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2025年10月1日火車票紙質報銷憑證全面停用,被電子發票取代,人們又一次見證了時代的變遷。這也讓很多人想起另一個“老話題”:現在高鐵都這么方便了,為什么慢悠悠的綠皮火車還在開?
在高鐵飛速穿行的時代,綠皮火車(即普速列車,2014年起統一采用橄欖綠色涂裝)的存在似乎自帶一股懷舊感。它的速度很慢,平均時速120到160公里,不到高鐵的一半。一段高鐵3小時的路程,綠皮火車往往需要8小時甚至更久。
然而,在不少乘客眼中,多花些時間不要緊,能省下錢才是關鍵。
綠皮火車最突出的優勢,就是票價便宜。同樣的距離,其票價往往只是高鐵票價的一半甚至更低,花上幾十塊錢,就能從一個城市去到另一個城市。因此,綠皮火車至今仍是許多務工者、學生和收入不高的人群出行的首選。
綠皮火車目前主要集中在西部、東北、中部以及山區運行。這些線路沿線,高鐵要么尚未覆蓋,要么票價超出普通人日常出行的承受范圍。
選擇綠皮火車出行,對很多人來說不是出于懷舊的心情,而是基于現實的考慮。而綠皮火車的意義,也不僅在于承載記憶,它提供了一種不同的出行可能——在追求效率的時代,允許一些人,用多一點時間,省下一點錢,去往他們要去的地方。
那些坐火車通勤的年輕人
自從去年五月母親手術后,伍月便開始了跨城通勤的日子,至今已經堅持了一年半。
每個工作日清晨五點多,他就得起床洗漱,隨后打車趕往十二公里外的火車站,搭乘固定的那班K258列車,從十堰前往襄陽,這樣可以在八點半之前趕到公司上班。
![]()
2025年4月凌晨的火車站臺。(圖/伍月拍攝)
伍月通常是提前一天在手機上購票,但偶爾還是會遇到列車晚點等意外情況。如果延誤時間不長,他就跟領導說明情況,到公司后再補打卡。如果延誤太久,就只能請假。去年冬天,湖北下了大雪,只有綠皮車還在緩慢行駛,“那也沒辦法,只能等”,伍月說。
![]()
2024年6月,回家的列車曾經晚點過四個小時。(圖/伍月拍攝)
伍月已經在襄陽工作了四年,為了值班和午休,他在單位附近租了一套樓梯樓七樓的公租房,年租金四五千元。母親不習慣外地生活,獨自在老家又讓他牽掛,于是伍月寧愿每日往返,晚上也要回家陪母親吃頓飯。
之所以選擇火車而非高鐵通勤,是伍月算了一筆賬:“高鐵站離市區太遠,也沒有合適的車次,普速車票十五塊,高鐵票要四五十,雖然差距沒有很大,但是日積月累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這種基于“性價比”的選擇,不只發生在伍月身上。
在山東某三四線城市工作的花花,家在130公里外的同市縣城。她在單位附近租了房,每兩三周就回家和父母過周末。老家縣城里沒有火車站,周日她要打車到旁邊的市區去搭火車,車票十五塊。盡管市區也有高鐵,但火車仍然是所有交通方式中最便利、花費也最少的。
![]()
過路的火車。(圖/花花拍攝)
而在更繁忙的線路上,綠皮火車票甚至成了需要“搶”的資源。小熊每周往返于深圳和廣州,每次一放票她就要搶半個月后的車票。她在鐵路工作的朋友透露:“Z字頭是長途火車,會優先放票給長途旅客”。為了保險,小熊總是一放票就下單候補,實在候補不到,就多買幾站,或者改買臥鋪。
小熊家在深圳,因為在本地找不到同類型的工作,選擇跨城通勤到廣州白云區上班。由于專職教師的工作性質,她下午才上班,不需要坐班,每周只需要去廣州一兩次,每次待上兩三天。
自從今年三月入職之后,她也嘗試過其他各種交通方案:坐高鐵,但高鐵站離上班地點太遠;坐順風車,有時候會碰到順風車司機爽約,臨時再更換耽誤時間;自己開車又太耗精力,會影響正常工作。這樣算下來,坐普速火車確實是最優解。
![]()
從廣州北站回深圳的時候,小熊拍的車站大屏。(圖/小熊拍攝)
每月在通勤上的花銷,小熊沒有具體算過,加上打車和偶爾坐高鐵,可能有個一兩千,占工資的1/10左右。雖然這樣跨城通勤很累,但是暫時也沒有其他辦法。
踏上綠皮火車,就像踏入一個微型社會。小熊常在下午和傍晚的車廂里看到提著桶、背著大編織袋的乘客,“像是從零幾年春運新聞畫面里走出來的人”。他們多是在城市間輾轉的務工者,在一個工地干幾個月活兒,結束后就移動去下一處。
![]()
廣州火車站候車大廳里務工人員帶的行李。(圖/作者拍攝)
