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陸之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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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璘,字華玉,號東橋居士,明代政治家、文學家。他少有才名,與李夢陽齊名,不啻李杜,領袖江左文壇。他生于南京,長于南京,晚年亦退居南京著名的息園,卻又常被人視作吳中才子,與蘇州有著深厚的淵源。
1、籍貫溯源:吳縣故家,名賢歸宗
顧璘,字華玉,上元人。弘治九年進士。授廣平知縣,擢南京吏部主事,晉郎中。正德四年出為開封知府,數與鎮守太監廖堂、王宏忤,逮下錦衣獄,謫全州知州。秩滿,遷臺州知府。歷浙江左布政使,山西、湖廣巡撫,右副都御史,所至有聲。遷吏部右侍郎,改工部。董顯陵工畢,遷南京刑部尚書。罷歸,年七十余卒。
璘少負才名,與何、李相上下。虛己好士,如恐不及。在浙,慕孫太初一元不可得見。道衣幅巾,放舟湖上,月下見小舟泊斷橋,一僧、一鶴、一童子煮茗,笑曰:“此必太初也。”移舟就之,遂往還無間。撫湖廣時,愛王廷陳才,欲見之,廷陳不可。偵廷陳狎游,疾掩之,廷陳避不得,遂定交。既歸,構息園,大治幸舍居客,客常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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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璘像圖軸 明 南京市博物總館藏
顧璘自幼天資聰穎,卓爾不群,十二歲即能屬詩,遣詞造句頗具奇趣,“慨然若綽,有古人風雅”。弘治八年,年僅二十歲的顧璘以應天府學生員身份領鄉薦,一試中舉。據《上元縣志》記載,自顧璘始,鄉試試錄中始有附學生員名錄,開創南京鄉試之新例。次年,顧璘再赴會試,登進士第,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京城花。
登第后,顧璘步入仕途,于戶部見習政務,三年后,授廣平縣知縣,又歷三年,征調為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后升任稽勛郎中。正德四年,顧璘出任開封知府,因在任期間多次與鎮守當地的太監廖堂、王宏據理力爭,遭其構陷,被貶為全州知州。任期屆滿后,調任臺州知府,此后歷任浙江左布政使,山西、湖廣巡撫,右副都御史,南京刑部尚書等職,所到之處皆有政聲,深受百姓愛戴。
擔任南京刑部尚書期間,政務相對清簡,顧璘得以潛心向學、廣結良友,學術造詣日益精進,聲名更著。其所交游者如李夢陽、何景明、朱應登等,皆為海內名流,其詩文創作亦日臻精進。他還于南京購置息園,筑房舍數十間以接待四方賓客,并建載酒亭,常與友人在此探討古文詩歌義理,聞名海內,文壇宗盟。
履歷堪稱完美的顧璘,其籍貫卻存在較大爭議。《明史》載其為南京上元人,《四庫全書總目》記其為蘇州吳縣人,《書史會要》則稱其為吳郡人。顧璘籍貫出現三種記載,核心原因在于古代籍貫遵循“原籍”與“寄籍”兩種判定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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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璘等鞠讌書畫卷》(局部)顧璘、文彭、王逢元、蔡羽等 明
南京市博物館藏 圖源:南京市博物館總館官微
顧氏與陸、朱、張三姓并稱“吳郡四姓”,尤以三國吳丞相顧雍、南朝文字訓詁學家顧野王等家族成員為代表。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先生曾經寫過一篇《顧氏得姓考》:
