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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在安定醫院等待就診
紅星新聞記者丨王語琤
編輯丨歐鵬審核丨王光東
換鞋時,崔麗麗停頓了一下。
那是一雙幾年前買的黑色皮鞋,平底,她曾穿著它在不同城市之間奔波,出差、談項目、趕航班。但這天,腳伸進去時,她感到腳趾被頂住,像一雙新鞋。她感慨,長時間待在家里,鞋都變得不合腳了。
過去十幾年,崔麗麗幾乎一半時間在路上。她曾是一家汽車零部件公司的銷售總監,年薪百萬。2023年,公司老板王某在出差途中強奸了崔麗麗。雖然對方獲刑4年,崔麗麗卻被解除勞動合同,患上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職場性侵,奪走了她的工作、日常生活,也摧毀了她最基本的安全感。
但她選擇抗爭,走進人社局申請工傷認定。2025年8月,天津津南區人民法院判決生效,崔麗麗成為國內首位因職場性侵獲工傷認定的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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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的《認定工傷決定書》
但代價并未結束。9月23日,她穿著案發當日的襯衫出庭,與公司對簿公堂。隨之而來的,是持續一個多月的網暴。一天夜里,崔麗麗吞下了6片勞拉西泮片。第二天清晨,丈夫老魏(化名)守在床前,紅著眼睛對她說:“你要是死了,他們只會高興,然后迅速把你忘記。”
風暴之中,這一家人比以往更加緊密地依靠著彼此。
遭遇網絡暴力
拿到《認定工傷決定書》,崔麗麗的訴訟并未結束。2025年3月24日,津南區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裁決天津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下文簡稱德科智控公司)繼續履行勞動合同,并支付停工留薪期工資、加班費等共計113萬余元。該公司不服裁決,提起訴訟。
2025年9月23日,崔麗麗與公司的勞動糾紛案首次開庭。她身著案發當天的襯衫出庭。她說,穿這件襯衫,是想直面創傷,同時表達“女性遭受侵犯與穿著無關”。這件襯衫不僅是“血衣”,更是“戰袍”。她穿著“戰袍”走進法庭的畫面,引起廣泛關注。
一周后,一段她自拍視頻被廣泛流傳。視頻中,崔麗麗憤怒地說:“‘最大最貪的女人’?輪得著你來給我封號嗎?事發多久報案,那是老娘的權利……老娘要的是2000萬加法辦!”
這段視頻源于一個月之前她對一條惡意留言的回懟。她解釋,王某被捕后,檢方向她征詢是否出具諒解書,她提出了“2000萬加法辦”,用一個對方難以承擔的金額,強調王某必須受刑事處罰。
但這條視頻在一個月之后發酵了。她打開社交媒體,發現評論區已不堪入目。有人質疑她若真患PTSD,不可能穿著案發時的襯衫出庭。有網民稱夫妻倆“做局陷害”王某。有人P出她與王某的“合照”,有人把老魏P成“綠帽”。私信中充斥著辱罵和臟話。
回憶起網暴最猛烈的那幾天,老魏用了“煎熬”兩個字,一上網,惡意就會襲來:“每天都有人拿你做文章,滿嘴胡說八道。”現實中,夫妻倆一直在接親友的電話,他們中有的因網絡熱議才得知崔麗麗的遭遇。國慶節到了,他們原本打算帶女兒回老家,現在只能取消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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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社交平臺上私信收到的辱罵
一天晚上,崔麗麗吞了6片勞拉西泮片。早晨,察覺不對勁的老魏跑上樓,來到妻子床前。他紅著眼睛對妻子說:“你要是死了,他們只會高興,然后迅速把你忘記。”
崔麗麗最了解這個和她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老魏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是她生活、精神的拐杖。“哪怕我們離婚了,他也是我最親的親人。他為我付出這么多,見證了我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如果我死了,他該有多難過?”
時間回到2023年9月27日。性侵案發后的第四天,老魏接到崔麗麗的視頻電話。屏幕對面,她聲音微弱:“我好像被欺負了。”震驚之余,老魏有點生氣:“什么叫‘好像’?有沒有被欺負,你自己不知道嗎?”崔麗麗眼淚“刷”地流下來,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老魏氣在不理解:她為什么不立即報警?為什么還忙著工作?后來他逐漸明白了妻子的處境:她受到打擊,想不起來發生了什么。而且,她要顧慮很多事:家庭怎么辦?工作怎么辦?二十多年來的打拼,是不是就要毀于一旦?
