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古代城市,尤其唐代之前的城市,極為困難。首都或僅次于首都的中心城市,可能有些材料,其他普通城市的材料是非常少的。從史學研究來說,這叫“能見度極低”。當然,能見度低也是不均勻的,在中心城市如首都,也是宮廷的材料稍多些,平民百姓的材料少或根本沒有。出土材料實際上也是極端的不平衡。即使今天有幸發現罕見零散的出土材料,我們仍可能難以真切理解其內容。由于缺乏對那個時代的切身體會,即使一些當時人人會心的內容,我們現在理解起來卻頗為困難,這便與能見度相關。
我常跟學生講,不要說我們學了歷史就會認識現實。學歷史不見得有助于認識現實,但如果我們多體會一點現實,就會多認識一點歷史。歷史學家其實是很悲慘的,一生都在讀書,很少有機會參與社會大事,了解社會很有限,等到對社會有點體會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都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了什么了。我們并不了解真正的歷史,我們熟悉的其實主要是歷史文獻。有時候你聽一些沒讀過什么書的人評判某件事,你覺得他怎么那么深刻、那么犀利,我怎么想不到。這就是社會經驗、生活經驗的作用。不過,亡羊補牢也是好的,哪怕間接地了解一點現實,也會有助于我們理解古代。我今天就舉這樣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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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新教授 李顯楊攝
這學期我帶學生讀北朝造像記,讀到著名的《劉根等造像碑》,這個造像碑在書法界很有知名度,研究歷史的一般都知道它,不過大家不一定把它當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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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根造像碑,北魏正光五年(524)刻,高39.5厘米,寬144厘米,厚16厘米,光緒間出土于洛陽偃師韓旗屯村,現存河南博物院。橫長方形,扁體,石灰巖質。從四側和背面皆為毛茬以及造像記中有“敬造三級磚浮圖一區”等語看,此碑應系嵌在一座磚塔上的銘記。
這個碑是清末光緒年間出土的,現存河南博物院。盡管后人一直把它當成一個造像碑,其實它是一個造塔銘,就是造塔之后,立了這么一個碑。塔早就沒有了,嵌在塔里的碑到光緒年間才出土。
造塔和造像一樣,都是功德、供養,都是祈福。碑文分為三部分,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在鹿野苑說法的線刻圖,左邊是正文,講造塔供養是怎么回事兒,右邊是供養者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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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根造像碑分三部分,中為線刻釋迦說法圖,左右為“佛弟子劉根卌一人等造塔記”和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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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尊釋迦牟尼,前方左右各刻二身供養菩薩,菩薩的外側和身后各刻六個弟子,后有山石樹木。表現的是釋迦牟尼在鹿野苑說法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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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刻造像記19行,滿行17字
中間只有關鍵的一句,說了誰做的。誰做的呢?“佛弟子劉根卌一人”,這里寫的“卌一”,照說應該一字占一個格,但這個“一”字是插在格子中間的,我懷疑是本來寫的是“卌人”,后來發現還多一個人,就補刻了一個“一”,或者也許是后人悄悄加進去的。最后說了時間,是正光五年五月三十日(公元524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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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刻造像主題名18行
最左邊的題名,前面分成四行,是四個重要人物的題名。然后是其他人的題名。題名之后,這兩個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刻上去還是被挖掉了,四十一個人里面沒有他們。這里還有一個人的名字董珍,出現在最邊上,有點怪,可能是后來加的,不在原四十一人之列。四十一個人指的是董永與董珍之間的這四十三個人,有兩個人出現過兩個——劉根和張纂,他們既是唯那主,又是浮圖主。所以四十一個人指的是這些人。供養人題名中最顯要的右側四個人,不在四十一個人之列,說明他們沒有參與造塔之事,既沒有出錢,也沒有出力,甚至一開始未必知曉這個事。題名逐行書寫,這四個人每人一行,但第一個重要人物的頭銜多,一行寫不下,只好把字寫得小,盡力壓縮空間,勉強寫在一行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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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這個碑,我們會有疑問。前面這四個人,侯剛、乞伏寶、元衍、孟永,顯然不在四十一個人之列,但他們卻在題名的最前面,占最顯要位置。
侍中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左衛將軍御史中尉領領左右武陽縣開國公侯剛
前將軍武衛將軍領細作令寧國伯乞伏寶
武衛將軍景明寺都將元衍
冠軍將軍中散大夫華林都將領右衛司馬孟永
這四個人分別是什么人呢?侯剛在《魏書》中是個重要人物,我寫《漫長的余生》時曾專門論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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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書
