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唱收到師傅陳長順被停職調查的消息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還有三個月,師傅就要光榮退休了,廠里人人都說他勤懇了一輩子,該享清福了。
怎么一夜之間,“玩忽職守”、“嚴重失職”這些詞就砸到了他頭上?
王凱唱盯著工作群里那封冷冰冰的通報,腦子里全是師傅彎腰擦拭舊儀器時專注的側影。
他想起兩周前那次會議上,師傅唯一一次站起來反對“簡化流程”時,會議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還有孫副總那看不出情緒的目光,輕輕掃過師傅漲紅的臉。
黑鍋到底從何而來?王凱唱知道,他必須弄個明白。
![]()
01
清晨六點四十分,天剛蒙蒙亮。
市機械廠第三廠區質檢科大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陳長順拎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工具包,側身進來。
他先走到窗前,把昨晚年輕人們忘關嚴的窗扇仔細合攏,扣好插銷。
初秋的涼風被擋在外面。
接著,他走到自己靠窗的工位,放下包,從里面拿出一塊干凈的細絨布。
然后,他走向會議室角落,那里立著一臺老式的、金屬外殼已然斑駁的投影儀。
這臺機器跟了他二十年,可能更久。
每周一的月度質量安全分析會,只要他在,必定是他親手操作。
他熟悉每一個按鍵的阻尼,每一縷光路調整的細微手感。
今天,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主持這個會了。
三個月,九十天,倒計時已經開始。
他擰開專用清潔劑的蓋子,往絨布上噴了少許。
動作很輕,很慢,像在對待一位老友。
先擦拭鏡頭,畫著小圈,對著光檢查,呵一口氣,再擦一遍。
然后是機身,散熱格柵的灰塵用軟毛刷小心剔出,外殼的每一條棱、每一個凹陷都被照顧到。
最后是連接線,一圈圈盤好,接口用棉簽清潔。
做完這一切,他退后半步,靜靜看著。
晨光透過窗戶,落在擦拭一新的機殼上,泛起一層溫潤的光澤。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看著。
直到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師傅!您又這么早!”
王凱唱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手里還拎著兩份豆漿和燒餅。
他看到陳長順和那臺投影儀,立刻明白了,聲音放輕了些。
“今天最后一次啦,舍不得?”
陳長順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慣常的、略顯拘謹的笑容。
“習慣了。這老伙計,毛病是多點,但用著順手。”
他接過徒弟遞來的豆漿,溫度透過紙杯,暖著手心。
“新買的那個數碼的,亮是亮,快是快,可我總覺得,”他抿了口豆漿,斟酌著詞句,“缺了點實在感。數據是跳出來了,可過程……好像看不見了。”
王凱唱啃著燒餅,含糊地應著:“嗨,時代在進步嘛師傅。以后您退休了,天天抱孫子,逗鳥遛彎,誰還惦記這破機器。”
陳長順沒接話,走到自己桌前,打開那個厚重的、邊角磨損的黑色硬殼筆記本。
里面用藍黑墨水,工工整整記錄著三十多年來的質量關鍵數據、事故分析、規程要點。
他翻到今天會議要用的那一頁,又檢查了一遍自己準備的發言提綱。
手指劃過那些熟悉的字跡。
“凱唱,”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干咱們質檢這行,就像守著一條河堤。”
王凱唱停下咀嚼,望過來。
“規矩、標準,就是一塊塊石頭。你得盯著,哪塊松了,哪塊被蟲蛀了,得立刻補上。”
陳長順合上筆記本,看著徒弟年輕的臉。
“有時候補石頭,會擋了別人的水,惹人嫌。可這堤一旦開口子,淹的就是一整片地,毀的就是一廠子的人。”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話多了,擺擺手。
“行了,準備開會吧。你去把上周三車間送檢的那批齒輪報告再復核一下,數據我總覺得有點飄。”
王凱唱應了一聲,心里卻琢磨著師傅剛才那番話。
他總覺得,師傅今天有些不同,那眼神里除了慣常的認真,似乎還藏著點別的,像是對某種即將到來的、無法阻攔的事情的……平靜的擔憂。
02
八點整,月度質量安全分析會準時開始。
橢圓形的長桌旁,各部門的人陸續落座。
陳長順坐在投影儀旁邊的主持位,王凱唱在他側后方做記錄。
分管生產的副總經理孫宏偉最后進來,四十出頭,穿著熨帖的深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茍。
他徑直走到主位坐下,對向他點頭致意的人們只是微微頷首。
“開始吧。”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會議按流程進行。
陳長順操作著老投影儀,光束打在幕布上,略顯昏黃,但數據和圖表依舊清晰。
他匯報上一月度的質量整體情況,語氣平實,重點突出,指出兩個需要關注的風險點。
生產部、技術部的人依次發言,討論例行公事。
氣氛有些沉悶,直到會議接近尾聲。
孫宏偉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過去。
“有個事,趁今天這個會,同步一下。”
他語調不變,卻讓整個會議室安靜下來。
“市場部那邊反饋,宏建集團那邊,編號X7的訂單,交付期要提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原定六十天,現在要求四十五天內完成。這是個大客戶,重要性不用我多說。”
生產部的馮光遠立刻接話,他年輕,精神,眼睛很亮。
“孫總,四十五天……按現有排產和標準流程,非常緊張。”
孫宏偉看向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所以呢?”
馮光遠似乎早有準備,語速加快:“我們初步議了一下,如果能在幾個非核心環節,適當簡化流程,縮短單件流轉和待檢時間,比如把部分串聯檢驗改為抽檢并聯,優化物流路線,擠一擠,應該有可能。”
“簡化流程?”陳長順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插了進來。
他抬起頭,看向孫宏偉,又看了看馮光遠。
“孫總,馮工,X7訂單的產品,是用于重型礦山機械的核心傳動箱體。圖紙和工藝文件我看了,關鍵部位的形位公差、材料疲勞強度要求都是A類。”
他語速平穩,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按照國標和廠里質量手冊,A類關鍵特性,必須百分百全檢,而且至少三道獨立檢驗工序串聯。抽檢……不符合規程。”
會議室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只有老投影儀風扇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馮光遠臉上笑容未減,眼神卻閃了一下:“陳工,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現在技術進步了,我們加工中心的穩定性今非昔比,有些過去嚴控的環節,風險已經大大降低。
全程全檢,時間成本太高了。”
“風險降低,不等于風險消失。”陳長順沒有看他,目光落在孫宏偉臉上,“尤其是材料內部應力、長期疲勞這些,抽檢無法覆蓋。
規程這么定,是用無數教訓換來的。”
孫宏偉終于將視線完全投向陳長順。
他的目光很沉,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波瀾。
“陳工,你的責任心,大家都知道。”
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
“但企業要生存,要發展,有時候需要一點靈活性。
宏建這個單子,不僅關乎這一筆生意,更關乎未來三年的戰略合作。
市場不等人,競爭對手也不會等我們按部就班。”
他身體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
“安全質量是底線,這個原則我同意。但在底線之上,如何平衡效率與風險,體現的是管理智慧,是大局觀。”
“簡化流程的方案,生產部、技術部再細化,確保風險可控。
質檢科這邊,”他看向陳長順,又瞥了一眼坐在陳長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質檢科主任鄭兆,“要配合好,特事特辦,摸索出一套既能保障質量,又能提升效率的新方法。
這也算是陳工退休前,給廠里留下的寶貴經驗嘛。”
說完,他不再看陳長順,轉向其他人:“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的話,散會。”
人群開始挪動椅子,低聲交談。
陳長順還站在原地,看著孫宏偉起身,在馮光遠等人簇擁下快步離開會議室。
幕布上的光束已經熄滅,只剩那個小小的、昏黃的光斑。
王凱唱收拾著記錄本,走到師傅身邊,小聲叫了句:“師傅……”
陳長順像是沒聽見,他慢慢彎下腰,開始收拾投影儀的連接線。
手指用力,將插頭拔下,動作有些重。
他的側臉在窗外透進來的光里,線條繃得很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那是一種無聲的、固執的抗拒。
王凱唱看到,師傅擦得锃亮的投影儀外殼上,映出窗外一片快速流動的灰云。
![]()
以下內容為付費內容86% 據平臺數據,付費轉化率高的內容付費比例設置主要在50%~80%,可結合您內容的實際情況,將付費線設置在合適位置,以獲得更高收益
03
散會后,陳長順一上午都沒怎么說話。
只是悶頭核對報告,簽字,去車間抽查,一切如常,但那股低氣壓,王凱唱能清晰地感覺到。
中午在食堂,王凱唱打好飯,特意坐到師傅對面。
“師傅,還在想上午會上的事?”