老魏恨“死”了王某。他不明白,“都這個年紀的人了,為什么還會做出這種犯罪的事?”哪怕王某被判死刑,怎么彌補得了他對崔麗麗、對這個家庭、對老魏本人經年累月的傷害?
因為王某,那個他最熟悉的、總是充滿干勁的妻子不見了。崔麗麗的快樂就是老魏和女兒的快樂。但現在,這份快樂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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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的《診斷證明書》
評論區,一群網民嚷著“離婚”。老魏覺得不可理喻:“她是我的家人,我的愛人。為什么她遭受了暴力傷害,我就要拋棄她?”
老魏在社交賬號公開的6條視頻,發布的都是支持妻子的內容。但如今,評論區已經很難找到一條友善的留言。“綠帽男”“錢到手就離婚”……
他分明是受害者,在他們口中卻像是犯了錯的人。老魏決定訴諸法律:“要讓他們戴手銬,上法庭!”每天送完孩子,他就鉆進書房收集證據,存滿了一部256G的手機。為了取證,老魏一遍遍看,一遍遍聽。他起初怒不可遏,后來只覺得可笑可悲:“無論留言,還是視頻文案,都是復制粘貼的,連標點符號都一樣。”
網暴像個無底洞,兩個多月來,老魏都在處理這件事。“他見不得我被別人欺負,比我還要維護我自己。”老魏很少表露自己的感受,崔麗麗擔心他心中憤怒卻無處發泄。去醫院時,崔麗麗問丈夫要不要也做個心理咨詢?老魏擺擺手:“不要。”
10月底的一天,遠方好友來探望崔麗麗,夫妻倆請她在小區附近吃飯。回家路上,一名路人男子問崔麗麗:“你就是那個網紅嗎?”崔麗麗說:“你認錯人了。”
“錯的不是你”
9月23日勞動糾紛案一審首次開庭后,由于當時崔麗麗的勞動能力鑒定結果未出,一審中止,待有鑒定結果后再行審理。
崔麗麗失去工作,老魏也暫停了生意,專心照顧妻子和女兒。等待開庭的日子里,時間仿佛凝滯。老魏外出總掐著表,不敢離家太久,生怕妻子發生意外。
睡眠仍是一件奢侈的事。崔麗麗排斥肢體接觸,兩年來一直與老魏分房而睡。她晚上十點左右上床,凌晨三四點被噩夢驚醒。若哪天能睡到清晨五點,她會覺得慶幸。
白天大部分時間,她獨自待在閣樓書房里,反復翻閱厚厚的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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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在閣樓書房“安全屋”中
沒有老魏陪伴,她幾乎無法出門。她不敢開車,不敢乘坐公交或地鐵,無法住酒店,酒店長長的走廊令她恐懼。一次媒體采訪結束后,遠遠看見一名光頭男子,她瞬間僵在原地,顫抖著哭了起來——那張臉讓她想起施暴者。
崔麗麗從小性格要強。高中復讀了兩次,父親勸她不要放棄,否則將來只能指望結婚生子。父親認為,一個女孩不該被早早限定人生軌跡,她應該考個好大學,去更大的城市,為社會作貢獻。
崔麗麗大學讀小語種,兼職翻譯,畢業后做了銷售。這個崗位拼經驗、拼體力。崔麗麗不怕苦,跑市場、進工廠,逐步打拼到公司高層。她熱愛這樣的生活。
崔麗麗的高中同學回憶,她是班里發展最好的同學之一。節假日也閑不住,組織同學聚會、帶孩子郊游。案發后,崔麗麗變得沉默,朋友們的邀約也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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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在工作中獲得的獎狀
崔麗麗懷疑自己成了一個“沒用的人”。每次出門,她都會發現城市在悄然變化:小區的樹葉掉光了,街角開了新店。看到服務員、環衛工,她羨慕——她們都在工作,發揮價值。
老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鼓勵崔麗麗嘗試新工作、出門旅行,提議養只小狗,遛狗也能出門散散步。但崔麗麗拒絕了。心理醫生告訴老魏,不要勉強,只能等待“自然發生”。