漫長的旅途中,或許確認過彼此是“一路人”,這些務工者常常互相搭話,聊起天來也相當直接:在哪兒干活?一個月掙多少?有時聊著聊著,還能互相介紹起工作。因為彼此境遇相似,聊天中也少了防備。對他們來說,這節緩慢行駛的車廂,既是交通工具,也是一個能短暫歇腳、交換信息的地方。
小熊也受過他們的幫助。她每周背著沉重的電腦包上車,行李架太高,自己夠不著,有時候不認識的務工大哥就伸手幫她把包托上去,到站前又主動提醒她取下。
![]()
廣州北站外面的零工市場。(圖/小熊拍攝)
長途火車上的候鳥
很多建筑工人的工作狀態就像候鳥,哪里有活就去哪里,沒活就暫時歸巢。張貴清也是如此。
今年年初,他在河南老家照顧生病的母親,直到五月才來到位于深圳的工地,做起高層建筑的室內裝修。干了四個月,由于母親病逝,他不得不回家料理后事,之后再返回深圳,又干了一個月。
這樣零零散散算下來,他今年真正干活的時間只有五個月。眼下工程結束,沒有新活兒接上,他只好收拾行李,再次準備回老家漯河。
![]()
干工地的人常提的桶,十幾塊一個,用于工地生活日常的洗衣服、裝水。(圖/作者拍攝)
回去的路,張貴清也仔細掂量過,“坐高鐵要七八個小時,六七百塊,晚上才到家;慢車21個小時,臥鋪只要三百來塊,睡上一覺,第二天中午就到了。”他選了后者。對于在工地上掙辛苦錢的人來說,時間可以等,但能省下一筆是一筆。
張貴清是1969年生人,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西安干工地,2001年來到深圳。他提到一位比他大十多歲的老鄉,“去年還在干,今年老板就不要他了。”
促使他最終決定返鄉的,不只是沒活兒干。“現在工地不要超過55歲的人,閘機刷臉我就過不去。工資也不是公司直接發,是老板從公司領了錢,再轉給我。”除此之外,工地的活兒本身也在變少、變難。“工地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我在坪山干過,那個工地干了八年還沒完,資金斷斷續續,活兒也就停停干干。”張貴清去年還跟著一位江蘇的老板,在廣州、江門、中山的幾個工地輾轉,“工資拖到今年十月才結清。”說起欠薪,他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習以為常的平淡,“到處都拖,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五萬塊不到。”
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至今仍是吸引無數農村勞動力向城市流動最根本的動力。李彩平之前在云南種烤煙,“很辛苦,一根根拴起來,掛著烤,大爐子燒,烤得不漂亮還賣不上價”。她直言不諱地表示,來深圳工地打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工資高,“這里(深圳)一天兩百多。”
在工地上,李彩平做的基本都是雜活,“清垃圾,掃地,鏟灰”。她攤開手,露出掌心厚厚的老繭,笑著說:“工地不多,干活的人多,工價就低。”
![]()
k字頭火車內部。(圖/作者拍攝)
李彩平所在的工地正在建一所學校,工期要到明年。這次因為家里有事,她臨時回家一趟,拖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提著四五個壘在一起的油漆桶,艱難地刷過安檢閘機。“要不要再回深圳,得等回家看看再說。”而這趟k1208綠皮車她買的是硬座,要坐三十個小時。所幸車上乘客不多,可以躺下對付一晚。
對李彩平來說,選擇坐三十個小時的硬座,不是不怕累,而是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身體的勞累是可以忍耐的,或者說,她已經習慣了。
戀家的人總是被迫遠離家鄉
每天清晨,當伍月坐上那趟固定的K258列車,一天才算真正開始。由于起得太早,他在車上的時候經常在補覺,或是刷刷手機。這趟車基本沒什么空位,乘客里十有八九是外出務工的人,偶爾也有些學生。
![]()
2025年3月,凌晨的車廂。(圖/伍月拍攝)
車廂里總是很熱鬧。許多人互相聊著天,有的說今年沒賺到什么錢,只能先回家;有的說還想出去碰碰運氣。他們大多扛著大包小包,有人甚至直接帶著鋪蓋卷,困了就攤在過道里睡一會兒。