陳長順扒拉著餐盤里的米飯,夾起一塊紅燒茄子,又放下。
“凱唱,你說,規矩是什么?”
王凱唱愣了一下:“規矩……就是標準,是要求,是大家做事得守的條條框框唄。”
“是啊,條條框框。”陳長順抬眼看了看食堂喧鬧的人群,“可這些條框,不是憑空來的。
是機器咬掉過手指頭,是天車砸壞過設備,是產品發出去又因為裂縫被成批退回來,賠得廠子差點關門……是用血、用淚、用真金白銀換來的。”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沉重。
“今天覺得這個框框礙事,挪一點;明天覺得那個條條費時,砍一段。挪著砍著,這堵墻就千瘡百孔了。”
他嘆了口氣,終于把那塊茄子送進嘴里,慢慢嚼著。
“我這輩子,沒多大本事,就認一個理:該你守的關口,就得守住。你松一尺,別人就能進一丈。規矩壞了,人心就要散,堤壩一垮,再想補,就難了。”
王凱唱默默聽著。
他想起師傅筆記本扉頁上,用毛筆寫的一句格言:“砧上觀火,謹小慎微。”
以前覺得老舊,此刻卻品出別樣的分量。
“可孫總那邊……”王凱唱遲疑道。
“領導有領導的考慮。”陳長順打斷他,搖搖頭,“我管不了。
我能管的,就是經我手的活,得按規矩來。
X7的件,只要送到我這兒檢,該有的工序,一道不能少。”
他說得平淡,卻斬釘截鐵。
吃完飯往回走,經過行政部旁邊的開水間時,王凱唱無意中瞥見兩個身影在角落里。
是生產部的馮光遠和行政部的文員薛詩雅。
薛詩雅年輕漂亮,穿著時髦的連衣裙,正低頭擺弄著新做的指甲。
馮光遠湊得很近,幾乎貼著她耳朵在說話,臉上帶著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透著一股急切。
“……肯定得盡快,孫總催得緊……流程那邊你得幫忙盯著點,特別是……關鍵節點的記錄……”
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
薛詩雅抬起頭,嫵媚地笑了笑,指尖在馮光遠胳膊上輕輕一點:“知道啦,光遠哥,你的事我什么時候耽誤過?不過……上次說的那個包……”
馮光遠立刻接口:“放心,包在我身上,只要這事順了,虧待不了你。”
兩人又低聲嘀咕了幾句,馮光遠左右看看,迅速塞給薛詩雅一個小巧的U盤,然后兩人若無其事地分開了。
王凱唱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他認得薛詩雅,廠里有名的“交際花”,跟不少中層干部都走得近。
馮光遠跟她……在交接什么?還提到了流程和記錄?
他想起上午馮光遠提出“簡化流程”時那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難道,他們已經在私下操作了?
王凱唱沒敢停留,快步走開,心里卻像被投入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不安的漣漪。
下午,陳長順被鄭兆主任叫去辦公室,談了半個多小時。
出來時,陳長順臉色更加晦暗。
王凱唱湊過去問:“主任說什么了?”
陳長順坐在椅子里,揉了揉眉心。
“還能說什么?大局為重,靈活處理,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激化矛盾。”
他苦笑了一下。
“鄭主任人不錯,就是……太謹慎了。他讓我,原則上堅持,操作上……‘酌情’。”
“酌情?”王凱唱皺眉。
“嗯。”陳長順看向窗外,“意思就是,如果壓力太大,如果……某些環節‘確實’因為客觀原因來不及,抽檢記錄做得‘完善’一點,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王凱唱心里一沉。
“師傅,您可不能……”
“我知道。”陳長順收回目光,看著他,“我知道輕重。該簽的字,我不會亂簽;不該放行的,我不會放。只是……”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王凱唱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
“只是,有時候,你明明站在堤壩上,看見洪水來了,喊破了嗓子,別人卻覺得你杞人憂天,甚至嫌你擋了路。”
他的聲音里,第一次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那是三十多年恪守之后,面對某種無形洪流的無力感。
下班鈴響時,陳長順又仔細擦拭了一遍自己的桌面,將筆記本鎖進抽屜。
他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關燈,鎖門。
走廊盡頭,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有些佝僂。
王凱唱看著師傅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不僅僅是一個老員工下班回家的背影。
更像一個孤獨的守堤人,在暮色中,眺望著遠方正在積聚的、看不見的烏云。
04
接下來的兩周,廠里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
X7訂單像一道無聲的催命符,懸掛在各個相關部門的頭頂。
生產車間燈火通明,機器轟鳴聲日夜不休。
馮光遠幾乎常駐車間,走路帶風,打電話的聲音又急又響,儼然是攻堅戰的先鋒。
質檢科的壓力也與日俱增。
送往檢驗臺的X7部件數量劇增,流轉速度要求越來越快。
陳長順帶著王凱唱和另一個質檢員,像上了發條一樣連軸轉。
“師傅,這個箱體的第三軸孔孔徑,連續三個都在公差帶下限邊緣,波動有點異常。”王凱唱指著檢測儀屏幕上的數據。
陳長順立刻湊過來,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
“把前面二十個的數據調出來對比。”
對比曲線顯示,從編號X7-1030開始,該孔徑尺寸有緩慢但持續偏向負公差的趨勢。
“停!”陳長順立刻抬手,臉色嚴肅,“這一批,從1030開始,全部隔離復檢。
通知生產部,讓他們立刻檢查對應批次的刀具磨損和冷卻參數!在找到原因并糾正前,后續加工暫停!”
指令通過內線電話傳達到生產車間。
不到十分鐘,馮光遠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很不客氣。
“陳工!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工期火燒眉毛!一點尺寸波動,在公差帶內不就是合格嗎?你這一停線,耽誤多少工夫?損失誰負責?”
陳長順握著話筒,聲音不大,卻穩穩的:“馮工,公差帶是合格范圍,但連續單向漂移是過程失控的先兆。
現在不停下來找原因,等出了批量超差,或者更嚴重的隱性缺陷,損失更大。
這是規程要求。”
“又是規程!”馮光遠在電話那頭似乎壓著火,“你能不能別那么死板?孫總天天盯著進度!”
