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說:鍋里的雪里蕻,我夢里嘗了十年
母親彌留之際,視頻里的大哥忽然湊近鏡頭,用我幾乎遺忘的鄉音嘶啞道: “弟,媽枕頭底下壓著本存折,密碼是你退伍那天……她說這十年,苦了你了。”
晨光是從窗簾右下角那個洗得發毛的缺口漏進來的,先是一條慘白的線,慢慢地,爬過母親床尾疊得方正正的毛毯,爬上她蓋著的藍印花被面,最后才遲疑地,落到她臉上。
我擰了把熱毛巾,輕輕擦過她的額頭、眼窩、顴骨。
皮膚薄得像一層脆紙,底下青色的血管靜靜伏著,生命的潮水正從這片灘涂上不可挽回地退去。
屋子里很靜,只有氧氣經過濕化瓶時發出單調、疲憊的“咕嚕”聲,像擱淺的魚最后的喘息。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起來,悶悶的。屏幕亮起,“大哥”兩個字跳動著。
我看了眼母親,她閉著眼,胸口的被單只有幾乎看不見的微弱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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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了接聽,轉到視頻。大哥的臉一下子擠滿了屏幕,背景是晃眼的白晝,窗外似乎有棵葉子油綠的熱帶植物。
他喊了一聲“媽”,聲音隔山隔水地傳過來,有些扁,有些急。我把鏡頭轉向母親。
“媽,媽?能聽見嗎?”大哥的聲音提高了些,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母親的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
她最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偶有睜開眼,眼神也是散的,空茫茫地落在某個地方,仿佛在看我們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
我替他舉著手機,自己別開了臉,去看窗外那棵老槐樹。正是春夏之交,葉子綠得發黑,沉沉地綴著,一動不動。
十年了。大哥剛出國那兩年,母親身體尚硬朗,總愛念叨:“你哥那兒,這時差倒過來,也該吃晚飯了。”
后來她漸漸不提“時差”了,只是每次視頻,總會細細地問那邊天氣,問侄女學業,問大嫂腰疼的老毛病。
問得事無巨細,末了,總歸于一句:“都好就行,都好就行。”而我這邊的晨昏起居,病痛冷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不必言說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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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那邊沉默下來,只有輕微的電流咝咝聲。我看見大哥的嘴唇抿得很緊,嘴角那兩道紋路深得像用刀刻上去的。
他好像忽然湊近了些,鏡頭里的臉驟然放大,額頭、眉心、眼睛,占據了整個畫面。
他背后那團炫目的、異國的陽光虛化成朦朧的光暈。
然后,我聽見他吸了一口氣,很重,很長。接著,一句嘶啞的,帶著渾濁氣聲,卻又異常清晰的話,穿透萬里,砸進這間彌漫著藥水氣味的寂靜里:
“弟。”
他用的,是許多年未曾聞聽的、生銹般的鄉音。
不是普通話,也不是他后來嫻熟運用的外語或某種南腔北調的“通用語”,就是那個我們出生的小縣城里,巷子頭巷子尾,母親喚我們回家吃飯時用的土話。
“媽枕頭底下,壓著本存折。”他每一個字都吐得很慢,很沉,像是從肺腑最深處掘出來的。
我舉著手機的手指,關節處有些發僵。
“密碼,是...你退伍那天”他頓了一下,喉結劇烈地滾動,屏幕上的影像也隨之模糊了一瞬。
時間,或者說我對時間的感知,在那一刻出現了怪異的斷層。
氧氣瓶的“咕嚕”聲消失了,窗外的老槐樹、漏進來的晨光、床上母親微弱的氣息,全都向無限遙遠的地方退去。
只有屏幕上大哥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和那句用鄉音包裹的話,釘子一樣楔進我的耳膜,我的腦仁,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退伍那天……是哪一天?記憶的灰塵被狂風攪起,迷蒙一片。
是哪個季節?車站廣場似乎有積雨,空氣里有煤煙和廉價橘子水的味道?我提著那個癟癟的行李袋,袋子里裝著褪色的軍裝和幾本卷了邊的書,走出車站,一眼就看見母親站在最前面,踮著腳張望。
父親去世得早,只有她。她小跑過來,接過我的袋子,連聲問:“路上順不順利?餓不餓?”