至我宗顧氏乃自東漢著聞,其為越王之后,可證者一也……而顧氏乃世居會稽,至孫吳時成為顧、陸、朱、張四姓,其為越王之后,可證者二也。況顧氏世譜,自吳丞相雍上追受氏之先,以東海王搖之父安朱為一世,以后鱗次相承,傳代不爽,其為越王之后,可證者三也……其登仕籍者,大半皆三吳、兩浙之人,故相傳以為“江南無二顧”云。
顧璘的高祖父顧通在洪武年間應征為宮廷工匠,遷至南京上元。《大明會典》記載,工匠的匠籍必須以最初申報登記的戶籍類別為準,不允許隨意變更,如果違反規定,將受到懲罰,并且仍須恢復原來的戶籍。因此才造就了顧璘生于上元,籍本吳縣的特殊情況。顧沅對顧璘籍貫情況較為了解,在《吳郡名賢圖傳贊》中記載,“公姓顧,諱璘,字華玉,號東橋,本吳縣人,徙江寧”。
滄涼亭內的五百名賢像中,顧璘的石刻像赫然在列,與唐寅、文徵明等蘇州名士同列。五百名賢的遴選遵循“生于吳、長于吳、仕于吳、緣于吳”的標準。凡籍貫為吳地,或生于、長于吳地者,均符合入選條件,非吳地籍貫但長期在吳地任職、講學、隱居,且對吳地發展貢獻卓著者,亦具備入圍資格,即便非吳地籍貫且未曾親至吳地,但歷史貢獻重大、間接對吳地產生深遠影響者,同樣可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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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璘石刻像 圖源:蘇州滄浪亭五百名賢祠
顧璘非生于蘇州,亦非仕于蘇州,但原籍于此,與吳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更是領袖江左文壇,負天下重望,自然能被列入滄浪名賢之中,永久定格于蘇州的文化地標之內。
檢查完顧璘的原籍后,還要探討他是否為賢人。顧璘在湖北為官時,遇見十三歲便參加鄉試的少年天才張居正,力主不予錄取,意在避免張居正過早沾染官場風氣。張居正知曉內情后,非但毫無怨恨,反而深懷感激,三年后中舉時,特意登門拜謝顧璘。會面時,顧璘先是致歉,坦言耽誤其三年光陰,隨即解下象征身份的犀帶相贈,寄望他日后能成為伊尹般的濟世宰輔,叮囑切勿因少年登科而自滿懈怠。顧璘有如此為國之心,潛心培養國家棟梁,慧眼獨具,倒也當得一個“賢”字。
2、文人交游:吳中雅集,精神相契
明代蘇州為文人薈萃之地。顧璘雖長期僑居南京,然憑借卓越文學才華與開闊胸襟氣度,與蘇州及吳中名士締結了深厚交游情誼。
長洲文人徐霖與顧璘為忘年交。徐霖幼年隨兄從蘇州遷居南京,如此經歷令顧璘分外親切。顧璘與徐霖的唱和詩現存多首,其中《和徐子仁除夕》尤為精彩:
蓬鬢休嗟老不堪,馀生都已付沈酣。
身旋蛙井元無幾,歲歷龍飛又十三。
江草向人寒更綠,塞鴻何事早辭南。
年來結念投禪寂,且喜維摩屢放參。
該詩以“不悲老、輕仕途、慕禪寂”為行文脈絡,將二人性格中豁達守拙、淡泊超脫的特質相互印證,于唱和間形成深度精神共鳴。這一特質使得該首唱和詩超越單純的歲末感懷范疇,升華為志同道合者之間的精神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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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山茶會圖》文徵明 明 上海博物館藏
文徵明與顧璘的交往則始于一場鄉試。當時顧璘即將貶官全州知府,但仍與文徵明一見如故,結下了跨越數十年的友誼,他對文徵明的人品與才華極為欣賞,曾作《贈文徵仲》一詩贊嘆:
志士厲高節,夫君狷者流。
舉足唯大道,邪徑焉肯由。
田仁甫弱冠,卻賻矜清脩。
元城寡內欲,亦自既壯秋。
掩面過行女,閉門拒王侯。
天然冰玉操,不與思慮謀。
文徵明生性靦腆,為人端方,不肯涉足風月場所。據傳唐寅與眾友聚飲于石湖之上,事先悄悄將幾個歌姬藏在游船中,文徵明知曉后大驚,差點跳湖而逃。顧璘以“掩面過行女”打趣,表明二人關系之親密。
權臣嚴嵩曾對顧璘發牢騷,抱怨文徵明不回拜其他人也就罷了,我嚴嵩路過蘇州,怎么也不過來拜望呢?顧璘巧妙答道,“此所以為衡山(文徵明的號)也,若不看別人,只看你,成得個文衡山嗎?”