“質量我負責。”陳長順說完,掛了電話。
他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次,才對王凱唱說:“繼續,按規程辦。該停的必須停,該查的必須查。”
王凱唱看到師傅握電話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師傅頂著的壓力,遠比表現出來得多。
類似的小沖突又發生了兩三次。
每一次,陳長順都像礁石一樣,死死卡在“規矩”兩個字上。
馮光遠看陳長順的眼神,也越來越冷,偶爾在走廊遇見,連表面的招呼都懶得打。
而孫宏偉,再沒有直接過問細節,只是在一次全廠中層干部會上,再次強調了X7訂單的極端重要性,以及“打破部門墻”、“為結果負責”的要求。
矛頭沒有指名道姓,但許多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質檢科所在的區域。
鄭兆主任那幾天總是皺著眉頭,頻繁被叫去副總辦公室。
回來就找陳長順“談心”,內容無非是老生常談的“平衡”與“溝通藝術”。
陳長順通常只是沉默地聽著,末了說一句:“主任,該做的檢測,我不會漏。不該簽的字,我也不會簽。”
鄭兆往往嘆口氣,擺擺手讓他離開。
日子在這種高壓下的僵持中滑過。
直到兩周后一個普通的周三下午。
王凱唱正在整理歸檔上周的檢驗報告,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鄭兆主任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汗,手里捏著一份文件,手指都在抖。
“陳工!王凱唱!別忙了!立刻,立刻到一號會議室!緊急會議!”
他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充滿了驚恐。
“出……出大事了!”
![]()
05
一號會議室里,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橢圓長桌旁坐滿了人,孫宏偉坐在主位,面沉如水。
生產部、技術部、市場部、法務部的頭頭都在,個個臉色凝重。
陳長順和王凱唱被安排坐在靠門的位置,像是被臨時傳喚來的角色。
孫宏偉沒有半句寒暄,直接開腔,聲音冷硬如鐵。
“宏建集團緊急通報。他們收到的第一批X7訂單產品,在預安裝測試階段,發生嚴重故障。”
他頓了頓,目光像冰錐一樣掃過全場。
“核心傳動箱體在額定負載百分之七十運行時,內部支撐結構出現斷裂,導致整機癱瘓,險些造成現場人員傷亡。”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調出風口嘶嘶的聲響。
“初步勘驗,”孫宏偉一字一頓,“斷裂源于箱體內部關鍵承力筋板焊接部位存在未檢出的原始裂紋,且材料疑似存在局部強度不足。
宏建已經正式提出索賠,金額是……合同總額的三倍,并保留追究其他損失的權利。”
“三倍……”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個足以讓廠里傷筋動骨,甚至一蹶不振的天文數字。
“現在不是討論數字的時候。”孫宏偉猛地提高音量,“當務之急是查清原因,厘清責任,給客戶交代,把損失降到最低!”
他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陳長順身上。
那目光不再深沉,而是銳利,直接,帶著審視和壓力。
“這批出問題的產品,最終出廠前的質量檢驗報告,”孫宏偉從面前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向桌子中央,“是質檢科出具的,抽檢結論‘合格’,簽字人——”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簽名欄上。
“陳長順,陳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陳長順臉上。
驚訝,懷疑,探究,幸災樂禍……種種情緒,混雜在那些視線里。
陳長順的身體僵了一下。
他抬起頭,迎著孫宏偉的目光,又看向那份報告,臉上先是困惑,隨即是難以置信。
“孫總,這……這批件的抽檢我確實做了,按加嚴方案抽了百分之十,當時各項指標都在允收范圍內,我……我確定。”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但努力保持著鎮定。
“你確定?”孫宏偉身體前傾,聲音壓迫感十足,“百分之十抽檢,就敢放行A類關鍵特性的產品?陳工,你干了三十多年質檢,這個道理不用我教你吧?全檢規程,為什么沒執行?”
陳長順張了張嘴,想要解釋當時的情況,是馮光遠和孫總您親自……
“孫總,”馮光遠突然開口,一臉痛心疾首,“這件事,我們生產部也有責任,我們太趕工期,給質檢科的同仁造成了巨大壓力。但是……”
他話鋒一轉,看向陳長順。
“但是,陳工,當時我們反復溝通過,這批件因為熱處理周期和機加工序的銜接問題,時間卡得特別死。
您最后也同意,在關鍵尺寸和探傷環節加強抽檢力度,替代部分全檢,并簽字放行了啊。
我們……我們都以為您是有把握的。”
這話說得巧妙,把“簡化流程”的責任,輕輕推到了“溝通”和“同意”上,仿佛陳長順是主動變更了規程。
陳長順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我沒有同意變更規程!我只是在你們保證前道工序絕對受控的前提下,同意對部分非關鍵尺寸優化檢驗流程!關鍵筋板的焊接質量和材料,我明確要求必須全檢!而且留樣了!”
“留樣?”孫宏偉看向鄭兆,“鄭主任,質檢科的留樣呢?”
鄭兆一直在擦汗,聞言連忙從自己帶來的文件袋里,拿出一個密封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小金屬塊,正是X7箱體筋板的留樣坯料。
同時,他也拿出了那份引發爭議的抽檢報告原件。
“孫總,留樣在這里,報告……報告也在這里。簽字,確實是陳工的。”
孫宏偉對技術部長示意了一下。
技術部長立刻上前,接過留樣和報告,又從一個帶來的便攜式硬度計和金屬分析儀開始做現場快速檢測。
幾分鐘后,技術部長抬起頭,臉色古怪。
“孫總,留樣坯料的硬度和光譜成分……符合標準要求。與報告上記錄的數據……基本一致。”
馮光遠立刻說:“看!留樣是好的!這說明我們生產出來的東西,本身材料是沒問題的!是不是……是不是運輸或者宏建他們自己安裝……”
“但是,”技術部長打斷他,聲音有些猶豫,“這份抽檢報告上,關于筋板焊接超聲波探傷的結果記錄……顯示的是‘抽檢三處,均未見可記錄缺陷’。
而宏建傳回來的故障件圖片,裂紋恰恰位于筋板與箱壁的焊接熔合區,那個位置……按照我們的工藝,如果沒有百分之百探傷,只抽檢三處,是很有可能漏檢的。”
矛頭,似乎又轉了回來。
漏檢。抽檢比例不足。對關鍵特性把控不嚴。
這些詞,像一塊塊巨石,壓向陳長順。
孫宏偉盯著陳長順,緩緩問道:“陳工,對于X7產品筋板焊接這個A類關鍵特性,你當時到底執行了什么樣的檢驗方案?為什么報告上只記錄了抽檢三處?留樣是好的,為什么發給客戶的產品卻出了問題?你的檢驗過程,到底有沒有覆蓋到出問題的區域?”
一連串的問題,咄咄逼人。
陳長順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清晰地記得,那天馮光遠親自帶著幾個件過來,信誓旦旦保證前道焊接工序是機器人完成的,參數絕對穩定,請求加快速度。
他確實迫于壓力,在對方承諾絕對可靠的前提下,對那批件中部分非關鍵項做了流程優化,但對筋板焊接,他明確要求必須全數探傷!他還親自盯著檢測員做了前面幾個!
可是……報告上為什么只寫了抽檢三處?
留樣為什么又是好的?
“我……我當時要求的是全檢……我親眼看了前面幾個的探傷圖譜……”陳長順的聲音開始發顫,邏輯在巨大的壓力和突如其來的矛盾事實面前,有些混亂。
“要求?親眼看了幾個?”孫宏偉捕捉到他話語里的不確定,“也就是說,實際上,你并沒有百分之百確認每一件都完成了A類特性的全檢,而是依賴于生產部的承諾和自己的部分抽檢,就簽署了合格報告?”
