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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30歲,重慶女孩阿逴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關掉自己的工作室,賣掉城里的房子,在深冬季節(jié)獨自驅車前往川西的藏族小鎮(zhèn)馬尼干戈,用書寫嘗試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如今她仍住在小鎮(zhèn)上,和村民們一起撿菌子、轉場、挖蟲草、看火流星、參加婚禮,游蕩在這片純潔天地間的山巔與湖畔。她教藏族孩子們漢語,給村民送藥送書送衣服,還和朋友們一起修建了一座荒野教室,并將這些經歷寫進了《火流星飛過馬尼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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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都要去寫作,能寫多久就寫多久
陳凌云:阿逴,一個重慶女孩為什么會去川西的馬尼干戈?
阿逴:上大學的時候,我就曾去馬尼干戈旅行過。大學畢業(yè),我找了份看起來不錯的工作,到北京辦理入職手續(xù),辦到一半,我了解到,這份工作會要求我頭發(fā)怎么梳、衣服怎么穿,一周可能有六天半都在待命,完全沒有自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找了個非常拙劣的借口回到重慶。
回家之后,我跟爸爸說,過兩天我要去川西的一個地方支教,說完當天下午,我就收拾好行李出發(fā)了。當時,路上還發(fā)生了嚴重的泥石流,走了三四天才到馬尼干戈。我從九月開始在那邊教書,教到十二月底離開,因為實在太冷了,所有的水也都結冰了,連廁所都用不了,實在忍受不住,我就走了。
但那段時間是我生命中最高光的時刻之一。往后的十年里,我每年都會回去幾次,待一待,好像吸氧一樣。
到了2021年,我感覺自己陷入低谷。之前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寫劇本,失敗了,也沒有收入。那段時間我做了一些夢,感覺它們可以構成一個科幻小說的構架,我想把它寫出來。
我跟朋友聊選擇,說我可以繼續(xù)把當時只有我一個人的廣告公司做下去;或者去另外找一份工作;還有一個選擇是:我在馬尼干戈那邊有一個叔叔,他們會把房子借給我住,我可以去那邊完成一個小說的構想。
朋友覺得最后這條路可能是我真正想走的,就鼓勵我去。我本來只是想寫個10萬字的小說,結果控制不住地寫了半年,寫了36萬字。我覺得那是我第二次經歷人生中的高光時刻。那一段生命非常真實,有顆粒感,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就是在那個過程中,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寫作,在寫作這個行業(yè)里能賴多久就賴多久。
陳凌云:我看過你的科幻小說,的確被震撼到,有一種很熱烈的感覺。
阿逴:有朋友跟我說,村上春樹每天寫4000字,你也每天寫4000字吧。我就每天老老實實寫4000字。他還分享村上春樹在紐約怎樣找出版的機會,我說,好,我也去找。
那段時間我還經常去書里面寫到的仁措的表哥家吃飯,吃完飯回來,晚上沒事做,就又回到書桌前或坐在被窩里寫一點,但寫作不是打發(fā)無聊,而是我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去做這件事。哪怕寫得不成熟,可是我覺得這個過程就是享受的,我停不下來,甚至一直有種燃燒的感覺,還挺上癮的。
剛寫完時很激動、很興奮,準備帶著小說回去,好像自己做了一個壯舉,回去之后有可能會創(chuàng)造出什么機會,但其實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并且最讓我驚訝的是,我給少數的老師看了,他們說這是奇幻不是科幻,后面我就再也沒有給人看過了,因為覺得寫得很差,很羞恥。