她的手碰到我的手,冰涼,卻有力。那天我們吃了什么?好像就是家常的面條,母親親手搟的,潑了重重的香油,撒了她夏天曬干切碎的香椿末。
她坐在對面,自己沒怎么動,只是看著我吃,眼角的紋路深得像溝壑,里面卻盛著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光亮。
那天我們說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沒說,又好像說了一輩子的話。
后來,她似乎小心翼翼提過一句,哥嫂在國外安頓不易,孩子還小,用錢的地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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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大哥的聲音更啞了,像是聲帶被粗砂紙磨過,“這十年,苦了你了。”
最后那幾個字,幾乎是氣音,卻帶著千鈞的重量,轟然撞碎了我胸腔里某個壘砌了許久、自以為堅固無比的東西。
一股滾燙的酸熱猛地從心窩炸開,蠻橫地沖上鼻腔,撞進眼眶。
視線瞬間就糊了,屏幕上大哥扭曲的面容,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槐樹綠,床上母親安靜的輪廓,全都融化成晃蕩的、顫抖的一片。
我死死咬著牙關,下頜骨繃得發疼,嘗到了鐵銹似的腥味。我不能出聲,怕那堤壩一潰千里。
只是眼淚不受控,滾燙地爬過臉頰,砸在握著的手機邊緣,又濺落在母親藍印花的被面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鏡頭那邊,大哥也偏過了頭,抬起手,用手背重重地蹭過眼睛下方。
我們就這樣,隔著屏幕,隔著萬水千山,隔著十年光陰鑄成的無形高墻,沉默地,各自吞咽著喉嚨里那團硬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床上的母親,忽然極輕、極輕地,吁出了一口氣。那聲音太輕了,像一片羽毛拂過塵埃。我和屏幕里的大哥,同時一震,看向她。
她的眼睛,不知何時睜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沒有看手機,也沒有看我。她的目光虛虛地,投向天花板某個角落,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經年累月雨水滲過留下的一小片淡黃色的水漬。
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嚅動了一下,沒有聲音。但我好像讀懂了那個口型。
那是一個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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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細細的眼縫,緩緩地,闔上了。連同那虛浮的目光,一起收了回去,沉入永恒的靜默里。
胸口的被單,不再有任何起伏。氧氣濕化瓶里,最后一個氣泡孤零零地浮上來,“啵”地一聲,破了。徹底的、無邊無際的寂靜,擁抱了她,也籠罩了這間屋子。
屏幕暗了下去。大哥那邊,或許信號終于中斷了,或許是他掛斷了。我沒有再看。
我慢慢地,在母親床沿坐下,握住她那只已經冰涼的手。很久,才想起什么,顫抖著手,探向她枕頭的下方。
指尖觸到了一樣硬硬的、邊緣光滑的東西。我輕輕將它抽出來。
是一本很舊的、深紅色的存折。封皮已經磨損,邊角起了毛。
我翻開它。里面的數字,一筆一筆,不大,但很清晰。
最近的一筆存入,是在上個月。是她最后能獨自下樓的那幾天。
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移到了正中,明晃晃地,有些刺眼。老槐樹的影子縮成了短短的一團,濃黑地印在地上。
廚房里,昨天燉的湯還剩下半碗,冷冷地凝著一層白油。
灶臺角落,那個她用了十幾年的粗陶罐里,大概還腌著她去年秋天親手曬、親手揉的雪里蕻,用石頭壓著,封著厚厚的鹽。她說,等我哥什么時候回來,就能就著吃粥。
風從窗戶的縫隙擠進來,帶著初夏午后特有的、慵懶的暖意,吹動了床邊矮柜上的一張舊照片。
照片里,年輕的母親站在中間,笑得見牙不見眼,左邊是穿著嶄新襯衫、意氣風發的大哥,右邊是留著平頭、略顯拘謹的我。
背景是我們老家的院子,那棵石榴樹,正開著一樹火紅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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