“不是……我……”陳長順百口莫辯。
馮光遠在一旁,低著頭,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鄭兆主任臉色灰敗,欲言又止。
“事實很清楚。”孫宏偉不再看陳長順,轉向其他人,“由于質檢環節,具體責任人,在關鍵特性檢驗上未能嚴格執行規程,存在重大疏漏,導致帶有嚴重隱性缺陷的產品流出,給公司造成巨額損失和聲譽危機。”
他拿起筆,在一份文件上快速寫著什么。
“鑒于問題嚴重,初步認定陳長順同志在此次事件中,存在玩忽職守行為。
即日起,停職,接受全面調查。
質檢科內部流程,由鄭兆主任負責徹查并整改。
散會!”
“玩忽職守”四個字,像驚雷一樣劈在陳長順頭上。
他猛地站起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眼前的一切——孫宏偉冷漠的臉,馮光遠躲閃的眼神,鄭兆的愧疚,同事們驚疑的目光——都旋轉起來。
三十二年,勤勤懇懇,謹小慎微,最后三個月……
一口巨大的、漆黑的鍋,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結結實實扣在了他佝僂的背上。
王凱唱扶住了幾乎站不穩的師傅。
他能感覺到,師傅的手臂在劇烈顫抖,冰涼。
“師傅……”他喉嚨發緊。
陳長順推開他的手,什么也沒說,一步一步,挪向門口。
背影踉蹌,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王凱唱看著師傅消失在走廊盡頭,又回頭看向會議室。
孫宏偉正在和馮光遠低聲說著什么,馮光遠不斷點頭。
鄭兆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那份“合格”報告和那塊“合格”的留樣。
一股冰冷的憤怒和巨大的疑惑,像毒蛇一樣纏住了王凱唱的心。
玩忽職守?
他絕不相信!
06
陳長順被停職的消息,像病毒一樣迅速傳遍全廠。
各種版本的流言蜚語開始滋生。
有人說老陳糊涂了,快退休了想省事;有人說他可能早就對廠里有怨氣,故意使壞;更有人神秘兮兮地暗示,這里面水很深,老陳不過是倒霉撞上了槍口。
王凱唱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他試著給師傅打電話,關機。去師傅家樓下等,燈黑著,師母紅著眼眶說老陳出去走走,不想見人。
回到辦公室,氣氛壓抑得可怕。
同事們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
鄭兆主任把自己關在里間,一下午沒出來。
下班時間到了,王凱唱磨蹭到最后。
等所有人都走了,廠區安靜下來,只有路燈發出昏黃的光。
他鎖好質檢科辦公室的門,卻沒有離開,而是轉身,朝著廠部辦公樓的信息中心機房走去。
他胸口憋著一股氣,一個聲音在腦海里瘋狂叫喊:不對勁!絕對不對勁!
師傅或許會因為壓力在流程上做些妥協,但“玩忽職守”、漏檢A類關鍵特性導致嚴重事故?這根本不符合他三十年深入骨髓的職業習慣!
還有那份報告,那個“合格”的留樣……
王凱唱擁有信息中心機房的二級門禁權限,這是為了方便質檢科調閱生產數據。
他用工卡刷開門,里面只有服務器運行的低沉嗡鳴和指示燈閃爍的微光。
他找到查詢終端,登錄自己的賬號,進入生產管理系統。
在訂單追蹤模塊,輸入“X7”。
龐大的數據流呈現出來,從訂單創建、物料采購、生產計劃、工序流轉、到質檢記錄、入庫出庫……
他重點查看出問題的那一批次,編號X7-1至X7-150的詳細流程。
目光緊緊盯著質檢環節的電子記錄。
系統里存檔的最終檢驗報告,確實是他今天在會議室看到的那份,有師傅的電子簽章。
報告附件里,有抽檢件的照片、檢測數據截圖。
一切看起來……似乎合規,除了A類特性探傷記錄過于簡略。
但王凱唱不死心。
他嘗試點擊查看報告的歷史修改記錄——系統有這個功能,但通常只有IT部門有高級權限查看。
他的權限不夠,頁面顯示“訪問受限”。
他又嘗試搜索與X7批次相關的所有操作日志,包括文件上傳、修改、審批流經過的節點。
海量的日志信息讓人眼花繚亂。
他憑著直覺,篩選時間范圍,聚焦在最終檢驗報告生成前后的大約一周內。
突然,一條不起眼的記錄引起他的注意。
在報告正式提交歸檔前大約六小時,有一條來自質檢科內部IP地址的記錄:“文檔‘X7最終檢驗報告V2.0.docx’被覆蓋上傳。”
V2.0?覆蓋上傳?
通常報告定稿后,不會輕易覆蓋。除非有重大修改。
而修改后覆蓋,為什么沒有留下版本對比記錄?常規流程下,至少應該有修改人備注原因。
王凱唱的心跳開始加速。
他繼續翻看,又發現幾條蹊蹺的記錄。
在物料入庫記錄中,X7批次所使用的“高強度合金鋼板”的物料編碼關聯的送貨單和質檢單,其系統錄入時間,竟然比該批次第一個零件的下料時間晚了整整兩天!
這不合邏輯。材料應該先檢驗入庫,才能被生產領用。
除非……材料被替換了?或者記錄被篡改了?
還有,馮光遠作為生產部主管,在X7訂單生產期間,有多次在非工作時間,從非生產部辦公室的IP地址(王凱唱認出其中一個是行政部區域的地址)登錄系統,進行“生產進度協調”和“異常流程處理”的操作。
協調需要跑到行政部去?
王凱唱后背滲出冷汗。
他試圖調取更詳細的、關于替換物料可能性的采購申請或特批流程記錄。
但相關的文件目錄,要么顯示“無權限訪問”,要么點進去提示“文件不存在或已被移除”。
明顯的缺失和刻意修改的痕跡!
有人不希望別人看到完整的鏈條。
他正想進一步深挖,查詢終端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后變成一片深藍。
“系統連接中斷。請重新登錄。”
他嘗試重新登錄,卻提示“賬號暫時被鎖定,請聯系管理員”。
王凱唱僵在椅子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不是巧合。
他的調查,才剛剛開始,就已經觸動了某個警報。
有人一直在看著。
而且,反應如此之快。
機房的門突然被輕輕敲響。
王凱唱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門開了,是信息中心值夜班的老趙,一個沉默寡言的老技術員。
老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黑屏的終端,什么也沒問,只是低聲說:“小王,這么晚還不走?系統今晚……好像不太穩定,早些回吧。”
說完,他點點頭,帶上了門。
那眼神里,似乎有一絲復雜的提醒。
王凱唱坐在黑暗里,聽著服務器運行的嗡嗡聲,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
而漩渦的中心,就是他那蒙受不白之冤、即將黯然結束職業生涯的師傅。
他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
07
賬號被鎖,直接調取電子記錄的路暫時斷了。
王凱唱想起了另一個人,或許能提供線索——倉庫管理員袁晨萱。
袁晨萱和他同一年進廠,分在不同部門。女孩文靜內向,做事卻極其認真細致,和王凱唱在幾次跨部門協作中相處不錯,彼此有些信任。
關鍵是,所有物料,無論是正規采購還是臨時調配,最終都要經過倉庫的入庫、保管和發放。
紙質原始單據,或許還在她那里。
第二天午休時間,王凱唱特意提前一點去食堂,打好飯,坐在一個僻靜角落。
等到袁晨萱端著餐盤走過時,他輕聲叫住了她。
“晨萱,這邊坐。”
袁晨萱看到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外,還是坐下了。
兩人默默吃了幾口飯。
王凱唱壓低聲音,開門見山:“晨萱,我想請你幫個忙。關于X7訂單的物料。”
袁晨萱夾菜的手頓住了,抬頭看他,眼神里立刻充滿了緊張和戒備,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
“你……你想問什么?那個事……不是已經……”
“我不信我師傅會玩忽職守。”王凱唱盯著她的眼睛,語氣誠懇而急切,“這里頭肯定有問題。
我查系統記錄,發現X7用的鋼板,入庫記錄時間對不上。
你是最后一道經手人,原始的送貨單、質檢單,你那里還有存底嗎?或者……你有沒有印象,那批料有什么特別?”
