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平壤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地搖晃著,我——王磊,三十歲還沒娶上媳婦的河北農村娃,正盯著窗外發呆。村里人都說我腦子進水了,花八千塊去朝鮮旅游,這錢在縣城都能擺二十桌相親宴了。
“去那窮地方干啥?朝鮮姑娘是漂亮,但你帶得回來嗎?”出發前,村支書拍著我的肩膀說。
我咬著牙沒吭聲。我就是想看看,想看那些網上傳說中“清純如水”的朝鮮姑娘到底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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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到站時天剛擦黑。平壤車站比我想象的還樸素,跟咱們縣城老車站差不多。然后我就看見了她——金玉姬,我們的朝鮮導游。
老天爺!我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這姑娘穿著一身深藍色制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皮膚白得像剛磨的豆腐,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最要命的是那股子勁兒,又端莊又害羞,跟咱們國內那些濃妝艷抹、看人先看手機的姑娘完全不一樣。
“各位中國同志,一路辛苦了。”她的中文帶著點兒東北味兒,還挺標準。
我傻愣愣地盯著她看,直到旁邊的大媽捅了我一下:“小伙子,眼珠子要掉出來啦!”
頭兩天,玉姬就是個標準的導游機器人,講的全是課本上的詞兒。轉機發生在第三天中午。
那天在羊角島酒店吃飯,桌上有一小碟炒豬肉,大概就十來片,每人能分到兩片。我看玉姬站在旁邊,隨口說:“金導,一起吃點兒?”
她愣了一下,禮貌地搖頭:“我們工作人員有專門的用餐安排。”
坐我旁邊的東北大哥嘟囔:“這么點兒肉夠誰吃啊,在咱們那兒,豬肉都吃膩了。”
玉姬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中國同志每天都能吃到肉嗎?”
“那可不!”東北大哥來勁兒了,“不說頓頓有吧,一天吃一次那是起碼的。我家冰箱里,豬肉、牛肉、雞肉塞得滿滿當當!”
我看見玉姬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但馬上恢復了專業微笑:“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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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參觀平壤第一百貨商店時,我故意走在玉姬旁邊。櫥窗里擺著幾雙皮鞋,標價換算下來得兩百多人民幣。
“這鞋挺貴啊。”我說。
玉姬點點頭:“這是進口皮革制成的,品質很好。”
我掏出手機——雖然沒信號,但相冊里有照片:“你看,這是我在淘寶上買的鞋,真皮的,才一百二,三天就送到家了。”
玉姬湊過來看,那認真勁兒就像在鑒定文物。“中國的網購……真的這么方便嗎?”
“方便得不得了!”我給她劃拉照片,“你看,這是我上周買的牛肉,內蒙古直發的,順豐冷鏈配送,今天下單明天到。這雪花牛肉,煎著吃那叫一個香!”
玉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上的牛肉特寫,半天沒說話。我甚至能聽見她肚子輕輕的“咕嚕”聲。
“在我們這兒,”她聲音輕得像蚊子,“牛肉是節日特供品。普通家庭一個月能吃上一次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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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在我們那兒挑肥揀瘦的,在這兒成了奢侈品。
那天晚上,我在酒店院子里抽煙,意外看見玉姬坐在長椅上啃一個冷飯團。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身影單薄得讓人心疼。
“金導,還沒吃飯?”我走過去。
她趕緊把飯團藏起來,擦了擦嘴:“吃過了,這是……加餐。”
我從兜里掏出一包從國內帶的牛肉干——幸虧過關時沒被沒收。“這個給你,補充點營養。”
玉姬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搖頭:“不能收旅客東西,違反規定。”
“這不是禮物,是同志間的互助。”我硬塞到她手里,“你看你都瘦成啥樣了。”
玉姬捏著那包牛肉干,手指微微發抖。突然,一滴眼淚掉在包裝袋上。
“對不起,”她慌忙擦眼睛,“我只是……從來沒人這樣關心過我。”
那一刻,我心里最軟的地方被戳中了。
第四天去妙香山的路上,大巴車壞了。等待維修的一個小時里,我和玉姬有了真正聊天的機會。
“王同志結婚了嗎?”她問。
“沒呢,中國現在男多女少,娶媳婦難啊。”我苦笑,“彩禮就要二十萬,還得買房買車。”
玉姬驚訝地瞪大眼睛:“二十萬?那得是多少錢啊!”
“相當于你們這兒普通工人……可能二三十年的工資吧。”
她若有所思:“在我們這兒,結婚不看錢財,看思想覺悟和貢獻。但中國同志能拿出這么多錢,說明生活真的很富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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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她看我在石家莊買的房子照片:“九十萬,貸款三十年。每天一睜眼就欠銀行錢。”
玉姬看著照片里寬敞的客廳、明亮的廚房,眼神復雜:“這房子……真大。我們一家五口住的房子,還沒你這個客廳大。”
“但你們不用背貸款啊。”我說。
她搖搖頭:“不一樣的。你們有選擇,我們……只有分配。”
這句話說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第五天參觀學校時,孩子們表演節目。我問玉姬:“你小時候也這樣嗎?”
“是的,每天上學前要向領袖像宣誓,放學后參加少年團活動。”她頓了頓,忽然問,“王同志去過很多國家嗎?”
“不算多,就去過泰國和越南,都是跟旅行團。”
“隨時都能去嗎?不用審批?”