現(xiàn)在我把這個事情放下了,生命中免不了會有一段低潮和沉寂的時間,我會在沉寂過后重新出發(fā),直到哪一天真的沒勁了再說。
陳凌云:幸虧我看了科幻小說,這樣才確定了你身上究竟是什么東西打動我。它是不成熟的但它會給人一種力量,吸引你一直讀下去。我能看到馬尼干戈的雪山、湖泊、牦牛的影子,那里的人純真而又充滿生命力。
通過這個小說,我體會到阿逴身上的一種精神力量,很難描述,只好叫它原力,就是《星球大戰(zhàn)》里面的原力,來自整個大地、整個宇宙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有可能是黑暗的,有可能是狂暴的,有可能是智慧的,有可能是撫慰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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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逴/攝
馬尼干戈的四季很美,能讓人忘記煩惱
陳凌云:回到《火流星飛過馬尼干戈》,它其實是一本關于馬尼干戈日常生活的散文集。
阿逴:幾年前,我讀了李娟老師的書。有一天晚上,我讀得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很激動,她的書很打動我。我忽然想,李娟老師寫的那些事情好像跟我在馬尼干戈的經歷非常相似,也許我也可以寫一寫。因為這些人、這樣的生活帶給我很多的感動、幫助,還有人格的塑造和良善的回歸,我覺得這些是很值得寫下來的。
陳凌云:問問穎迪讀完這本散文集的感受。
李穎迪:一開始我拿到書的時候,以為講的是一個年輕人逃離城市的故事,我覺得沒那么新鮮。因為我自己在過去的幾年里,關注的人群或者自身的狀態(tài),都讓我對這個主題很熟悉。但后來我讀了這本書,還是挺喜歡的。阿逴剛才講到李娟的影響,其實我在讀的時候也想到了李娟。
另一個閱讀感受是阿逴把馬尼干戈這個地方的時間系統(tǒng)寫出來了,讓我想到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就這個地方它應該很遠,時間在那里流淌得很緩慢。
我讀這本書的時候正好在北京,生活是很焦慮的,但讀的時候,好像在書里與阿逴共度了一段很緩慢的時間,它給我一種精神上的安慰。書里寫道:“這里自有一套秩序和生活哲學,里面既存在著普遍的生存困境與人性幽微,又閃爍著一些金光燦燦的寧靜、祥和、知足和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我覺得這本書的主題就在寫這個,寫這個地方帶給人的精神庇護。
我還想說的一個更特別的,是我自己很缺的,也是我寫過的那些離開大城市到鶴崗生活的年輕人身上可能缺乏的東西:我們這代人更偏向自我封閉,不太喜歡跟人聯(lián)系,但是阿逴身上就有一種開放性,比如她會到馬尼干戈這個地方支教,跟那些小孩相處,幫他們找溫泉洗澡。她肯定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愿意去關心他人的人,這是我覺得更動容的一個地方。
書里有一篇《神秘女人波波》,我很喜歡。波波像個流浪女人,可能精神有點不正常。有一天廟里做法會,阿逴偶然遇到這位女性,靠在她身上睡了一覺,相遇的開端便是這樣的。但書里接下來寫道:
“之后的幾年,我總算又將波波忘記了,像忘記一筆舊賬,在遺忘過程中,良心上的欠債也一筆勾銷。但我還在不斷地來到這片土地,她生活的地方。等到下一次再碰見她,仍然是她先認出我,就在我們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感到阿逴身上肯定有一種很強烈的道德激情,她有一種對人的平等的關心。
阿逴:當我到馬尼干戈這樣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人本身就很善良。哪怕你是一個陌生人,大家都會對你很好。因為這種相互作用,它就形成了一種良善的循環(huán)。
我在那邊支教三個月,學校條件比較差,就反復吃土豆、白菜、面疙瘩,有一天我吃到方便面,就覺得真的很好吃。回到重慶后,我在微信里面分享了這個事情,有朋友叫我寫一篇公眾號,他們可以轉發(fā)給更多人,讓朋友們一起來做這個事,就是給孩子們捐助一些錢買蔬菜。這個很小的公益做了十年。而這件事我覺得我才是受益最大的人,我得到了很多好的回饋。