袁晨萱低下頭,用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米飯,嘴唇抿得發白。
“凱唱,你別問了……這事……水太深了。鄭主任私下交代過,所有關于X7的原始單據,都要……都要特別保管,沒有上面允許,誰都不能看。”
“上面?哪個上面?”王凱唱追問。
袁晨萱搖搖頭,不肯說。
“晨萱,”王凱唱放軟了語氣,帶著懇求,“我師傅,陳長順,你見過的。
頭發白了一半,腰不好,還有三個月就退休了。
他一輩子就圍著那些零件、那些數據轉,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較真。
你說,這樣一個人,臨了會故意放一批有嚴重問題的產品出去砸自己一輩子的招牌嗎?這等于要他的命!”
袁晨萱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想起那個總是客氣地喊她“小袁”,領料時會把單據疊得整整齊齊再遞給她的老師傅。
“我……”她聲音細如蚊蚋,“我其實……也覺得奇怪。”
王凱唱眼睛一亮:“哪里奇怪?”
袁晨萱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那批高強度鋼板……來的時候,送貨單和隨車質檢單都是齊全的,型號也對。
但是……但是重量有點微妙差別,包裝也有點……舊。
不過當時生產部馮光遠親自跟車來的,催得特別急,說是生產線等米下鍋,特批的緊急物料,讓我不用每箱細查,趕緊辦入庫。”
“馮光遠親自跟車?”王凱唱心頭一凜。
“嗯。他還特意在倉庫門口等著,東西一入庫,立刻就讓我辦出庫,直接讓工人拉去車間了。單據……都是他事后補簽的字。”
“那原始單據上,供貨單位是哪家?跟采購計劃上的一致嗎?”
袁晨萱努力回憶著:“供貨單位……名字挺長的,好像是什么‘鑫泰材料’,跟計劃上指定的‘市特鋼’不一樣。
但馮工說這是‘等效替代’,有領導特批的,讓我別管。”
等效替代?A類關鍵特性的原材料,怎么可能隨意等效替代?而且特批流程呢?
“晨萱,”王凱唱心臟狂跳,“那些原始單據,送貨單,質檢單,不管誰交代的,按規定你至少要留存一聯吧?還在嗎?能不能……讓我看一眼?就一眼!我保證不連累你!”
袁晨萱掙扎了很久,手指緊緊絞在一起。
食堂里人來人往,喧鬧聲仿佛離他們很遠。
終于,她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下班后……倉庫后面,廢料區那個小門……平時不太鎖。你……你七點過來。別讓人看見。”
王凱唱用力點頭:“謝謝!晨萱,謝謝你!”
整個下午,王凱唱都坐立不安。
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找到線索,害怕一無所獲,或者……證實更可怕的猜測。
晚上七點,天色已暗。
廠區路燈亮起,大多數人都已下班。
王凱唱繞到倉庫后面。
這里堆放著一些待處理的廢舊包裝和邊角料,空氣中有一股鐵銹和機油混合的味道。
廢料區那個小門虛掩著。
他輕輕推開門,里面是倉庫的一小片雜物存放區,光線昏暗。
袁晨萱已經等在那里,臉色在昏黃的應急燈下顯得更加蒼白。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邊緣磨損的牛皮紙文件袋。
看到王凱唱,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顫抖著手,從文件袋里抽出幾張單據,遞給他。
王凱唱接過來,就著微弱的光線,急切地看去。
最上面是送貨單。
客戶:市機械廠。物料名稱:高強度合金鋼板(牌號HG-785)。數量:十五噸。
送貨單位蓋章:鑫泰金屬材料有限公司。
日期,正是X7批次開始下料前三天。
而公司正規供應商名錄里,根本沒有這家“鑫泰”!
第二張是隨貨的材質證明書,格式粗糙,印章模糊,上面寫的化學成分和力學性能數據,雖然看起來符合HG-785的標準范圍,但出具單位是“鑫泰材料檢測中心”,沒有任何第三方認證標志。
最關鍵的是第三張,廠內物料緊急放行/特采申請單。
申請事由:主供方“市特鋼”供貨延遲,為保X7訂單工期,申請使用“鑫泰”提供之“等效材料”。
申請部門:生產部。
申請人簽字:馮光遠。
審批意見欄,只有簡單兩個字:“同意”。
而審批人簽名處,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王凱唱無比熟悉的簽名——孫宏偉。
日期,卻是在這批“鑫泰”鋼板實際到貨并使用之后!
“先斬后奏……”王凱唱感到一陣眩暈。
馮光遠擅自更換了不明來源的廉價材料,孫宏偉事后補批!
而師傅陳長順,在抽檢時,看到的“留樣”是真正的、合格的HG-785鋼板(可能是馮光遠事先準備好的),但實際上流水線上用的,卻是這批“李鬼”!
所以留樣檢測合格,真正產品卻出了問題!
所以報告上的探傷記錄含糊其辭,因為用這種劣質材料,焊接質量根本不可能穩定,全檢必然會暴露大量問題!
所以必須用“抽檢”來蒙混過關!
這不是玩忽職守。
這是精心策劃的栽贓陷害!
用老師傅一生的清譽和職業生涯,來掩蓋他們違規替換材料、罔顧質量、最終釀成大禍的罪行!
王凱唱的手指捏得單據咔咔作響,憤怒得渾身發抖。
“還有……”袁晨萱又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倉庫內部流轉記錄便簽。
“這是那天,馮光遠把鋼板拉去車間后,大概過了一個多星期,他又單獨拿了一小塊鋼板坯料過來,說是補‘留樣’,讓我收到質檢科留樣柜里。
我當時忙,沒細想,就收了……”
就是這塊后來被當作“證據”的合格留樣!
它根本不是和生產那批問題產品同批的物料!
它是后來補進來,偷梁換柱的!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猛地拼合起來。
一個清晰而卑劣的陰謀輪廓,浮出水面。
王凱唱抬起頭,看向驚恐的袁晨萱,聲音沙啞:“這些……能復印給我嗎?或者,拍照?”
袁晨萱用力搖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不行……原件我不能給你。
被發現我就完了……凱唱,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這些……你記在心里吧。
我……我得走了。”
她搶回那些單據,塞進文件袋,緊緊抱在胸前,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匆匆拉開門,消失在夜色里。
王凱唱沒有阻攔。
他站在昏暗的雜物間,靠在冰冷的鐵架上,緩緩滑坐在地上。
憤怒過后,是徹骨的寒冷和后怕。
對手的能量和狠辣,遠超他的想象。
他們不僅敢做,而且已經編織了一張網,把師傅牢牢套在“玩忽職守”的罪名里。
現在,他知道了部分真相。
但也打草驚蛇了。
接下來,該怎么辦?