顧璘與唐寅的交往,則是“以文會友、以知相惜”的典型。二人出身、境遇差異顯著,顧璘是仕途通達的高官文人,唐寅是科場受挫的落魄才子,因對詩文藝術的共鳴、對人生態度的理解,結下了一段跨越身份與境遇的交誼。顧璘曾題唐寅《煮茶圖》云:
朱門酒肉如山海,沉湎徒云性靈改。
松關宴坐真天人,朗如玉樹生華采。
澗阿霽雪新泉清,風吹石鼎茶煙橫。
悠然對語白日晚,俯聽萬井蒼蠅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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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茶圖》(局部)唐寅 (傳) 明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父親唐廣德是蘇州城內一位經營酒館的商人,靠著沽酒賣肉謀取生計,讓家庭過上小康生活,為唐寅早年接受教育、學習書畫提供了物質基礎。顧璘清楚其家世,便以“朱門酒肉如山海”,半是調侃半是夸贊,既肯定唐寅于商賈之家潛心向學、終成江南解元的素養,亦暗嘆唐廣德持家置業之艱辛。
受科舉舞弊案牽連,唐寅從此喪失進取心,游蕩江湖,被排擠在主流文人圈層之外。對此,顧璘深感惋惜,以“上善若水,是生令名”,贊揚他看破富貴榮華,能夠無視旁人非議,自在生活,在世間留下響亮的名聲。
顧璘任尚書期間途經吳地,帶著財物作為見面禮去拜訪楊循吉。二人促膝長談,切磋文義,氛圍甚洽,不久后,當地郡守遣使邀顧璘赴約,顧璘正欲動身,楊循吉聞之,面色驟變,當即驅其出門,并將其所攜財物悉數擲還。次日,顧璘專程登門致歉,楊循吉卻閉門不納。面對吳中“狂儒”楊循吉的冷遇,顧璘反倒主動登門謝罪,冀求諒解,其背后緣由,恐是源于他對姑蘇的深切眷戀。
顧璘與黃省曾的交往也頗為有趣。黃省曾出身吳地望族,科場困頓,自小愛好種植花草,成年后更是建有“南星草堂”,在里面培育各類花卉兼種植藥材,甚至親自到田里務農,著有《蠶經》《魚經》《藝菊書》等農學作品。兩人身份相差極大,但顧璘對黃氏非常看重,還作《贈黃秀才省曾見訪》:
黃生大雅流,金玉振高響。
念我來飄遙,澄江進吳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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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菊圖》(局部)文徵明 (傳) 明 故宮博物院藏
顧璘認為,黃省曾不汲汲于官場虛榮,潛心鉆研為文人士子所輕的農學,實乃真正的大雅之士。養花弄草只是表相,黃省曾潛心學問,功名雖低,品行高尚,金聲玉振,實乃吳地的儒學正宗。正是基于此,顧璘才破除身份隔閡,與黃省曾平等相交。
顧璘晚年所著《國寶新編》一書,追懷十三位已故友人。其中五位籍隸蘇州,分別為祝允明、徐禎卿、唐寅、都穆與王寵。此舉足見其與吳中士人之交誼深厚,亦彰顯其對吳地之眷戀情懷。
3、詩文寄情:矩矱唐人,以風調勝
文學是情感的載體,顧璘雖生于南京,但在詩文中時常流露出對蘇州的思念與眷戀。他對虎丘、闔閭城等景致有過題詠,對吳地歷史亦曾憑吊,用文學為紐帶,建立起與蘇州的聯系。
虎丘作為蘇州的標志性名勝,自古便是文人墨客題詠的對象。顧璘曾多次游歷虎丘,并與徐霖等吳中名士唱和,寫下《和徐子仁游虎丘》:
勝地遙相引,清川澹自臨。
散懷盤石大,洗耳劍池深。
僧氣饒云月,巖居傍竹林。
坐來神易愴,松籟莫哀吟。
堯帝欲征召許由為官,許由聽聞此事,心生厭棄,遂奔赴潁水之畔清洗雙耳。放牛的巢父見狀,上前詢其何為,許由具以實情相告,稱需以潔凈河水滌蕩雙耳,方覺心安,巢父聞言,斥其平日好名顯跡,方致此擾,更言此水已為其雙耳所污,遂牽牛往上游飲水而去。顧璘在此化用典故,以“洗耳劍池深”,表明自己亦有歸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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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送客圖》沈周 明 天津博物館藏
蘇州作為春秋時期吳國的都城,有著悠久的歷史積淀,闔閭城、長洲苑等歷史遺跡,成為文人憑吊古今、感慨興衰的重要載體。顧璘的《吳門懷古》一詩,便是此類作品的代表:
南眺荒原思惘然,闔閭城古澹蒼煙。
吳宮已沒彈絲處,胥渚猶傷賜劍年。
渺渺晴湖浮遠岫,萋萋春草下平田。
長洲廢苑那堪問,落日祇馀麋鹿眠。
