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南京拉響了警報。
這一天,是國家公祭日。
也就在當晚,一部名為《反人類暴行》的電視劇,在江蘇衛視、優酷播出。
這部劇又被稱為劇版《731》,幾個月前,影版《731》帶來的喧囂,猶在眼前,劇版則是近乎“隱形”的空降——沒有預熱,沒有通稿,就這樣“裸播”了。
相形之下,劇版的低調反而顯出一種自信——它不需要噱頭,因為它手里握著切開真相的手術刀;它也不需要導演賣慘抵押房產的故事,因為它講述的是真實受難者的血淚。
它就像一份放在娛樂頭條旁邊的調查報告,冷峻,不合時宜,卻又讓你無法移開目光。而這,正是這部劇敢零宣發空降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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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匹馬開始-
以往,在處理相似題材時,往往容易陷入兩種誤區——
奇觀化的血腥:急不可耐地展示解剖、毒氣、凍傷,用視覺上的生理不適來換取觀眾的道德義憤。這種做法初看震撼,看多了卻容易讓人產生防御性的麻木,甚至淪為一種帶有獵奇色彩的“剝削電影”。
臉譜化的二元對立:日本人就是青面獠牙的野獸,中國人就是高喊口號的英雄。這種處理方式雖然政治正確,卻往往忽略了“惡”的復雜性與系統性。
劇集的第一刀,切得非常輕,輕到你甚至感覺不到疼。沒有一上來就把鏡頭懟到陰森恐怖的活體實驗室里,而是對準哈爾濱街頭一個叫佟長富(江奇霖飾演)的貨郎——一個典型的中國底層小人物。
在那個被偽滿洲國虛假繁榮粉飾的城市里,他不懂什么是地緣政治,不懂什么是細菌戰。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家老小,和那一匹拉車的馬。
然后,馬沒了。
日本兵把他的馬牽走了,理由荒誕而敷衍:“馬匹感染疾病了。”
對于一個貨郎來說,馬就是生產資料,就是全家人的飯碗,甚至是半個家人。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卑微的中國百姓,為了找回這匹馬,如何在哈爾濱的大街小巷里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如何卑躬屈膝地找關系。
這個找馬的過程,不僅僅是劇情的推進,更是一次對當時社會生態的橫切面掃描。我們跟隨著佟長富的視角,看到了橫行霸道的日本關東軍,看到了被帶走的知識分子(校長),看到了被秘密關押的學生。所有的線索,像無數條細流,最終都匯聚向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終點——平房區,關東軍防疫給水部。
最讓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往往不是鮮血淋漓,而是美好的事物被異化。
劇中有一個情節,佟長富去給那個神秘部隊運送蘋果。紅彤彤的蘋果,在灰暗的色調中顯得格外鮮嫩誘人。他起初只能站在門口,后來因為想找馬,慢慢被允許進入外圍。
那些蘋果是拿來干什么的?給日本兵吃的嗎?
在后續的劇情中,答案像一把冰錐刺入觀眾的心臟:那些蘋果是做完細菌實驗后,用來給受害者咀嚼,以吸取口腔里殘留細菌的工具。
那一刻,蘋果不再是水果,它是惡魔的培養皿。美好與極致的惡在這一刻發生了化學反應。這種反差帶來的恐懼,比直接展示尸體要高級得多,也深刻得多。
最終,佟長富發現了那匹馬的下落——在荒野中發現自己的馬被埋了。他心疼啊,把馬挖出來,想單獨埋葬,給老伙計一個體面。可他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一群饑餓的人把馬尸又挖了出來——烤著吃了。
緊接著,吃馬肉的人得了怪病——因為饑餓(生存本能)而吞噬了被污染的肉,最終自己也成為了病毒的宿主。
這簡直就是一則關于那個時代的黑暗寓言,充滿了卡夫卡式的荒誕與絕望。
這個閉環,把“平庸之惡”和“系統性之惡”絞在了一起。
誰是無辜的?馬是無辜的,甚至那個因為饑餓吃馬肉的人也是可憐的。但在日本人的“邪惡絞肉機”里,沒有人能幸免。731部隊不需要直接開槍,它只需要釋放出那個惡魔,饑餓和貪婪就會自動幫它完成殺戮。
這種“只露一角”的懸念設置,讓觀眾始終提著一口氣。我們像佟長富一樣,站在那個巨大的恐怖設施門外,聽著里面的風聲,聞著飄出來的異味,那種未知的恐懼,才是最透骨的寒意。
導演“算”用一匹馬的命運,講清楚了什么叫“生態恐怖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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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的煉獄-