08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如何證明是另一回事。
袁晨萱不敢提供實物證據,僅憑王凱唱一面之詞,毫無說服力。
他需要更確鑿的、無法抵賴的證據。
比如,馮光遠替換物料的具體指令記錄,薛詩雅協助偽造流程文件的證據,以及最關鍵——那塊“合格留樣”被調包的證據。
接下來兩天,王凱唱表現得一切如常,甚至有些消沉,仿佛接受了師傅“犯錯”的現實。
他不再去信息中心,只是埋頭處理日常工作。
暗地里,他卻利用一切機會觀察。
他發現,馮光遠往行政部跑得更勤了。
薛詩雅則容光煥發,新換了一個名牌包包。
孫宏偉似乎忙于應付宏建集團的索賠談判和上級部門的質詢,臉上總帶著疲憊的焦躁。
鄭兆主任依舊躲著大家,有一次王凱唱送文件進去,看到他正對著電腦上一份“關于對陳長順同志玩忽職守行為處理意見的初步報告”發呆,手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有落下。
“主任。”王凱唱叫了一聲。
鄭兆嚇了一跳,慌忙關掉文檔頁面,強笑道:“哦,凱唱啊,文件放這兒吧。”
王凱唱放下文件,裝作不經意地說:“主任,我師傅的事……真的沒有轉圜余地了嗎?他那天狀態確實不好,也許真是疏忽了……”
鄭兆眼神閃爍,避開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唉,廠里損失這么大,總要有人負責。
證據鏈……目前對他很不利。
凱唱,我知道你們師徒感情深,但……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做好自己的事吧。”
王凱唱注意到,鄭兆說“證據鏈”時,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自己也難以相信這個結論。
就在王凱唱苦苦思索如何突破時,警告來了。
這天下午,他正在自己電腦上整理數據,屏幕突然一黑。
不是斷電,主機運行燈還亮著。
緊接著,屏幕跳出一個巨大的、血紅色的骷髏頭圖案,下方還有一行閃爍的白色英文:“STOP OR REGRET!”(停止,否則后悔!)
兩三秒后,圖案消失,電腦自動重啟。
王凱唱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他立刻檢查電腦。
發現他這幾天偷偷收集的、關于X7訂單異常時間節點的筆記文檔,以及幾張他憑記憶畫出的可疑流程示意圖,全部不見了。
被徹底刪除,回收站里也空空如也。
對方不僅警告,還清除他已有的“成果”。
他試圖用數據恢復軟件,但毫無效果,文件被專業手段覆蓋了。
緊接著,他的手機震動起來。
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他走到無人的樓梯間接通。
電話那頭,是一個經過明顯處理的、嘶啞扭曲的電子合成音,聽不出男女。
“王凱唱,市機械廠質檢科,家住楓林小區7棟302。”
對方準確報出他的信息。
“年輕人,好奇心別太重。
有些渾水,蹚不得。
陳長順的事,蓋棺定論了。
你再瞎折騰,小心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你父母就你一個兒子吧?在老家日子挺平靜?”
赤裸裸的威脅!
王凱唱后背的寒毛全部豎了起來,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你是誰?”他強迫自己鎮定,聲音卻有些發緊。
“幫你的人。”電子音怪笑了一下,“聽勸,到此為止。
否則,下次消失的,可能就不只是幾個文件了。
想想你師傅,他現在只是停職。
你再查下去,他能不能平安退休,都難說。”
咔噠,電話掛斷。
王凱唱握著手機,站在冰冷的樓梯間,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對方知道他做了什么,知道他在查,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用他的家人和師傅的安全來威脅!
他們無所顧忌。
他背靠墻壁,慢慢滑坐下去,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也許……真的該算了?師傅只是停職,雖然背著污名,但至少人身安全?自己再查下去,會不會把所有人都拖入更危險的境地?
就在這時,樓梯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是鄭兆主任。
他看到坐在地上的王凱唱,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難以形容的神情。
他走到王凱唱身邊,沒有看他,眼睛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極其迅速、隱蔽地將一個折成小方塊的紙條,塞進王凱唱工裝外套胸前的口袋里。
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什么也沒說,拍了拍王凱唱的肩膀,嘆了口氣,轉身拉開門走了。
王凱唱呆了幾秒,猛地反應過來。
他急忙掏出那個紙團,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用藍色圓珠筆寫的、略顯潦草的字:“查替換源頭,找發貨物流底單。鑫泰可能不存在。”
沒有落款。
但字跡,王凱唱認得。
是鄭兆的。
王凱唱猛地抬頭,看向鄭兆離開的方向,空蕩蕩的樓梯間。
主任他……知道!他可能一直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敢說,只能用這種方式,悄悄遞出一根稻草!
“查替換源頭……發貨物流底單……鑫泰可能不存在……”
王凱唱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
威脅帶來的恐懼,被這張紙條點燃的微小希望,以及胸中那股為師傅討回公道的執念,激烈地碰撞著。
他不能停。
師傅還在等著。
他擦緊那張紙條,將它深深塞進褲兜最里層。
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簇倔強的火苗。
![]()
09
“鑫泰可能不存在。”
鄭兆的紙條,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王凱唱眼前的迷霧。
如果連供貨單位都是假的,那么替換材料的性質就更加惡劣,簡直是偽造供應鏈!
物流底單……這是實物運輸的唯一憑證,比任何系統記錄都可靠。
但要拿到它,難度極大。
馮光遠親自跟車,很可能底單就在他手里,或者已經被銷毀。
王凱唱想到了一個可能——運輸司機。
廠里的原材料運輸,通常外包給幾家固定的物流公司。
他記得,有一次跟師傅去倉庫,碰到過一個給廠里拉了好幾年貨的劉師傅,愛聊天,和廠里不少人都熟。
王凱唱找了個由頭,去車隊調度那邊晃悠,果然碰到了正在休息室喝茶的劉師傅。
他裝作隨意閑聊,遞了根煙。
“劉師傅,最近忙不?我看前陣子生產部趕X7的訂單,你們沒少跑吧?”
劉師傅接過煙,點上,吐了個煙圈:“可不是嘛!那陣子腳不沾地,尤其是生產部那個馮頭兒,催命似的。
有一車鋼板,大半夜的讓我去個郊區的倉庫拉,路還不好走。”
王凱唱心里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哦?咱們廠的料不都從市特鋼或者那幾個固定倉庫來嗎?怎么跑郊區去了?”
劉師傅擺擺手:“誰知道呢!馮頭兒指定的地方,一個破舊大院,門口牌子都快掉了,好像寫了個什么‘泰’字。
裝車倒是快,就是那鋼板……摸著感覺跟平時不太一樣,包裝也簡陋。
我還多嘴問了一句,馮頭兒臉一拉,說‘特批的料,別多問,趕緊拉走’。”
“那地方您還記得具體在哪兒嗎?”王凱唱追問。
劉師傅想了想,說了個大概位置,在城西結合部的一個老舊工業園附近。
“送貨單、運單啥的,都是馮頭兒直接拿走的,沒經我的手。我們司機就管拉貨。”
線索似乎又斷了。
但王凱唱記住了那個地點。
他請了半天假,借口家里有事,騎上自己的電動車,直奔城西。
按照劉師傅描述的方位,他在那片雜亂的老舊廠區、倉庫和廢品站之間轉了很久。
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堆滿廢舊輪胎和雜物的院子門口,他看到了一塊歪斜的、銹跡斑斑的鐵皮牌子,上面模糊地印著“鑫泰金屬”幾個字。
院子鐵門緊閉,從縫隙看去,里面空蕩蕩,只有一些廢棄的包裝材料和垃圾,根本不像一個正常經營的金屬材料公司。
他裝作找人的樣子,敲開了隔壁一家小機加工坊的門。
開門的是個老師傅。
“老師傅,請問隔壁這‘鑫泰金屬’還開門嗎?我想買點材料。”
老師傅探頭看了看,嗤笑一聲:“鑫泰?早八百年沒見人啦!就一空殼子,以前好像有人租這里倒騰些廢鋼爛鐵,不正經。
前段時間倒是有輛大卡車半夜來拉過東西,神神秘秘的。
小伙子,你要買料,去正規地方,別在這兒瞎打聽。”
空殼公司!夜間拉貨!
