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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少年在峽谷奔跑,穿著一雙球鞋,胸衣解開,風(fēng)吹得他白襯衫嘩嘩作響。少年仰起頭,從斜坡往山灣跑,嚷嚷著,說:鵟在盤旋,鵟在盤旋。少年跑著跑著,不見了。他追普通鵟去了。我也仰著頭看普通鵟。
普通鵟從山巔盤旋下來,在山谷呈“O”形回旋。它張開寬大如僧袍的翅膀,也不扇動,憑氣流環(huán)繞。山梁在它翅膀之下,高大挺拔的黃山松在它翅膀之下,喜鵲、褐林鸮、黃冠啄木鳥、赤紅山椒鳥、松鴉等鳥在它翅膀之下,河流在它翅膀之下,屋舍在它翅膀之下。翅膀之下是萬物,是匆匆而行如螞蟻搬食的人們。普通鵟翅膀之上是流云,是斜斜照射的陽光,是被陽光隱去蹤跡的星辰,是時而旋轉(zhuǎn)而上時而旋轉(zhuǎn)而下的季風(fēng)。
從一個山谷,盤旋到另一個山谷。“呿呿呿”,普通鵟突然驚叫了一聲,讓人驚駭。驚叫聲如滾雷,炸了下來。我不知道它是因為快樂,還是威懾地上四肢奔跑或爬行的動物,才發(fā)出如此尖利如此驚恐的叫聲。兔子突突地躲入草叢,蛇藏進了洞里,黃鼠狼亂頭逃竄,花栗鼠倉皇鉆入巖石縫。普通鵟還在盤旋,它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塊被風(fēng)拽起的黑布。黑布蒙上走獸或爬行動物的眼,如死神降臨。“呿呿呿”,無疑是死神發(fā)出的指令,喪魂失魄的指令。
吃食的雞,咯咯咯叫了起來,撇起八字腳,拍打著翅膀,抖著肥肥的身子跑進屋子里。小狗蹲在樹下,對著天空汪汪叫。在玉米地吃食的烏鶇撲在地上裝死。
站在山谷的灣口,仰望著普通鵟。它的翅膀如機翼,或者說像兩葉懸帆。天空就是它的大海,懸帆而行。山巒只是浩瀚大海中突現(xiàn)海平面的島嶼。帆鼓起來,必將是自由遠航。普通鵟一個腰身翻轉(zhuǎn)上去,飛越山巔,不見了。
追普通鵟而去的少年,氣喘吁吁跑了回來,大汗淋漓。他還仰望著空蕩蕩的天空,似乎盼著普通鵟再回來。他興奮。他問我:鵟還會回來嗎?
當(dāng)然會回來,不過,不一定是今天回來。鵟在相對固定的區(qū)域覓食,這一帶山坡有很多山老鼠,它最愛吃了。我說。
少年愉快地回村了。我還在峽谷徒步。不忍離去。油桐花盛開,山溝溝里滿眼白。喬木之中,油桐是唯一在初夏開花的樹。山中一日晴一日雨。太陽催發(fā)了花怒放,花苞三日綻開,花瓣純白勝雪,花心殷紅如燭火。一場雨一場傷。雨淋透了,花瓣慢慢蛻變?yōu)殪\黃色,不幾日,花萎謝了。謝落的油桐花一瓣三色:淺白、靄黃、淡紅。入了山溝,油桐樹下紛落了不少花瓣。有兩棵油桐樹長在溪邊,花落在水里,被小小的水浪打走、打散、打爛。一個中年婦人提一個寬邊竹籃,在撿油桐花。花撿了半籃子,她還在撿。問她:油桐花有什么用呢?