如果說佟長富的視角代表了被壓迫的底層中國百姓,那么劇集里“荒川良平”(章宇飾演)視角,則切開了日本殖民體系內部那道偽善的傷疤。
這是編導的一記險招,也是一步妙棋。
荒川良平,本名陳汝平,出生于日據時代的臺灣屏東。
這個身份設定本身,就充滿了歷史張力。他是一個徹底的“精神日本人”——從小隨母親在日本生活,上日本學校,甚至改了日本名字,師范畢業后在日本小學任教。從履歷表上看,他似乎已經完成了“皇民化”的改造。他甚至比很多真正的日本人更渴望為那個所謂的“帝國”效忠,以此來洗刷自己身上那點“不清白”的血統。
但是,當他滿懷熱血地申請加入“滿洲拓殖團”,來到他心目中的“王道樂土”時,現實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給水部隊的人事科,那個知道他底細的日本軍官,連一套正經的軍裝都不愿意給他,只扔給他一個袖標。那個眼神,充滿了傲慢與蔑視。在真正的殖民者眼里,他永遠不是“自己人”。
在當時日本的殖民體系里,存在著一條清晰且殘酷的鄙視鏈——
一等民:日本本土人。
二等民:朝鮮人(已被殖民更久,部分被吸納進管理層)。
三等民:臺灣人(雖然被殖民,但因為背后站著一個龐大的、正在抵抗的中國大陸,永遠被視為潛在的背叛者)。
四等民:被占領區的中國百姓。
荒川良平的悲劇在于,他拼命想擠進第一層,卻始終被按在第三層。他以為自己是去建設“新秩序”,結果只是被當成了消耗品。這種身份認同的撕裂,比肉體的痛苦更讓人絕望。
荒川良平被分配去做了731部隊的制圖師。他的工作,是用畫筆記錄實驗數據。
這原本是一個“技術性”的崗位,一個可以讓人躲在“科學”外衣下逃避道德審判的角落。他以為自己是在為醫學做貢獻,是在為前線將士研究防寒裝備。
但是,當他被要求繪制凍傷程度圖時,地獄的大門向他敞開了。
在零下幾十度的嚴寒中,活人(被稱為“馬路大”)被綁在木樁上,被冷水澆淋,被風扇吹,直到肢體凍得像硬邦邦的木頭。然后,日本兵用小棍敲擊那些凍僵的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那不是人的肢體,而是枯樹枝。
荒川崩潰了。他在畫紙上看到的不是醫學數據,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摧毀的過程。他發出了那個天真而凄厲的疑問:“明明是春天,怎么會有人凍傷呢?”
這個疑問,瞬間擊碎了他心中所有的“大東亞共榮”的幻想。他原本以為自己是來建設“王道樂土”的,結果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屠宰場。
此處,劇集處理得相當克制。
它沒有簡單地把所有日本角色都塑造成生來就是惡魔,而是通過荒川這個“邊緣人”的視角,讓我們看到了軍國主義是如何不僅吞噬受害者,也異化了它的追隨者。那些不知情的日本少年班成員,那些被洗腦嫁過來的“滿洲新娘”,他們也是這個絞肉機的一部分。
大屠殺往往不是由狂熱的瘋子獨立完成的,而是由無數個像荒川良平這樣只想保住飯碗的技術官僚協作完成的。他們不負責殺人,卻負責把殺人的過程標準化、數據化、圖表化。
當罪惡變成了一種行政流程,良知就成了多余的闌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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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敘事色彩-
另一個角色小島幸夫(尹正飾演),是一名導演。這個角色的設定,顯然影射了當年的“滿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
用一個導演的角色來審視那段歷史,本身就帶有一種強烈的元敘事色彩——我們在看電視劇,而電視劇里的人在拍電影。
其實,小島幸夫也是當年日本所謂“文化精英”的真實寫照。他不是拿槍的屠夫,他是拿筆和膠片的化妝師。
在一個首映禮上,小島幸夫那段發言,堪稱是虛偽的巔峰。
他痛斥西方殖民者(如美孚石油、好萊塢)的殘暴,痛斥《凡爾賽和約》對德國的壓榨,仿佛他是一個反抗強權的正義斗士。他聲稱要用攝影機捕捉“被壓抑百年的亞洲怒火”。
聽起來熱血,然而,這正是日本軍國主義最可怕的地方。它不僅有槍炮,還有一套極其完善的、具有蠱惑性的理論體系。它把侵略包裝成“解放”,把屠殺包裝成“共榮”,把奴役包裝成“王道樂土”。
小島幸夫是真的信這套東西嗎?或許是的。正是因為這種真誠的“信”,才讓他顯得更加可怕。他試圖用鏡頭去美化那些無法美化的暴行,試圖在尸骨堆上建立一座虛幻的“樂土”。
他不僅欺騙了觀眾,也欺騙了自己。
但是,謊言終究是謊言。當他真的進入731部隊拍攝所謂的“宣傳片”時,他的鏡頭即使再怎么找角度,也無法避開那些滲出地面的鮮血。