王凱唱基本可以斷定,那批所謂的“高強度合金鋼板”,根本就是來歷不明的劣質材料,甚至可能是廢舊回收料翻新!
馮光遠利用這個空殼公司做幌子,完成了材料的“替換”。
但光有這些推斷和旁證,還不夠。
他需要把馮光遠、薛詩雅、以及那個不存在的“鑫泰”和替換材料的行為,用無法辯駁的證據鏈連接起來。
他想起了鄭兆紙條上的另一層暗示。
替換源頭,不僅僅是物料,可能還包括……文件。
那份讓師傅陷入絕境的“合格”檢驗報告,是如何繞過師傅,最終被系統確認并歸檔的?
師傅當時可能簽署了一份基于真實(或部分真實)抽檢數據的初版報告。
但最終歸檔的版本,是被篡改過的。
誰能篡改?誰能繞過師傅的權限?
王凱唱想起了信息中心那個值夜班的老趙,還有他那天意味深長的眼神。
或許……他能幫上忙?
王凱唱買了兩條好煙,在一個晚上,又去了信息中心機房。
老趙看到他,似乎并不意外。
王凱唱把煙遞過去,老趙推拒了一下,最終還是收下了,嘆了口氣:“小王,你這是何苦。”
“趙師傅,我就想問一件事。”王凱唱壓低聲音,“那份X7的最終檢驗報告,在系統里被覆蓋上傳的那次操作,登錄的終端IP地址,能查到具體是哪臺電腦嗎?還有……大概的時間點。”
老趙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說:“機房有監控,也有日志備份。有些東西,明面上的查不到,但真想找……總歸有痕跡。”
他走到一臺內部維護終端前,操作了幾下,調出一份加密的日志備份文件。
指著其中幾條記錄。
“看這個時間點,報告覆蓋上傳操作。登錄用戶名,顯示是質檢科一個通用復核賬號,但這個賬號當時綁定的終端IP地址……”
他的手指點了點那串數字。
“不是質檢科任何一臺電腦的地址。我查過內部網絡分布圖,這個IP段,屬于行政部辦公區域。”
王凱唱屏住呼吸:“能具體到哪臺機器嗎?”
老趙又操作了幾下,調出另一份IP與機器MAC地址的綁定記錄。
“這個IP,在那段時間,對應的是行政部三號辦公位。那臺電腦的使用人登記是……”
他抬起頭,看著王凱唱。
“薛詩雅。”
果然是她!
馮光遠的情人,行政部的文員,利用職務便利,在深夜(或者利用他人不備時),用質檢科的通用賬號(密碼可能被馮光遠通過某種方式弄到),登錄系統,篡改并覆蓋了最終的檢驗報告!
把師傅原本可能如實記錄的、發現異常或要求全檢的報告,替換成了那份含糊的、只記錄“抽檢三處合格”的致命文件!
“還有這個,”老趙又點開另一條記錄,“在報告被覆蓋前大概半小時,同一個IP地址,還進行了一次‘物料緊急放行流程補錄’操作。
把一份‘鑫泰金屬’的材質證明書和孫總的特批意見,掃描補錄進了系統,關聯到X7訂單的物料記錄里。
把時間戳……修改成了物料實際使用之前。”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系統里后來能看到那份“齊全”的、但時間邏輯詭異的特采記錄!
是事后偽造,并利用系統權限修改了錄入時間!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徹底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
馮光遠為趕工期討好孫宏偉,擅自采購廉價劣質材料替換正規物料。
薛詩雅利用職務和與馮光遠的關系,協助偽造質檢報告和物料審批文件,利用系統漏洞完善“證據鏈”。
事后,用事先準備好的合格鋼板替換留樣,坐實“抽檢疏漏”的假象。
最后,將一切責任,推向因堅持原則而阻礙他們“捷徑”、且即將退休、最容易被人相信“松懈犯錯”的老質檢員陳長順。
一個完美的卸責栽贓方案。
王凱唱手腳冰涼,又熱血上涌。
他拿到了最關鍵的技術證據——IP操作日志。
這直接鎖定了薛詩雅的電腦和操作行為。
結合劉師傅的證言、城西那個空殼“鑫泰”的實地情況,以及袁晨萱透露的原始單據信息(雖然他不能強迫她作證,但必要時可以申請調查組去倉庫調取),證據鏈已經形成。
現在,只差最后一個環節——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揭穿這一切。
并且,要防止孫宏偉棄車保帥,把一切推給馮光遠和薛詩雅,自己脫身。
王凱唱知道,最后的決戰,即將到來。
而戰場,很可能就是廠里即將召開的、對師傅的最終處理決定會議。
10
三天后,廠部大會議室。
氣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橢圓長桌旁坐著的,除了各部門負責人,還有幾位總廠派來的紀檢和審計人員。
孫宏偉坐在主位,臉色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陳長順也被要求到場,坐在最末位,低著頭,頭發似乎更白了,整個人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塑。
王凱唱作為質檢科相關人員,列席旁聽,坐在靠墻的椅子上。
他的工裝內袋里,揣著一個U盤,里面是老趙悄悄拷貝給他的關鍵日志記錄截圖。
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但眼神堅定。
會議開始,孫宏偉首先通報了與宏建集團談判的最新進展——賠償金額巨大,但暫時穩住了客戶,避免了最壞的訴訟和公開曝光局面。
代價是廠里未來兩年的利潤和信譽。
“巨大的損失,慘痛的教訓!”孫宏偉敲著桌子,“必須有人為此負責!今天這個會,就是要對事故直接責任人,質檢科的陳長順同志,做出最終處理決定。”
他示意鄭兆。
鄭兆站起來,手里拿著那份“初步處理意見”,手有些抖。
他照本宣科地念著:“……陳長順同志,在X7訂單最終檢驗環節,未能嚴格執行A類關鍵特性全檢規程,僅進行不充分的抽檢,并在檢驗報告上簽署合格結論,存在嚴重工作失職,玩忽職守行為屬實。
根據廠規……建議給予……開除處分,并保留追究其相應經濟責任的權利。”
“開除”兩個字,像鐵錘一樣砸下。
陳長順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三十二年,最后以被開除收場。
恥辱將伴隨他的余生。
孫宏偉環視全場:“各位,對鄭兆主任匯報的處理意見,有什么看法?”
會場一片寂靜。
有人低頭,有人嘆氣,無人出聲。
孫宏偉等了幾秒,點了點頭:“既然沒有異議,那么……”
“我有異議!”