油桐花可好了,治癰瘡,治燙傷。婦人說。
油桐樹高達10數(shù)米,粗枝,葉圓肥厚,冠層疊疊。在油桐林,既是觀花,也是尋找樹上的鳥窩。高大樹木是喜鵲、烏鴉、紅嘴藍鵲、長尾鵲、樹鷹、灰背鶇、黑卷尾等鳥營巢首選之地。普通鵟卻營巢在懸崖石縫、20米以上高大樹木(如楓香樹、苦櫧、短柄枹櫟、刺楸、大葉櫸、黃連木、鵝掌楸、錐栗、樟樹、黃山松)。我已連續(xù)三天來到峽谷了,發(fā)現(xiàn)普通鵟在油桐林落過腳。普通鵟的鳥巢會不會在這片林子呢?可我并沒有看到參天大樹。
問了婦人,才知道,油桐林有很多烏梢蛇,尤其愛在溪邊捕蛙和小鳥吃。烏梢蛇盤在河石上如一塊牛屎餅,翹著頭曬太陽。小鳥在溪邊喝水或蛙蹲在石塊上,被蛇一口吞了。
普通鵟是來吃蛇的。動物有就近取食的習(xí)性,以降低被獵殺的風(fēng)險,同時節(jié)約能量。普通鵟也不例外。油桐林食物豐富,是它主要食場之一。
在五府山的不同地方,多次看見了普通鵟。年冬,陰雨。去豐澤湖看人釣魚。豐澤湖禁漁禁釣,但仍有人偷釣,蹲在湖灣某一個角落拋竿收線。冬季枯水,壩底被泄洪沖出的深水潭。魚躲在深水潭過冬。壩底則沒有禁釣。有七八個釣魚的人坐在壩頂,拋魚線入水潭,釣鯽魚和馬口魚。漁獲頗豐者,簍里裝了七八斤魚。走山邊小路返回時,見一只普通鵟在河道上空掠過。它的爪上抓著一只田鼠,沉沉地下墜,至于它呈波浪曲線飛翔。它落在埠頭一棵楓楊樹上。我追了300多米,遠遠地見它扠在樹椏上吃食。
金鐘山下有一條狹長的峽谷。山坡上森林墨綠,樹木紛披。2020年11月中旬,去看荒田。部分荒田有20余年沒有耕種了,但并沒有長芒草,而是長地錦。地錦淺綠淺紫,如地毯深色圖案。白頰噪鹛、純色山鷦鶯、棕頭鴉雀、白鹡鸰、山麻雀、灰頭灰雀等體型較小的鳥,成群結(jié)隊在荒田和矮山坡吃草籽、昆蟲、漿果。一對普通鵟在山谷盤旋,久久不離去。若是沒有人在山塢,普通鵟會猛撲下來,叼起小鳥啄食。它是頂級殺手。在樹林在空中在地面,它都可以撲殺小鳥,而不會遇到任何反抗。它尖爪刺入獵物腹部,鋼鉤形的喙啄下去,啄空獵物腦殼,勾走。飛在空中、跑在地面的動物都是它腹中之物,小者如蚱蜢、蝗蟲、小鳥,大者如野豬幼崽、山麂幼崽、野山羊幼崽,更別說野兔、黃鼠狼、山老鼠、田鼠了。它還獵殺散養(yǎng)在山上的家禽、山羊羔。
山脈呈南北走向,但東西山巒與南北交錯。交錯中,高高的山峰被抬起,像舞獅的獅子頭。山峰,讓人不由自主地仰望。在橫亙的山脈之中,有許多東西會讓人不由自主地仰望。如峰巒,如突然展現(xiàn)在眼前的某一棵高大古樹,如突然掠過的飛鳥,如夜晚的星辰和冷月。看似幽深無人的山谷,早已被人遺忘。其實,仍有古樸的山民生活其中,如養(yǎng)蜂人如養(yǎng)羊人。在高州的一個山谷,遇上了一個養(yǎng)羊人。養(yǎng)羊人五十多歲,皮膚黝黑,戴一頂船形的草帽。
養(yǎng)羊人買了24頭黑山羊來,養(yǎng)了兩年,有了73頭。他舍不得賣,等有150來頭,可以一年賣兩批,一批賣15頭。他給每頭羊耳朵穿孔,夾個小鈴鐺。雄羊穿右耳,雌羊穿左耳。鈴鐺搖著,當(dāng)啷當(dāng)啷。羊往山塢跑。羊回圈了,少了一只雌羊羔。夜暮下垂,羊羔還沒回來。他急死了,打著手電去找。找了兩個山塢,他也沒找到。第二天又去找,找了一天還沒找到。養(yǎng)羊人的老婆坐在羊圈旁哭:誰吃了我羊啊,得告訴我一聲啊,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誰會抱走我們的羊羔呢?可能被野豬吃了。可羊骨也沒看到一根啊,羊毛也沒看到啊。