夫差繼位后,率軍擊敗越國,伍子胥力主乘勝追擊,一舉覆滅越國以絕后患,然夫差受大夫伯嚭讒言所惑,未采納此議。此后,夫差進一步聽信伯嚭對伍子胥的構陷,認定其懷有謀反之心,遂賜劍令伍子胥自盡。伍子胥臨終之際憤恨難平,留下遺言,囑家人于其死后挖出雙眼,懸掛于吳都東城門上,欲親眼見證越國軍隊覆滅吳國的過程。顧璘以“吳宮已沒彈絲處,胥渚猶傷賜劍年”,將伍子胥的死亡,視作吳滅越興的關鍵。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顧璘與吳縣諸生王綦把臂同游姑蘇城后,作詩道:
伍胥城東月映樓,越王橋下雨隨舟。
石湖噴薄魚龍氣,水國沾濡鳥雀秋。
竹徑松房人隱隱,酒杯香篆夜悠悠。
平生白首相知侶,對宿空山興轉幽。
石湖本為太湖內灣,因古時越人鑿石以通蘇州而得名,此處曾為吳越爭霸古戰場。南宋詩人范成大歸隱后于此構筑別墅,宋孝宗親題“石湖”二字相賜,石湖自此聲名遠播。乾隆帝南巡時曾駐蹕于此,引得文人雅士紛至沓來,留下大量詩詞書畫佳作。農歷八月十八日,蘇州人有石湖看串月的習俗。是夜,明月初升,月朗星稀,行春橋九孔之內月影如串,蔚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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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圖》文徵明 明 故宮博物院藏
除了勝景與遺跡,顧璘的詩文中還對蘇州的風俗人文多有描摹。他在《贈蘇州節推陳君天祐赴任》中提到:
星文高執法,地望切專城。
司馬家風峻,王畿宦籍榮。
吳都包海闊,震澤際天清。
此去懸霜月,偏臨萬戶明。
蘇州地處長江三角洲腹地,東臨大海。隨著京杭大運河貫通及全國經濟重心南移,蘇州逐步發展成為東南地區財賦要地,僅以一府之域,賦稅貢獻占比即近十分之一。“三江既入,震澤厎定”,震澤即太湖,系江蘇省最大淡水湖。作為吳越文明的重要發源地,太湖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文化記憶。顧璘以“吳都包海闊,震澤際天清”,表明蘇州憑借優越的地理區位、豐富的水資源以及深厚的歷史底蘊,成為東南江南重鎮。
在故鄉風土的浸潤與滋養下,顧璘成為吳地文風的重要推動者。其文學主張與創作風格,經由交游、著述等途徑傳至蘇州,對吳門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顧璘推崇唐詩雄渾氣象與自然流暢之特質,同時吸納吳地詩歌清麗靈秀之韻味,形成“矩矱唐人,以風調勝”的獨特文學風格。此種風格的形成,與其長期與吳中名士交游、深受吳地文化浸潤密不可分。
顧璘晚年歸隱金陵,構筑息園以自適,廣延吳地文人雅集唱和。文彭、徐霖等姑蘇名士數度赴園,與顧璘及金陵本土文人共襄雅集。此類雅集不僅是詩文交流的重要平臺,更是區域文化融合的關鍵載體。蘇州文人攜吳地清麗文風及書畫技藝而來,金陵文人則展現南京雄渾氣象與政治識見,雙方交相激蕩、彼此涵化,共同鑄就明代江南文化“兼容并蓄”的鮮明特質。
結 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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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朝詩集》丙集第十四 清錢謙益 刻本 影像來源哈佛燕京圖書館
“處承平全盛之世,享園林鐘鼓之樂,江左風流,今猶推為領袖也。”
錢謙益將顧璘譽為江左文壇領袖,《明史》亦明確將顧璘界定為振興南方文學的代表性人物。自顧璘之后,江南文風日趨昌盛,僅蘇州一地便涌現出歸有光、王世貞、錢謙益等一眾領袖群倫的文壇大家。顧璘堪稱開啟明代蘇州文風鼎盛局面的關鍵性人物。
參考文獻:
1.顧璘:《顧華玉集》,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2.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
3.朱東潤:《張居正大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4.趙歌君:《顧璘研究》,蘇州大學,2010年碩士畢業論文。
5.閆成全:《顧璘文學研究》,西南大學,2009年碩士畢業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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