一個清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死寂。
所有人愕然轉頭。
只見王凱唱從墻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會議桌前。
他的臉色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紅,但腰桿挺得筆直。
“王凱唱!你干什么?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坐下!”孫宏偉臉色一沉,厲聲喝道。
“孫總,各位領導,”王凱唱沒有坐下,聲音清晰,壓過了孫宏偉的怒意,“關于X7批次事故,我發現了新的證據,證明陳長順師傅是被人陷害的!真正的責任人不應該是他!”
“胡說八道!證據確鑿,還有什么好狡辯的!”馮光遠猛地站起來,指著王凱唱,“王凱唱,你別在這里撒野!包庇你師傅也要有個限度!”
王凱唱根本不看他,徑直走到會議室前方,那里有一個連接投影儀的電腦。
“是不是胡說,請各位領導看證據。”
他不顧孫宏偉“攔住他”的呵斥和馮光遠試圖上前阻攔的動作,快速將U盤插入電腦,打開文件。
投影光束亮起,幕布上出現了第一張圖片——是王凱唱用手機拍攝的,城西那個“鑫泰金屬”空殼院子的照片,以及和隔壁老師傅的聊天記錄摘要(隱去個人信息)。
“經查,X7批次實際使用的高強度鋼板,并非采購計劃指定的‘市特鋼’產品,而是來自這家名為‘鑫泰金屬’的公司。
而這家公司,只是一個早已無人經營的廢棄倉庫,根本不具備生產或供應合格鋼材的資質!”
會場一片嘩然。
孫宏偉臉色驟變。
馮光遠急吼:“你血口噴人!那是有正規特批手續的等效替代!”
“特批手續?”王凱唱切換下一張圖片,是袁晨萱描述的那張“事后補批”的緊急放行單照片(他憑記憶重繪了關鍵信息,并標注了日期矛盾),“這張特批單的日期,是在物料實際使用之后!這是典型的‘先斬后奏’,違規操作!”
他又切換圖片,是劉師傅的證言記錄(匿名處理),描述馮光遠半夜指揮從該地點拉貨的情形。
馮光遠額頭冒汗,強辯:“這……這能說明什么?可能是供應商暫時借用那里周轉!手續是合規的!”
“合規?”王凱唱冷笑,放出重磅炸彈——信息中心的IP操作日志截圖。
高亮顯示了薛詩雅電腦的IP地址,在特定時間點,進行了“報告覆蓋上傳”和“物料文件補錄并修改時間戳”的操作。
“這是信息中心后臺日志!證明在X7最終檢驗報告定稿前后,有人從行政部薛詩雅的電腦上,冒用質檢科賬號,篡改了最終報告,并偽造補錄了所謂的‘合規’物料文件!這是系統性的造假!”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臉色煞白的薛詩雅,又驚疑不定地看向馮光遠和孫宏偉。
薛詩雅尖叫起來:“不是我!我電腦可能被黑了!有人栽贓!”
“栽贓?”王凱唱步步緊逼,“那么,馮光遠科長,請你解釋一下,為什么你會親自跟進一批來自空殼公司的物料?為什么在物料使用后,才補辦特批?又為什么,你的‘好朋友’薛詩雅的電腦,會恰好進行這些關鍵的造假操作?”
馮光遠面如土色,語無倫次:“我……我是為了趕工期……孫總知道的……材料是有點小問題,但沒想到……薛詩雅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他想把水攪渾,并試圖把孫宏偉拉下水。
孫宏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亂跳。
“夠了!”他臉色鐵青,死死盯著王凱唱,又掃了一眼癱軟的馮光遠和瑟瑟發抖的薛詩雅。
“王凱唱,你提供的這些……線索,確實需要進一步核實。但今天這個會議,是對陳長順同志的處理決定。其他問題,廠里會另行組織調查!”
他想強行扭轉焦點,保住會議進程。
“孫總!”王凱唱毫不退縮,聲音提高,“如果根本就是有人用劣質材料替代,并系統造假,那么陳師傅基于被篡改的報告和被動過手腳的留樣,所做出的任何判斷,都是建立在虛假信息基礎上的!他的所謂‘失職’,從根源上就不成立!他才是這起造假案和事故真正的受害者!”
他轉身,面向總廠來的紀檢和審計人員,以及所有與會者。
“各位領導,同事!陳長順師傅在廠里三十二年,兢兢業業,有口皆碑!就在X7訂單生產初期,他還因為堅持規程、發現過程漂移而多次要求停產排查,與急于求成的馮光遠等人發生過沖突!這樣一個把質量看得比命還重的老員工,怎么可能在臨近退休時,突然對自己嚴格把關了一輩子的A類特性玩忽職守?”
他指向面如死灰的馮光遠。
“只有那些為了趕工期、圖省事、不惜違規替換劣質材料的人,才有動機去造假!去掩蓋!去需要一個替罪羊!而即將退休、曾阻礙他們‘捷徑’的陳師傅,就成了最合適的目標!”
邏輯清晰,證據鏈環環相扣。
會場徹底炸開了鍋。
人們交頭接耳,看向陳長順的目光充滿了同情和歉意,看向馮光遠和薛詩雅則是鄙夷和憤怒,看向孫宏偉則多了復雜的審視。
陳長順怔怔地坐在那里,看著自己年輕的徒弟,像一桿標槍般立在會場中央,為他激辯。
渾濁的眼睛里,慢慢積聚起水光。
他張了張嘴,老淚縱橫。
孫宏偉知道,局面已經失控。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用盡可能平穩的語氣說:“會議暫停!王凱唱同志反映的情況,事關重大,必須徹底調查!馮光遠、薛詩雅,你們倆從現在起停職,配合調查!陳長順同志的問題,在新的調查結論出來之前,暫停一切處理程序!散會!”
他起身,第一個大步離開會議室,背影顯得有些倉促。
馮光遠和薛詩雅被眾人目光刺著,癱在椅子上,站不起來。
王凱唱走到師傅身邊,扶起他顫抖的手臂。
“師傅,沒事了……真相大白了。”
陳長順緊緊握住徒弟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像抓住最后的浮木。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重重點頭,眼淚滴在兩人相握的手上。
后續的調查,由總廠紀檢部門主導,進展很快。
在確鑿的證據面前,馮光遠和薛詩雅的心理防線迅速崩潰,交代了合謀違規替換材料、偽造文件、調包留樣、栽贓陳長順的全過程。
動機正如王凱唱推斷:趕工討好孫宏偉,降低成本(劣質材料差價被馮光遠部分侵吞),排除陳長順這個堅持原則的“障礙”。
孫宏偉雖堅稱對具體替換材料和造假行為不知情,但“先斬后奏”的特批和施壓趕工,無疑為事故埋下禍根,其管理責任重大,威信掃地,被調離領導崗位。
陳長順得以徹底洗清污名,廠里為他召開了簡樸而隆重的退休座談會,恢復名譽,并給予了一定的精神撫慰。
但他最終選擇平靜退休,沒有接受返聘。
離開那天,他把自己那本厚厚的黑色筆記本,鄭重地交給了王凱唱。
“守好這條堤,凱唱。石頭可能舊,但一塊也不能少。”
王凱唱重重點頭。
夕陽下,陳長順拎著那個舊帆布包,走出廠門,最后一次回望。
廠區依舊喧囂,起重機在暮色中劃著弧線。
他看了很久,然后轉身,匯入下班的人流。
背影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王凱唱站在廠門口,看著師傅遠去,摸了摸口袋里的U盤和那張已經褶皺的紙條。
堤壩守住了。
但洪流,從未停歇。
他知道,自己的路,才剛剛開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