“辦個護照就行啊,泰國還免簽呢。”
玉姬的眼中閃過我無法形容的神色——有震驚,有羨慕,還有一種深深的困惑。對她來說,隨時出國就像我們隨時上月球一樣不可思議。
“我最大的夢想,”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是去中國看看。看看長城,看看你們頓頓吃肉的生活,看看那些高樓大廈……”
第六天晚上,旅行團在酒店舉行告別宴會。玉姬換上了朝鮮傳統服裝,美得像個仙女。她給我們唱朝鮮民歌,跳傳統舞,最后還唱了首中文歌《甜蜜蜜》。
唱到“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時,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足足停了五秒鐘。
宴會結束后,我在走廊等她。
“王同志,明天一路平安。”她低著頭說。
“玉姬,”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如果有機會去中國,你愿意嗎?”
她抬起頭,眼中淚光閃爍:“愿意,一千個愿意,一萬個愿意。但是王同志,我出不去。我是黨員,是模范導游,我的家人都在這里。我走了,他們會受牽連。”
我從脖子上取下母親給我的玉觀音——跟了我二十多年。“這個給你,保平安。”
這次她沒有拒絕,緊緊攥在手心里:“我沒有貴重東西給你,只有這個。”她遞過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等我走了再看。”
我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打開那張紙,上面用娟秀的漢字寫著:
“王磊同志:
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謝謝你告訴我中國普通人每天都能吃肉。
謝謝你讓我知道,原來人真的可以自由地去那么多國家。
如果有下輩子,我想生在中國,想頓頓吃牛肉,想坐高鐵去旅行,想……嫁給你這樣的中國男人。
今生無緣,來世再會。
金玉姬”
我攥著那張紙,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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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在平壤火車站送別時,玉姬又變回了那個專業的導游。她和每個人握手告別,輪到我的時候,她的手很涼,微微發抖。
“王同志,回國后要好好生活,多吃肉。”她笑著說,眼睛紅紅的。
“你也是,照顧好自己。”我想說更多,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
火車開動了,玉姬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藍點,消失在站臺上。
回到河北老家后,我像變了個人。再也不抱怨彩禮貴了——至少我能掙到那些錢。再也不嫌棄豬肉肥了——至少我能頓頓吃上。再也不覺得出國麻煩了一—至少我有這個權利。
母親張羅著給我相親,我去了,但總是忍不住拿那些姑娘和玉姬比。這個妝太濃,那個太拜金,這個整天刷抖音,那個連飯都不會做。
“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母親急了。
我想找個眼睛像星星一樣亮的,找個體重不到一百斤但能扛起責任的,找個沒吃過幾次牛肉但懂得感恩的,找個出不了國卻心懷世界的。
但這些話我說不出口。
一年后的春節,我們家擺了兩桌年夜飯。桌上有紅燒肉、醬牛肉、白切雞、清蒸魚。看著滿桌的肉,我突然想起玉姬咽口水的樣子。
我拍了一張照片,發到網上——雖然知道她永遠看不到。
配文是:“今天又吃肉了,希望遠方的你也能吃上。”
村里人都說我從朝鮮回來后就神神道道的。只有我知道,我不是神道,我只是見過了一個活在最簡單欲望里卻保持最純粹靈魂的姑娘。
后來我承包了村里的養豬場,生意越做越大。每次殺豬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能送半扇給玉姬就好了,讓她嘗嘗什么叫真正的“管夠”。
去年,我在石家莊開了家朝鮮風味餐廳,請了個延邊的朝鮮族廚師。餐廳墻上掛著一張平壤街景的照片——那是我偷拍的,里面有玉姬模糊的背影。
有時候深夜打烊,我會坐在那張照片下喝兩杯。廚師老金問我:“老板,你去過朝鮮?”
“去過。”
“那兒怎么樣?”
我想了想,說:“那兒有個姑娘,讓我明白了什么叫知足,什么叫珍貴,什么叫即使一無所有也要挺直腰桿活著。”
老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今年春天,我又夢見了玉姬。夢里她終于來到了中國,我帶她吃火鍋,她看著滿桌的肉哭了;我帶她坐高鐵,她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驚呆了;我帶她逛商場,她在化妝品柜臺前手足無措。
夢的最后,她說:“王磊,下輩子,我一定生在中國。”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我知道,我和玉姬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相交。她在她的世界里繼續吃冷飯團、講導游詞、向領袖像宣誓;我在我的世界里繼續賣豬肉、還房貸、被催婚。
但有些相遇就是這樣——不需要結果,只需要存在過。
就像她讓我明白了,我們抱怨的日常,是別人夢想的天堂。我們嫌棄的豬肉,是別人眼中的珍饈。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自由,是別人無法想象的奢侈。
所以現在,每當我抱怨生活時,就會想起平壤車站那個穿藍制服的姑娘,想起她咽口水的樣子,想起她攥著牛肉干流淚的樣子。
然后我就會閉嘴,感謝命運讓我生在了這個頓頓能吃肉的國家。
雖然,我寧愿用所有的肉,換一個她能來親眼看看的機會。
雖然,我知道這永遠不可能。
這就是我的朝鮮故事——一個大俗的故事,關于肉,關于錢,關于最原始的欲望;這也是一個大雅的故事,關于尊嚴,關于夢想,關于跨越國界的人性微光。
而那個讓我明白這一切的朝鮮姑娘,此刻應該在平壤的某個角落,繼續她清貧而堅韌的生活。
只愿她偶爾也能吃上一頓肉。
只愿她夢里,能去一次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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