他堪稱北魏歷史上的首席御廚,為三代皇帝做過飯,長時間控制皇宮里的食物制作,靠這個得到皇帝信任,獲得很高的官職。出身卑微的他,靠做飯獲得了很高的地位。據說孝文帝去世前就是他負責飲膳諸事,后來宣武帝因此而格外信任他,宣武帝去世后胡太后繼續信任他,因為他照顧過幼年的孝明帝。《魏書·侯剛傳》記錄,他有一次犯了錯,司法官控他重罪,可是皇太后為他開脫,提出免去他眾多職務中最無關緊要的一個職務,算是重罪輕罰。被解除的職務是尚食典御。尚食典御一職,負責為皇帝烹飪膳食。后來“尚”改為“嘗”,意思是替皇帝先嘗一下食物。這只是字面的意思,其實是皇宮飲食中心的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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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典御是個小官,侯剛對這個小職務卻極為看重。《魏書》說當這一職務被解除后,盡管他仍擔任其他很多極為重要的職務,但他卻很不高興,很顯然他極為珍視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職位。他三十多年間負責三代皇帝的飲膳,從平城到洛陽,掌管了平城宮與洛陽宮的廚房。失去尚食典御一職,他就失去了洛陽宮食物采買的權力。在他自己努力下,幾年后再度回歸,大約在正光三年至四年,重新擔任了尚食典御這一職務。在劉根等造像碑上,這個職務卻沒有寫上去。可能因為他的官職實在太多,只能撿大的寫,一行空間又有限,“尚食典御”這四個字難以容納其中。然而,對于劉根等辛辛苦苦造這座塔的人來說,尚食典御這個職務在此處卻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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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人是乞伏寶。《魏書》有乞伏保傳,是同一個人。他也有墓志出土,造像碑和墓志都作“乞伏寶”。墓志和傳記記他擔任過前將軍武衛將軍,但都忽略了一個職務,就是造塔銘記里寫的“領細作令”。武衛將軍就是宮廷禁軍里具體帶兵的中上層軍官。宮廷里這樣的角色大概有三四個,都是具體帶兵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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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伏寶墓志
乞伏寶所擔任的細作令是什么職務呢?根據《隋書》和其他文獻,細作令主要負責宮廷里奢侈品的制作和采買備辦,管的是高價值物品,比如金銀器、高檔紡織品等精細物件。
另外兩位,元衍、孟永,不見于史,但根據題名,他們都是禁軍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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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書百官志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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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書何稠傳
元衍是武衛將軍(和乞伏寶一樣),孟永領右衛司馬——右衛將軍府的司馬。右衛將軍和左衛將軍是僅次于領軍將軍的禁軍最高將領,侯剛就是左衛將軍,右衛司馬是右衛將軍的主要佐官。那么元衍、孟永二人出現在這個題名的顯要位置,應該跟他們的兼職有關。他們兼了什么職務呢?原來,他們一個是景明寺都將,一個是華林都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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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伽藍記 城南
《洛陽伽藍記》記載,景明寺是宣武帝景明年間開始興建的大寺,是永寧寺之前洛陽城規模最大的寺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景明寺都將即為景明寺建造工程的負責人,這一職位具有臨時性質,通常工程結束即解除。華林園是位于皇宮北面的一座大型御花園,類似于清朝的頤和園和圓明園。華林都將就是這個大園區所有工程施工事務的總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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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書恩幸傳鄭儼傳
《魏書·恩幸傳》說鄭儼也曾擔任過華林都將一職。這些人本身擁有很高的官職,同時也兼任著這類不起眼的工程負責人職務。
可見,元衍、孟永是負責特定工程的,大型工程當然都和巨額經費有關。侯剛掌管洛陽宮飲食,每日膳食規模龐大,涉及巨額進貨采買。乞伏寶則負責高價值奢侈品的制作和采辦。這四位的共同點是負責宮廷出資的工程管理、物資采購及宮廷消費。他們都是禁軍高級將領,不僅負責宮廷的安全事務,還掌管與宮廷財務和消費相關的事宜。
真正出資出力造塔的劉根、張纂等四十一個人,不是官員,沒有名銜,要不是這個造塔銘,我們根本不會知道他們的名字。為什么他們造了佛塔,卻要把與造塔無關的那四個人寫在最前面呢?過去二三十年的現實生活經驗,看新聞,聽小道消息,知道了許許多多的腐敗案例,見識了多種多樣的貪腐手段,對困頓于書齋的我們來說,算是一種間接經驗的積累與學習。根據這些經驗,我可以粗略地理解劉根張纂這些人的苦心:這四十一個人很可能就是宮廷采買業務的客戶,是工程承包商,是宮廷膳食的供貨方,而侯剛、乞伏寶、元衍、孟永這四個人,正是他們所有生意的源頭,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建造佛塔之后,要在顯要位置寫下這四個人的名字,表現出這四十一個人是為了給這四個人祈福,把功德算在他們頭上。這是一種明面上的、不違法的賄賂,當然,一定還存在不在明面上的、不能說出來的賄賂。保持關系,維持業務,是造塔題名的最大動機。
在這個事例里面,當代經驗告訴我們什么?
圍繞宮廷的巨大需求,存在著巨大的權力尋租空間。空前繁榮的北魏洛陽城,其中心就是吸納天下財富的皇宮。宮廷是千萬臣民竭力供養的龐大寄生蟲,是天下最富有消費力的空間和單位。在這個意義上,它為洛陽城及其周邊千千萬萬的勞動者提供了相當數量的就業機會,造成是朝廷養活了老百姓的荒謬假象。當然,這也為依附于、寄生于這一政治體系的那些人,即擔負各種職務的官員,提供了各式各樣的權力尋租手段。劉根等造塔銘所反映的,就是洛陽城每日上演的萬千尋租活劇中的一個片段。
這是當代經驗幫助我們理解遙遠時代城市生活的一個例子。在能見度極低的北魏洛陽城,在我們看不清看不見的歷史迷霧之下,無數的劉根、張纂以及他們的同事們,不僅要努力做事,還要在侯剛、乞伏寶這些掌握宮廷要害職位的官員面前,乖巧地“做人”。
(本文系羅新教授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主辦的“2025大學問年度學術出版論壇”上的主題演講,文字稿經主講人審定,經授權由澎湃新聞首發。本屆論壇主題為“從宏大到日常:在城市中發現中國歷史”,2025年12月6日在北京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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