陳凌云:這本書除了阿逴的故事,更多呈現(xiàn)了馬尼干戈的世界。它的雪山、湖泊、草地、鎮(zhèn)子以及寺廟,同時也寫了那里的四季變換。但阿逴不是通過景物描寫,她甚至沒有專門去寫那里最著名的雀兒山、新路海,她是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事情來呈現(xiàn)生活的流動。比如說春天,可能去看撒龍達,跟著大家挖蟲草;夏天,跟著村民們轉場,轉到夏季牧場去,還可以撿菌子;秋天,又看火流星;到了冬天,一切都冰凍起來了,又是另一種景象。
阿逴:其實冬天更忙,因為要經常去挑水,要找柴火來燒,洗衣服、洗澡都變得特別麻煩。如果我住的地方洗不了,我要把衣服帶去溫泉洗,花很多時間在忙這些具體的生活的事情。
陳凌云:對,通過具體的事情就把人物給串起來了。
李穎迪:我一開始以為馬尼干戈是阿逴的故鄉(xiāng),后面發(fā)現(xiàn)不是。這些都是阿逴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下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我覺得挺神奇的。
阿逴:好像我一直是那種有點主動的性格。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想要在那個地方住下來,就一定要建立這種關系,但也不是目的性的,只是你需要主動去學習和適應。
陳凌云:最打動人的其實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這種關系。阿逴寫得特別實誠,站在馬尼干戈的土地上面,感受著它的天氣變化,感知著人和人之間的那種交流,而不是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也不是對景觀的單純關注。
另外,這里的生活是樸素的,但并不貧窮。生活是自足的,自足就會帶來自由的心靈狀態(tài)。這也是這本書能夠安撫到很多讀者的心的一個原因。
阿逴:在馬尼干戈,那么遼闊的草地,那么美的山,你光是看著那些東西,你就會放下一切。我是一個很怕死的人,但有時候當我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中云朵飄過;或者夜晚,我看著整個星空,經常就會發(fā)出某種感慨,如果我“死”在這一刻,那也是可以接受的,那一刻,我不怕死亡。
李穎迪:你寫到剛到馬尼干戈時,有一段時間狀態(tài)不是很好,還生病了:
身心恢復后又回到寫作里,回到那場發(fā)問中。我為自己和眾生不甘,如果只有這一生,卻屈就于所處的自然、家庭和社會境況,在某種不由自主的秩序中活著,做不熱愛的事情,和不相愛的人共存,那生命的意義在哪里?
我向修行者發(fā)問:“生命到來之前和結束之后是什么樣子?”
“這個問題回答不了。曾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佛陀也沒有回答。佛陀曾有十四個問題沒有回答。生命沒有盡頭和結尾,重生不是盡頭,死亡不是結尾。”他說。
這種對意義的追尋,我覺得可能是支撐馬尼干戈這個地方的一個很重要的精神內核。最后,我想問問阿逴,你真的見到了火流星嗎?
阿逴:我看過很多流星,那種不期而遇的時刻,讓我想起生命的際遇——也許多數時間夜空都是暗淡的,但只要再專注一點,再給它多一點時間,凝望著星空,你就很容易等來流星。
今年夏天,有一個女性朋友在我那里住了一個月。到英仙座流星雨要來的那天晚上,我們很激動,準備開車去草原看流星,我還專門拿了紅酒和酒杯,不過出門的時候太過激動,發(fā)生了點意外——我的手被劃掉了一塊肉。我們到達時我突然看到遠處有一輛白色的車,還有兩個人。結果,走近一看,原來是書里寫到的叔叔和仁措。
我們之所以是同樣的人,真的是因為我們熱愛著同樣的事情。叔叔和仁措本來要走了,看到我們來了,又決定再多待一會兒。我們四個人躺在草地上看流星,每看到一顆,我就在那邊揮手踢腳,激動難安,因為它真的太美了。看著整個星空時會覺得人非常渺小,我會忘記我的存在,我的煩惱,我的思考。因為宇宙太大了,它可以包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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