他看到了“滿洲新娘”的悲劇。那些懷揣著夢想來到這片土地的日本和朝鮮少女,以為是為了國家獻身,結果卻稀里糊涂地成了生育機器,甚至淪為更悲慘的犧牲品。
小島幸夫的理想破滅了。他的攝影機,原本想記錄“五族協和”,最后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尷尬的現實:所謂的“樂土”,是建立在毒氣、細菌和活體解剖之上的。
這個角色的存在,是對所有試圖粉飾戰爭罪行的“文化人”的一次拷問。當藝術成為暴力的幫兇,當鏡頭成為謊言的工具,所謂的“美學”就是最丑陋的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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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子的回響-
《反人類暴行》采用了雙線敘事結構,除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歷史線,還有一條1992年的現代線。
這條線的主角,是哈爾濱731罪證陳列館的工作人員小金。原型,正是現任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館長金成民。
為什么要有這條線?
因為歷史不僅僅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更是現在人如何記憶的事情。
在1992年,距離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快半個世紀。很多證據正在消失,很多證人正在老去,很多真相正在被刻意掩蓋。日本政府在731問題上始終保持著一種曖昧甚至抵賴的態度,試圖等待時間將一切沖刷干凈。
劇中的小金,為了尋找那缺失的拼圖,踏上了一場跨越國界的取證之旅。這不僅僅是一個尋寶游戲,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是一場與遺忘的肉搏。
我們看到他為了一個證言,奔波在異國他鄉;為了一個檔案,由于資金不足而窘迫;為了尋找那些散落在俄羅斯、美國、日本的碎片,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這其實折射出了我們在歷史研究上的艱難。
所謂的鐵證如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代代像金成民這樣的人,用雙腳跑出來的,用嘴皮子磨出來的。
他不僅是在尋找證據,更是在對抗一種系統性的遺忘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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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流量,只要真相-
在如今這個影視大環境下,《反人類暴行》簡直像個“另類”,甚至可以說是“反市場”的。
主創提出了一個硬核的理念:“道具即證物”。
這是什么概念?意味著劇里出現的每一個試管,每一張圖紙,每一件刑具,都不是美術老師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嚴格依據史料復刻的。
為了達到這個效果,劇組在進組前專程前往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參觀學習。在金成民館長的協調下,731部隊罪證陳列館甚至借出了50余件真實的歷史文物,供劇組作為重要道具拍攝使用。
當演員手里拿著真正的歷史證物(或其復刻品)時,那種歷史的厚重感是特效做不出來的。在那個名為“四方樓”的特設監獄里,在那個陰冷的安達野外實驗場上,劇組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嚴謹,還原了當年的場景。
顯然,導演“算”不滿足于拍一部平庸的抗戰“爽劇”。因為,面對這樣沉重的歷史,任何的煽情和渲染都是多余的,甚至是冒犯的。
所以,他選擇了克制。全片極少使用煽情的配樂,而是大量使用風聲、鐵門撞擊聲與慘叫聲來構建聲場。這種壓抑的氛圍,比悲傷的BGM更能讓人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窒息。
這種克制,恰是最大的力量。
撰稿 | 筱熙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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