪,這個問號被一個個飽含熱淚的回憶一一解開。
徐洪杰,這個名字背后,是一條用生命走出的科學探索之路。
這條路,由兩大“國之重器”勾勒,映照著我國大科學工程艱難建設與發展的史歌。一生科研路,兩次“歸零”,都邁向國家最需要的“新天地”,實現了從跟跑到領跑的跨越。
這條路,是“熱愛”最純粹的詮釋。他將一生都奉獻給熱愛的科技事業,這份熱愛超越個人名利,點燃了自己、也點燃了一支能打硬仗的隊伍。
這條路,更望向長遠未來。他以超前的戰略眼光與非凡定力,回應著時代的呼喚。站在核能科技前沿,他瞄準的是從科研到產業化這條最難的路。
這位生前干成了兩件大事的科學家,鮮有個人專訪,鮮少發論文、爭榮譽,甘當新時代“隱姓埋名”人。
他用行動證明了一種價值觀:真正的科學成就,源于對根本問題的深度求解,源于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擔當。
他留下的,不僅是矗立在祖國大地的國之重器,更是一座時光中的精神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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