羊羔丟了,也就丟了。養(yǎng)羊人不再去想丟羊的事。
前些時間,他的羊羔又丟了。丟了的羊羔被挖黃精的人抱了回來。羊羔全身骨頭粉碎,頭骨裂開,滿嘴血。挖黃精的人說:鵟叼著羊羔,羊羔太重了,爪勾不牢,掉了下來。養(yǎng)羊人的老婆又坐在羊圈旁哭:天休的鵟啊,你不去抓山老鼠,抓羊羔干什么啊,我自己過年都舍不得宰一頭啊。
我在十來歲,籠養(yǎng)過普通鵟。老樟樹冠蓋云天,鷹、白腹隼和普通鵟愛在冠頂筑巢。大樹冠有十幾個巢,鳥們輪番棲息。普通鵟在試飛時,掉在了稻田里。早稻已揚花,稻壟有淺淺的積水。稻浪青青,把普通鵟給遮住了,泥漿裹了羽毛。我祖父撿了普通鵟。我把它養(yǎng)在鳥籠里。
這是我見過的最兇狠的鳥了。喂活魚給它吃,它不吃。手伸到籠子邊,它跳起來啄手。喂蟲子給它吃,它不吃。去肉鋪找碎骨碎肉給它吃,它也不吃。站在籠前,它張開翅膀,怒視我。它的眼睛滾溜溜,像個玻璃球,又大又圓,黑得深邃,有一圈金黃的環(huán)斑。它的眼神具有一種蕩魂攝魄的力量,讓人膽寒。它隨時擺出一副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把鳥籠掛在屋檐下的晾衣桿上,它日夜哀叫:呿呿呿,呿呿呿。
不吃不喝三日,普通鵟便死了。它的頭夾在自己的翅膀里。抓它在手上,很輕。養(yǎng)它,是想施救它,沒想到養(yǎng)死了。我不懂施救。正確是施救方法是把普通鵟洗干凈,曬干羽毛,送回樟樹或者放在樹下。它的親鳥聽到它的呼喚,會叼走它。
對這件事,記憶很深。有些鳥,不適合籠養(yǎng),與人天生不親近,拒絕與人相親。尤其是猛禽,無論是大猛禽如普通鵟,還是小猛禽如伯勞,養(yǎng)在籠里,大多絕食而死。它們的性格暴烈。到了中年,讀莊周《逍遙游?北冥有魚》: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對生靈多了幾分敬重。鳥為食亡。為食是鳥的天性。但也有鳥為了別的,絕食而亡。如普通鵟、雀鷹、游隼、林雕等。不關(guān)乎它們的性格,關(guān)乎它們的精神:崇尚自由,崇尚在天空翱翔。不自由,毋寧死。人也如此。不是所有的人都為權(quán)奴錢奴,他們?yōu)樽约旱木翊婊钣谑馈H缰x疊山、方志敏。肉身會消亡,但精神永存。
五府山主峰名五府崗,可眺望舊制的江西“廣信府”“饒州府”,和浙江省“衢州府”,以及福建“建寧府”、“延平府”,故名五府山。另有之說,是山中開戶先祖為五戶。還有一說,是先祖在山中同一天發(fā)現(xiàn)了五只老虎(贛東北方言:虎與府同音)。五府崗海拔1891.4米,是華東第三高主峰,與華東最高峰黃崗山相距約20公里。在這條地理線上,藏有贛東北最豐富的原始森林。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鳥類》(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6月第一版)記錄的隼形目鳥類有黑冠鵑隼、黑翅鳶、蛇雕、白腹鷂、白尾鷂、鳳頭鷹、赤腹鷹、日本松雀鷹、松雀鷹、雀鷹、蒼鷹、灰臉鵟鷹、普通鵟、大鵟、林雕、烏雕、白腹隼雕、鷹雕、紅隼、游隼。
因為有了豐富多樣的森林,才有了豐富多樣的鳥類。隼形目和雞形目鳥類的多樣性和種群數(shù)量是森林廣闊度、生態(tài)豐富性的主要標(biāo)志之一。普通鵟是鳥類的頂級獵食者。它棲息地,需具備兩個必不可少的客觀條件:豐富的食源供其覓食,30米以上高的喬木供其營巢。