乘車環境算不上舒適。老式空調沒法調溫度,冬熱夏冷,加上硬座的傾斜角度筆直,坐著不太舒服。車廂里還混雜著煙味和泡面的氣味,因此伍月總是戴著口罩。
![]()
車廂里的人們。(圖/伍月拍攝)
對伍月來說,選擇這樣跨城工作,也是無奈之舉。老家的工作機會不多,很多崗位沒雙休,也不交社保,“只能去外地了”。畢業十年,這已是他的第六份工作,每一份都跨了不同的行業。
伍月的父親是退休的建筑工程師,但待遇不高,為了多賺點錢,又返聘回老家下屬縣。父親不常在家,母親又做了手術,伍月只能這樣跨城通勤。他感慨道,戀家的人總是被迫遠離家鄉。他之前應聘了老家的公司,結果又給外派去了外地,他只好辭職,“如果有機會,還是想早點回老家,跟家人團聚。”
與伍月因為現實壓力而離開家鄉不同,花花當初是主動選擇“出去看看”的。她在山東讀研,其間去上海實習,想積累經驗,也想去更大的世界闖一闖。剛開始時,她借住在朋友家,每天要花四小時往返于徐匯區,一周后,她發覺自己難以接受這樣的生活。每天六點多下班,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而地鐵上也有很多人即使住在本地,每天仍要花一個多小時通勤,一上車就開啟睡覺模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后來花花搬到了一個通勤只有四十分鐘的地方跟人合租。然而,疫情期間不斷有人來,也有人離開,讓她覺得這座城市根本不缺人。在這里很難輕松落腳,而是必須卷入激烈的競爭,解決接二連三的問題,才能得到一份稍微穩定的工作。
待在上海的半年里,經歷了漂泊、不確定和孤獨之后,花花逐漸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實習結束后,她把手里剩余的錢拿去旅游,然后便回了家。
“回家真的很好,很踏實”,雖然花花在異地體制內工作,但是離家也不太遠,每天能有自己的時間做喜歡的事,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福。
![]()
火車站的標語。(圖/花花拍攝)
“坐綠皮火車有時候很像坐地鐵,除了不需要中轉”。花花常坐K、Y字頭的短途車,因為始發站人少,環境也稍好一些。長途車則擁擠得多,“人和行李擠在一起,冬天的車廂里氣味也比較重。”
她還觀察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從哪里發的車,車上哪里的人就多。從東北發車的,車廂里就飄著東北話;從新疆開來的,就常常能聽到西北口音。
為了讓漫長的旅途不那么無聊,大多數人要么看手機,要么聊天。如果有媽媽帶著小孩,周圍的人常會湊過來逗逗孩子,分享自己帶的零食。
對花花來說,坐火車能暫時從日常中抽離,途中那片流動的風景,金黃的麥田、夏日的云、安靜的夕陽,都讓這段路程有了意義。
![]()
北方夏天,窗外大片大片的綠色麥田,到了秋收季節會變成金黃色。(圖/花花拍攝)
同樣坐火車返鄉的,還有張貴清。他拖著兩個裝滿了家當的行李,準備回老家。他有兩個孩子,兒子是燃氣公司的財務經理,已在市里成家,女兒還在讀高三,提起這些時他語氣里帶著驕傲。當被問起明年還來不來深圳時,他搖搖頭說:“還不知道。”
![]()
k字頭火車。(圖/作者拍攝)
無論是為了生計輾轉于城鄉之間,還是在漂泊后選擇回歸安穩,或是盤算著是否再次出發,他們的旅途,常常都與一列綠皮火車相連。在有限的條件下,人們總是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去想去的地方。
在高鐵日益普及的今天,綠皮火車穿行在鐵路線上,像一雙托底的手,填補了路網覆蓋與票價承受力之間的空隙,確保了那些收入有限、時間不那么趕的人,能以較低的成本,有出行的可能。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運行著。它或許不夠快,但始終可以到達要去的地方。它不豪華,卻也承載著無數人真實的生活重量。
題圖 | 《南來北往》
運營 | 鄧官靖雯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