老魏承擔了大部分家務,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妻子。崔麗麗一度味覺遲鈍,想吃辣,老魏就陪她去吃湘菜;她說剁椒魚頭好吃,他便每周都帶她去吃,一連吃了三個月。天氣轉涼,崔麗麗想喝冰楊梅汁,老魏擔心對身體不好,不讓她喝。
一次,崔麗麗看到路邊的施工圍擋,哭著說:“路都快修好了,我的病怎么也治不好。”老魏安慰她:“馬路都能修好,你還能治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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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和老魏
過去,崔麗麗總在出差。現在,她每晚坐在女兒身邊讀書,想彌補缺失的陪伴。她把媒體報道發給女兒,希望她學會自我保護。
但女兒更想保護崔麗麗。她時不時上樓查看媽媽的情況,夜里躺在媽媽身邊,陪她入睡后再回房間。她邀請媽媽去開家長會、接她放學,逛文具店。崔麗麗戴著口罩,生怕被認出影響女兒。但女兒鼓勵她摘掉口罩:“媽媽,錯的不是你。”
崔麗麗和丈夫起初沒有告訴父母發生了什么。崔麗麗年逾七旬的母親察覺異常,從河北老家趕來天津,崔麗麗才忍不住吐露了一切。
母親聽完后,對她說:“不要害怕,咱是正義的一方。你繼續斗爭,媽媽為你加油。”臨走前,母親偷偷往崔麗麗枕頭下塞了一摞錢。崔麗麗后來又將這摞錢悄悄放回老家。
11月的一次心理治療中,醫生引導崔麗麗在想象中重返案發酒店。這一次,她看見老魏在走廊里來回走動,像是要擋住危險、救她出來。醫生說,這是好跡象,說明內心的“好”正在對抗“壞”。
一天夜里,崔麗麗送記者走出小區。久違地站在夜色中,她發現周圍的霓虹燈多了起來。她想起,從前她出差歸來,無論多晚,老魏和女兒都會在小區門口等她。一家三口有說有笑,一起去吃夜宵。
光明正大地穿
2023年9月23日,一場商務宴請后,時任德科智控公司老板的王某,趁銷售總監崔麗麗醉酒失去意識,將其抱入房間實施強奸。
2024年4月2日,王某因犯強奸罪,被濱江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4年,賠償崔麗麗3000元。王某未上訴,判決依法生效。同年4月18日,崔麗麗被公司以“未遵守請假制度、無故曠工”為由解除勞動合同。當天下午,她前往津南區人社局,申請工傷認定。
崔麗麗始終認為,自己遭受的性侵屬于工傷。侵害發生在出差期間、商務宴請之后,加害者又是用人單位負責人,符合工傷認定中“工作時間、工作場所、工作原因”的“三工”情形。
2024年12月2日,津南區人社局作出《認定工傷決定書》。德科智控公司不服,提起行政訴訟。2025年7月16日,津南區人民法院判決駁回公司訴求;同年8月,判決生效。崔麗麗由此成為國內首例因職場性侵獲得工傷認定的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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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麗麗和老魏
崔麗麗把申報工傷的流程、證據清單及心理援助信息整理成“求生地圖”,在網絡公開分享,陸續有受害者向她求助。
2025年1月,杭州一名女員工出差時遭客戶強制猥褻,后因創傷后應激障礙無法工作。這名女員工看到崔麗麗的報道后,也申報了工傷,并于當年9月獲得認定。
還有一名女孩私信崔麗麗,講述自己未成年時遭性侵的經歷。在崔麗麗的鼓勵下,她與施害者對峙并固定證據,前往派出所報了案。
回顧案件,崔麗麗認為,職場性侵的本質是權力關系中的掠奪:“他否認你的獨立人格和尊嚴,把你當作附屬品,不僅要求你貢獻能力和才華,也試圖占有你的身體。”她認為,用人單位有責任建立明確的職場保護機制,用制度保障勞動者的人身安全和尊嚴。
2025年12月17日,經過80多天的等待,崔麗麗收到了《勞動能力鑒定結論書》,鑒定結論為“傷殘十級”。崔麗麗很激動:與公司的勞動糾紛案有望盡快恢復審理。
紅星新聞記者問崔麗麗:“下次開庭,你還會穿那件襯衫嗎?”
她回答:“我會穿,正大光明地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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