普通鵟是南方的冬候鳥,在東北度過夏秋,并繁殖。它屬于鷹科鵟屬的中型猛禽,體長50~59厘米,翅展約1.5米,體色為暗褐色,下體具深棕色橫斑或縱紋,初級飛羽基部有白斑,翼下白色,尾呈扇形,以山鼠為主要食物。
油桐花期結(jié)束,普通鵟便離開了南方。作為遠途遷徙者,它需要大量吃食。我也每日來到山中。它是這一片山林的旅居者,最后將作別,來年相見。每天中午,少年也來到山中。深長彎曲的峽谷把群山分開,山峰聳立。山腰之上是墨綠的杉木林,山溝溝則是油桐、木荷、栲樹。少年頸脖子上掛了一副望遠鏡。他舉著望遠鏡望著天空,尋跡普通鵟。
但普通鵟不是每天會來到山谷。究竟它去了哪里,我和少年也不知道。群山在它目視之下。它飛掠群山。也許,它藏身在某個山壟的某一棵喬木,被樹葉遮蔽了。它一只腳(通常是左腳)站在樹椏上,另一只腳縮在腹羽里或爪自己的臉部,梳理臉毛。它的眼睛搜尋四周,任何的動靜都逃脫不了它的窺視。它有著驚人的食量。它一天至少可以吃兩斤肉食。它的爪既是兇器,又是分食餐具。山老鼠在找食吃,普通鵟飛撲下來,爪如匕首刺進山老鼠內(nèi)腔,勾起來飛掠上樹,啄爛腦殼,撕肉下來吞咽。喙粗而硬,帶尖勾,像屠夫手上的拉鉤。
沒有看到普通鵟,少年也不失望,還是快樂地奔跑。若是普通鵟飛臨,他舉著望遠鏡,很專注地“掃描”它。他的嘴巴發(fā)出略顯夸張的驚嘆聲:鵟,架著彩云的鵟。他追著普通鵟跑,鞋子跑脫了還在跑。它是少年眼中的神。
油桐花落盡了,枝上結(jié)出了青桐子。青桐子油滑,圓圓的,一日比一日鼓脹。普通鵟再也沒有來。山谷是一個鳥世界。松鴉、暗灰鵑鵙、煤山雀、黑短腳鵯、棕背伯勞、虎斑地鶇、灰紋鹟、短嘴山椒鳥、金翅雀……但它們僅僅是棲在枝頭的鳥,架不了彩云。少年對它們沒有神往。
普通鵟讓少年仰望,也讓我仰望。它飛得那么高。它鳴叫得那么凄厲,震懾行腳的“販夫走卒”。只有它配得上少年去追。
在很多時候,我們忘記了肉身的自然屬性,精神世界也沒有更寬闊的延伸。我們拘泥于生活,拘泥于日常,拘泥于人際,讓自己的內(nèi)心窘迫。在森林中,一只凌飛山巔的普通鵟,讓人驚喜,讓人奔放。不僅僅是因為它罕見,更因為它帶來了自由精神,讓我們渴望肉身展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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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江西廣信人,《南方周末》散文寫作營導(dǎo)師,熱衷于鄉(xiāng)村與自然的寫作,被譽為“新山地美學(xué)”的代表作家,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歐美國家,出版散文集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等,及多家刊物年度獎。其散文意韻深遠、恬淡悠長、詩性洋溢、哲思叢生,深受全國初中生、高中生歡迎,《酸橙》《屋舍》《落日》《風(fēng)吹云動》《渡口》《成年禮》等60多篇散文收入全國各地初中、高中試卷作閱讀分析題,《屋舍》被選為2023年普通高校春季招生統(tǒng)一文化考試(上海卷)現(xiàn)代閱讀分析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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